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清晨的雨露是最纯洁的甘霖,草木欣欣向荣,流水娟娟长流。而到了秋天,落红满径草木飘零,曾经的柳染烟浓,被秋风一染,仿佛醉了,徒留下一树羞红。宋代文豪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写道:“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烈,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这几句堪称千古以来对“秋”一词最传神的描写。
秋是离别,是伤怀,是一种执手相看泪眼的情愫。
江湖侠侣最大的愿望便是永远不要分离,芳丛携手,笑傲春秋。脱出庭院深深深几许,放浪形骸于宫闱高墙之外,纵然天涯海角也是兹游奇绝。这便是薛可怡最简单的梦想,更让他发自内心沉浸在快乐中的是还有一个愿意帮助她实现所有愿望的人,她称这个人为自己的施梦者。
河上风景如画,薛可怡小心翼翼地坐在船舷之上,晃悠着粉红色的绣鞋,瑶鼻檀口倒映在碧水清潭之中。她与站在船舷上的男子若即若离,虽然并不像情侣一样相互依偎,她只是静静听者男子吹奏者动人心魄的笛声,远远望去,也让人觉得这是一幅绝美的风景。
一曲《鹧鸪飞》婉转清越,引得河边百鸟一片共鸣。叶秋笙面色温存,俯身拨开薛可怡额角的乱发,柔声道:“可怡,你贵为宁海郡主,真的要跟我一起过江湖人漂泊不定的生活吗?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了长安了,我可能也给不了你曾经的……”薛可怡别过头来,伸出柔夷小手,轻轻用指尖搭在叶秋笙的嘴上,语气笃定:“我不要听,老夫子,你忍心看我嫁给李琼吗?”叶秋笙脱口而出:“那样我会疯掉的!”他出口唐突,顿觉后悔,薛可怡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她露出蜜汁一样的浅笑,道:“你不是说我是宁海郡主吗?可惜我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海,听说大唐真的有一个叫宁海的地方,我想去那儿。”
叶秋笙眉头一皱,道:“那儿呀,很远的。”薛可怡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我不管,你要带我去,带我去天底下最美的地方。”叶秋笙看着她巧笑倩兮,有一种想要把她揽进怀里的冲动,或许他注定就是这个女孩的施梦者吧。他淡淡一笑道:“出了长安,经过秦岭,过了石门栈道就是汉中。沿着汉江顺流而下,再走一段陆路,然后坐船到芜城……”
薛可怡接口道:“芜城往前面是马鞍山,那里长江有一段南北走向,江的东边就是江南,所以江南也叫江东。”她说完,有几分得意,叶秋笙道:“小秀才不出门,便知天文地理了,孺子可教。”薛可怡学着他以往教书的样子:“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嘻嘻,也是名师出高徒!”她习惯性嘟起下嘴唇,若有所思道:“再过了宣州道,离海也就不远了吧?”叶秋笙微笑不语。
但听一人站在河边,离船一步之遥,笑道:“不远了,到了那儿宁海郡主也就找到她真正的家了。”叶秋笙携着薛可怡回到岸边,向来人躬身道:“见过都把子!”俞任卿正色道:“老三,知道你要走,我们来给你送行了。佳人携手,仗剑江湖,将来必然成就一段佳话。”叶秋笙看了看薛可怡,道:“小弟心愿已了,此生足矣,准备就此封剑归隐,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了。”
“三弟洒脱,俞某不及,只是这下一代都把子之位还需由你来担当!”俞任卿说完,叶秋笙忙道:“万万不可,大哥允文允武,尚在盛年。日后但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鸿雁传书,小弟纵然万里也来相见。”
俞任卿见他去意已决,知道挽留不得,心下怅然。这时苏漫谣与陈廿九也来了,独独不见乐樽,叶秋笙见三人离别之时多有不舍,打趣道:“大和尚又去哪里花天酒地了?”
“乐樽大师已然悟道远去,此行飘渺不定,特让我代他送你一程。”来人却是裴越,只见他单人只剑,叶秋笙道:“裴公子?”裴越道:“只是薛郡主,你不能带走。”叶秋笙听他口气,略有不悦,薛可怡道:“上次大慈恩寺多谢裴公子,我是心甘情愿要离开的,没有人逼迫我。”裴越道:“郡主……”陈廿九接过话头道:“棒打鸳鸯可由不得你!”他不待分说,“嘿”的一声,妖刀以极快的速度攻到裴越面前。裴越知道对方之中陈廿九杀心最重,早有防备,忽左忽右,连续避开了陈廿九四招杀手。薛可怡轻声喝道:“住手,不要打了!”她说话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陈廿九一怔,把刀收了,也暗凛几日不见裴越似乎比以前快多了,道:“剑不出鞘,看不起人么?”
