夏日的午后,林间深处,偏僻而简陋的竹舍之中,没有过多的摆设,除了桌椅和竹床之外,是一个大木桶,旁边堆放着的是一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以及分门别类摆放的各种药草。
一个瘦弱的约莫六岁的小男孩正在一旁捣鼓着一些药草,其眉清目秀,隐隐可见日后的俊美,然而,因为病痛的折磨,使得其脸上没有正常人的红润,反而更多是病弱之气。
“……这样的话,就再加上一味断肠草看看……”
小男孩一边研磨着药草,一边翻着放在一边的已经有些破旧的书籍,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来人。
等到他捣鼓得差不多的时候,身后才传来了声音:“不错啊,果然很有天赋,尤其是在毒术上!”
小男孩一惊,回头一看,不出乎意料之外,他有些高兴得喊了一句:“百里师父!”
白发苍苍的老者满意地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臭小子,看来你学得比我想象中快多了,医术已经十分不错,毒术更厉害!”
“但我更想学医术,这样的话就可以救很多人了!”
“但这个世上,却没有人能救你,即便是我,也救不了你!”老者叹了口气,“每天两个时辰的药浴只能勉强保住你的性命,而前提是你能承受得住其中的痛苦。”
“我百里清自诩医术无双,那什么神医谷谷主也不如我,然,我却无法救自己的弟子。”
“师父,您不必这样,我能活一时就是一时吧!”
小男孩淡定的模样令老者愧疚更深,他脸色凝重:“你啊,要记住,永远不能暴露你身体的秘密,否则,你会大祸临头!”
“还有,不是你认为是出自真心实意,别人便真的是出自真心实意,这个世上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
……
没有光,没有生气,有的,是冰冷,黑暗。
好黑。
好冷。
也好可怕。
青衫少年默默抱紧了双膝,头紧紧埋在其间,怎么都不敢抬头。
周围,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残肢碎屑,红得诡异的液体,阴风阵阵,以及凄厉的鬼哭。
十岁大的孩子,就算再怎么因为身体的原因经常在生死边缘徘徊,也根本不曾见过这般可怕的场面。
青衫少年依稀记得,那个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师兄亲切关心的目光陡然变得阴冷,温柔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形同恶鬼。
“段君寒,你不过是一个病秧子,连修炼都不行的废物,凭什么是神医传人?”
“我花了那么多心力,就是为了成为神医百里清的徒弟,可这一切却被你一个废物抢走了!”
梦魇果,效果同其名,会给人制造无数可怕的梦魇,即便是修士,要闯过梦魇也很难,能闯过去的寥寥无几,更何况他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呢?而无论是多高的修为,闯不过去便会深深困死在梦魇之中,真正死去。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到底还是带着天真,所以没有任何怀疑地吃下了同门师兄给予的所谓的灵果,殊不知,人心难测。
可怕的梦魇接踵而来,一幕又一幕,疯狂挖掘着人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而最可怕的地方,其实在于梦魇果带来的所有属于人的负面情绪,悲伤、绝望、愤怒、怨恨……
庞大而复杂的负面情绪压下来,多高修为也毫无用武之地,也就注定了能从梦魇中走出去的人寥寥无几,而走不出去的硬生生被困在这里,直到崩溃……
修士如此,十岁大的孩子又该如何闯过去呢?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闯过去,所以也只能扣紧牙关,死死忍着,忍受着精神上的极端压迫,可这终究很难,很痛,就像清醒地看着身体被一点点碾碎……
有谁,能来救救他……
黑暗,无止无境,挣扎,绝望。
直到——
头上一股冰冷的气息传来,那是一只冰冷的手,那股冰冷,沉重而压迫,他慢慢抬起头,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你是谁?”他轻声问,不知为何,明明是冰冷的,他却安心了很多。
“我是……”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那是一张同青衫少年一模一样的脸,“段离。”
“段离?”
“记住,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幽幽的声音仿佛是从上古时期传来的祷告,带着无尽的沧桑,慢慢从四周传来,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一念飞仙,一念成魔。而你想活下去,那就成为能够毁灭一切,包括神在内的……”
“最强的魔!”
不知何时抬起头的青衫少年眼中毫无波动,脸上满是冰冷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血腥的场面,毫无一丝情绪的变化,直接走了过去。凄厉的鬼哭声中,无数阴灵穿过,脚下是森森白骨,他也没有停下,眼中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无趣。”他说,唇角的弧度带着令人只感到压迫的冰冷,抬手之间,万千阴灵刹那化为飞灰,残留的那些瑟瑟发抖,只想远离却又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一样,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
毁灭一切的欲望像那燃尽世间一切的红莲业火一样熊熊燃烧,然而,他却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意思,直接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环膝,下巴靠在了手臂上,闭上了眼睛……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黑暗之中,不知何时,青光闪烁,一阵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稚嫩而又带着几分天真的声音:
“好黑的地方啊!”