裴越不答,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正是那日在裴长策书房的密室中找到的青皮册子。俞任卿翻了翻,脸色阴晴变幻,良久开口道:“这,裴小兄若有何事需要配合的,俞某一定尽力。”他顿了顿,又道:“现在有什么新的线索了吗?”裴越正待回答,忽听俞任卿喝到:“竖子不足与谋!使诈么?什么人,都滚出来!”裴越不料他突然态度大转弯,不明所以。
正错愕间,忽听水面水花飞起,钻出十余名黑衣人。这十余人紧身短打,嘴里衔着一把弯刀,刀锋雪亮显然锋利异常。他们衔枚屏息,藏在水底,只等雷霆一击,不料被俞任卿这样的绝顶高手一语喝破,只得提前出手。
裴越入眼处,便见这十几人配合有序,第一轮进攻投掷出手中短枪。顿时十余杆短枪夹杂着破风之声,射向岸边几人。裴越挥刀荡开来枪,第二支标枪眨眼之间又到了面前。原来这十几人左右开弓,两轮投射几乎没有间隔,显然训练有素,令人防不胜防。裴越金刀一圈,又将第二杆标枪打落。遇袭众人个个都是高手,但仓促之间也不免乱了阵脚,只在这一刹那,裴越就看见有四人直奔叶秋笙与薛可怡二人。叶秋笙轻功独步,独自或可进退自如,但要保护身后的薛可怡,当下只能正面硬接,当下左支右拙,小腹露出空门,溅起一抹血光。
暗道了一声不好,裴越长刀一展,一心只在救护郡主。正在这时,侧面人影一闪,陈廿九一招妖刀二十九式中中段绝技“乱分春色”迅捷而来,果见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水,一刀化作三道,如此反复,连出三刀,仿佛空中有二十七把妖刀乱舞,足令春光失色。裴越知道这一招虚虚实实,但仓促之间哪里能够分辨。他蓦然将长刀一转,不去看那漫天刀影,在空中凭空画了个“十”字,就像楷书中的一横一竖,纵横古朴,自成罗网,虽然没有用“网”字诀的刀法,但刀意分明就是。
漫天刀影就此到不了裴越身前三尺便纷然溃散,陈廿九的妖刀最重气势,当下想也不想,变了一式“目牛全无”,身子游走,刀尖不离裴越手脚关节。“目牛全无”出自庄周“庖丁解牛”的典故,行家出刀,只需于要害处批亢捣虚,对手实际上就是任人宰割的蠢牛。裴越知他这一招重在身法,当下不以目视,不以耳闻,全凭直觉去感受陈廿九的走位。陈廿九一旦接近,裴越则横扫一刀,拉开身位。陈廿九一旦避过这一刀向前突刺,裴越则刀尖直取对方咽喉。待到陈廿九想移形换位,裴越似乎有所预判,刀式向斜上方一扬,最大限度封住陈廿九的后招。《九律刀谱》第一章《盗律》正是用隶书写成,裴越这三招一刺如“蚕头”,一横则刀式横扫千军,斜上微扬如“雁尾”,正是将隶书中笔意化作了刀意。这一下陈廿九这一式算是破了,裴越蓦然明白刀谱之中书法如刀法,皆是要教人“遵循法理,依法而行”。
他一旦悟道这一层,刀法俨然上升了一个格调。陈廿九反复变换招式,二人来来往往如推杯换盏,顷刻间斗了十几招。要知道陈廿九十三岁出师,号称刀法天才,从来没有人能在招数上胜过他一星半点。他心中一急,手上加快,二十九式融为一体,俨然一个刀中狂魔。
裴越这时一套刀法使得圆转如意,内息仿佛跟着刀式进入和谐状态,刀意绵绵不绝,已经不在乎具体用的是那一招。只见他这时用上了第五章《杂律》中行书的刀意,刀意诚如行书笔意,着纸不刻,行笔不停,水流行云,没片刻间断。他一招一式,或如抑扬顿挫,或有牵丝映带,令人无法可想。陈廿九似乎捕捉到他这一路刀法中的一处空隙,合身直攻裴越“期门穴”。裴越早料到久战不是妙策,行险卖了个破绽,陈廿九年少轻狂,挫折之下心浮气躁,果然中计。裴越刀走龙蛇,绕过正面,从下方向上一钩,在要划中陈廿九手腕式,将刀锋换成了刀背。陈廿九手腕一麻,妖刀脱手。
这时,陈廿九再无后招,羞愤难当,当下闭目待死。果然,裴越在距离他一丈之遥长刀朝自己的方向飞出,陈廿九并无躲闪,却见金刀偏了一寸,洞穿了他身后一名正挥舞着弯刀而刀锋离他一尺不到的黑衣人,金刀去势不减,将攻向薛可怡的一名黑衣人手臂连根切断,这才没入一株柳树之中。叶秋笙反手一笛,点在那人额头上,这一下真力所至,那黑衣人脑浆迸裂,哼也没哼一声倒入河中。
裴越这一手技惊四座,陈廿九方才明白裴越与黑衣人并非一路,当下拾起妖刀,去帮已经被两个黑衣人缠住的苏漫谣。
叶秋笙独挡四人,杀了两个,还有两人穷追不舍。他抵挡不住,眼见其中一人撇开自己,弯刀朝薛可怡脖子递去,他临危意乱,抱住薛可怡就地滚出两丈,背后中了两记杀手,青衫已然血红。
这一下好歹脱出重围,那两人待要追赶,抬眼一看,大惊失色。感情一瞬之间,场上就剩下他们两人还有一战之力。这一次,这十几名此刻接到的都是不杀不回的死命令。站在二人面前的男子,隔开了二人与叶秋笙。他剑为出窍,便将自己的同伴制服在地。二人在他如山的气势面前矮小得可怕。
其中一人眼尖,看到他剑柄上的刻纹,镌有“龙渊”二字,惊道:“都天剑!你是绿林都天剑的主人??”
“不错,正是俞某。你们是何人?”俞任卿问完,那二人似乎丢了魂一般,眼神一交,转身跳入河中,河水奔流,二人次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刺客潜伏在水中多时,水性必然极好,众人心道穷寇莫追,当下回过神来去看原本被俞任卿点了穴道制服在地的两人。那两人见对方几人目光投来,心知要发生何事,不待人反应过来,咬破嘴唇,当场毙命。裴越走到尸体边上,查探片刻,叹道:“嘴唇上涂了致命的毒药,毒药见血封喉,给他们这次任务的人竟然这么歹毒!”他一陷入这种事情就容易沉迷,思索一会道:“依我的猜测,发动这次刺杀者在细作明了之后,知道今日叶秋笙带着郡主远走,在河道中设下埋伏。刺客熟悉水性,可进可退。只是他们没料到都把子前来送行,不然今日郡主万难幸免。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见有人居心叵测,想借着郡主之死挑动都天派与薛国公之间的矛盾。”
俞任卿闻言心惊,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年祖师爷拿到秦王御赐龙泉剑之时,不久便归隐深山,看来多半是为了避祸。裴兄弟法眼如炬,你父亲自当含笑九泉。”超凡之人必然每多孤高,他难得嘉许一人,出语甚是郑重。
裴越笑笑,忽然走到叶秋笙面前,见苏漫谣已经帮他敷上了金创药,原本汩汩流血的伤口慢慢结了一层浅疤。叶秋笙依然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足以让他失色。仿佛就是这样的笑容,给了薛可怡无言的温暖。裴越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忽然察觉到叶秋笙的眼中竟然出现了半分慌乱,他心头一动,道:“以上所说的,只是第一种可能,而第二种可能就在你身上!”
叶秋笙闻言,似乎有些莞尔,笑道:“叶某愿闻裴公子高见。”
在裴越的眼中,越是澹然的人,往往心机越是深沉。他来回踱了两步,走到苏漫谣身边,突然发问道:“苏姑娘,还记得那日在大慈恩寺的爆炸吗?”