黑暗之中,他睁开了眼,看着眼前那闪闪烁烁的青光愈来愈近,目光冰冷,一丝红光乍现,来人的模样清晰地映入其眼帘。
身着一袭蓝衫的女孩,明眸皓齿,大约六七岁,眉宇间几分天真烂漫和不谙世事,乌黑的长发被一根白色丝带扎起,腰间,系着一枚玲珑小巧的散发着青光的六瓣未央花形状的玉佩,其纹路之间镌刻着“流缘”二字。
仿佛是一道光,耀眼夺目,温暖人心,让人想靠近却又害怕暴露内心的黑暗。
有种让人想撕裂的冲动……
他想,露出了一个充满危险气息的微笑,嗜血的冲动来得强烈,眼中的红光闪烁不定。
“谁?有谁在那里?”危机感传来,女孩有些害怕,隐隐的直觉让她朝前走去,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慢慢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啊?这里很黑的,还特别的冷。”女孩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虽然看不清容貌,但还是忍不住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更不知道少年眼中红光褪去,女孩只感到有些失望,但还是弯了弯眉眼,道:“这里很黑也很冷,我们一起出去吧!”
不出乎意料之外,她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她却朝他伸出了手:“我们一起出去吧!”
黑暗之中,青衫少年冰冷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情绪的波动,好一会儿,他才伸出了手。
青衫少年手中传来的冰冷的气息令女孩一个激灵,“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冷?什么是冷?青衫少年心中只觉得疑惑,没有说话,对方也不意外,却是两只手捂着了他的手,吹了吹热气,试图暖暖他的手。
青衫少年默默看着,内心波澜起伏,不知何时,嗜血的冲动已经消失无踪,从对方的手中传来的温度令他挑了挑眉,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令他竟生出了贪恋。
等到他的手慢慢暖起来一些了,女孩才抬起头,眉眼中满是笑意:“还是暖暖的好。”
“你是谁?”冰冷的字眼终于从青衫少年口中蹦出,出乎意料的是,冷冰冰之中,却隐藏着那么些许暖意,同掌心间那些许暖意一样。
“你说话了?”女孩高兴不已,指了指上方,道:“你抬头看就知道了!”
青衫少年缓缓抬头,只见不知何时,一轮清月悬挂空中,柔和而又温暖,就像女孩的出现,仿佛刹那之间,世界春暖花开。
“明月!我叫明月!”女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刚一回头,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只有手心中的温暖让他愣了愣……
“师弟!师弟……”一声声的呼唤传来,昏迷中的青衫少年慢慢睁开了眼睛,眼中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和压迫,令凑近观察情况的人下意识后退了开来,“师弟!你怎么了?”
仿佛是错觉一般,青衫少年眼中的死寂一息之间化作了几分灵动,他慢慢坐了起来,缓了缓,才记起自己现在的情况。
“大师兄……”
“师弟,你终于醒来了,真是太好了,这次江师弟做得太过分了,差点害死你,要不是有师叔在一旁求情,他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被称呼为“大师兄”的人高兴的同时,带着隐隐的愤怒。
“大师兄,算了吧,反正我已经没事了!”
“师弟,你差一点就真的死了,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大师兄,江师兄也没说错啊,我一个病秧子,又是不能修炼的废物,却是神医之徒,是掌门门下三弟子,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啊!”
“可江师弟也不应该做这种残害同门的事情……”
“大师兄,别说这些了,我都饿了,你再一直说下去,估计你师弟我就要饿死在这里了!我好不容易才终于可以进食,居然要被饿死了,这么惨,你忍心吗?”青衫少年满脸委委屈屈,好不可怜。
“抱歉啊,师弟,我马上去让人给你准备。”大师兄这才记起对方已经躺了三天,也饿了三天,匆匆转身就走。
“大师兄,记得多来几碗鱼头粥啊!”
“好。”
等到人影消失,青衫少年眼中满满的笑意缓缓化作了一片冰冷的平静,平静之中,又闪过那么一丝柔和。
“明月……”
……
“那时,尚不知缘分之巧妙,但也许从那一刻起,一切也都不一样了……”段离的声音低沉,带着惑人的磁性,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温柔,然而,不过几息之间,便被冰冷取代。
“段大哥,你怎么了?”夏流萤关心问道。
“你果然在这里,君寒。”
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夏流萤顺着声音方向望去,不自觉惊讶出声:“陆师兄!”
她回头看了一眼段离,段离没有说话,只是那冰冷的气息让人难以忽视。
陆少明看了一眼姻缘树,慢慢走近:“那些魔修是你杀的吧?看到之后,我便知道你回来了!而这里……是你和沈姑娘来过的,那时你还同我说过,我便知道,这里对你有不一样的意义。”
“陆、少、明!”冰冷的字眼一个个从段离口中蹦出,他竟是勾唇一笑,“正道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最痛恨魔修,现在,却要靠近我这个魔修吗?”
陆少明看着眼前的人,十年未见,这人的笑容也变了,再不是当初那般温暖,有的,只是冰冷。依旧笑得很好看,然而,其中的冷意是怎么都没办法忽视的。
“你可以回头,你本就是道修!”
“回头?道修?”段离嗤笑一声,“陆少明,你莫不是忘了一件事……”
看着陆少明微变的脸色,段离继续冷冰冰道:“我身上流着的,本来就是魔修的血!”
“修魔,本就不奇怪!”
很久以前。
——“你修了魔?上官煜!你知不知道你修魔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洛辰,你莫不是忘了一件事……我身上流着的,本来就是魔修的血!修魔,本就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