时值中秋,但这一年天气反常,夏日的尾巴异常的长。苏漫谣只着了一件轻纱,姣好的身材朦胧显现。紫色的领子衬托着白皙修长的脖子,浑身散发着名花巧妙混合的香气。她与薛可怡不远站立,二人一者婀娜,一者清纯,虽然风格不同,但见过的人都得承认她们各自是让人不得不再看一眼的风景。
“好看吗?”苏漫谣生了一张与薛可怡同样秀美绝伦的脸庞,只是江湖风尘更为其添加了成熟而妩媚的语调:“你一直盯着我看,是我好看还是她好看?”她说着指向薛可怡。
裴越面上一红,继而道:“苏姑娘,你,这块‘五胡明玉’配你倒也刚刚好。只是这是大内之物,在下他日……”他说罢也觉得除了苏漫谣,天下能配得上这块玉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当下竟一时语塞,潜在里不忍夺其所爱。
苏漫谣仿佛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嫣然一笑道:“哟,裴公子几日不见,竟恁的会撩人了呢。只是不要被你家的那位母老虎知道了,不然明年你坟头草青青郁郁了,这个罪责姐姐可担待不起。”
“母老虎?”裴越初时不解,稍后便知意指聂晓虹,没来由觉得一阵胆寒,差点失态,当下正色道:“苏姑娘,事关紧要,我们言归正传。”
苏漫谣朝她眨眨眼,故作娇嗔薄怒道:“裴公子,你是在审问我吗?”
裴越无可奈何她,俞任卿道:“四妹,答他便是,我也想知道个中原委,都天派不能受不白之冤。”苏漫谣闻言道:“是,大哥,小妹省得了。”她敬重俞任卿,如父如兄,不敢怠慢,道:“裴公子,你要问什么?”
裴越问道:“很简单,我事后听天策府幸存者说那日大慈恩寺里爆炸之时,你们几人都在法相塔上,对吗?”苏漫谣道:“对。”裴越道:“那爆炸之时你视线之内,有几个人?”苏漫谣想了想道:“大哥在,五弟在,乐樽也在。”裴越问完她,又向陈廿九和俞任卿先后问了一样的问题,二人依次答了。
见几人不解,裴越道:“我的意思也就是说,在场的人自然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引爆火药,而不在场的人才有机会。”他说完,将目光投向叶秋笙,道:“爆炸时,只有你不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你去了哪儿?”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叶秋笙,只见他眉头微蹙,也不知是怒还是忧,不曾回答。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人的心头。
“他和我在一起。”薛可怡小声的答道,声音轻微,但她说气话来如风铃一般悦耳,每一个字都像是自觉地钻进耳朵。
裴越定定瞧着薛可怡的眼神,薛可怡不经意的避开了不敢看他,裴越道:“郡主,你撒谎!”薛可怡的战战兢兢更加坐实了裴越的猜测,她颤声道:“我,我没有!”裴越发现她的语调里竟然带有了一丝哭腔,猛然觉得不管对方是不是郡主之尊,这样一个女孩子都让人觉得不可冒犯,当下正色道:“郡主恕罪!”
叶秋笙此时发话道:“你不要逼她,不怪她,你猜的没错,火药确实是我引爆的。”在场之人,闻言都是一惊,只听他继续道:“可是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难道就因为我不在场?”
“当然不是,法度的精义在于大胆猜测每一种可能性,但真正的确定是要小心去求证。”裴越道:“你最大的破绽就在于无论你多么会掩饰,却对郡主有情有义。当日,你将郡主劫到大慈恩寺,引来了我父亲,看似与都把子要引我父亲前去的目的一样。但是你们动机不同,都把子想的是用都天剑与我父亲堂堂正正一战,而你却是要用火药偷施暗算。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偏偏在大慈恩寺里布置了火药,而且最近雨天多,火药布置也不会提前太久。”他边想边说,话语有些错乱,但大概的意思还是能够说明白。
俞任卿颔首道:“但你为何怀疑是三弟?”裴越道:“其他人若是引爆火药,必然会离开众人视野。当日,火药爆炸,你们纷纷离开了已经被火势波及的法相塔。而我后来赶到时,却发现郡主还在第七层的塔上。试想,若是叶秋笙当时就与郡主在一起,那郡主怎么会独自一人留在塔上?”他继续推演道:“我曾经以为叶秋笙是为了达成目的,将郡主视为一枚棋子,但是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苏漫谣问道:“怎么说?”裴越道:“把郡主放在第七层的塔上,可以防止火势慢一点蔓延到上面。在这个时间差里,叶秋笙显然自信自己可以救出郡主。而且,我在就郡主的时候,发现郡主身上的衣料是用特殊的材质制成,遇火不燃。”他转过身,向薛可怡道:“郡主,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件衣服也是你的老夫子提前送个你的吧。”
薛可怡听到这里,面色有些惨白,只是点了点头。叶秋笙慢慢道:“可怡,对不起!”薛可怡苦笑一声,道:“我相信你是真心待我的,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对吗?说出来吧,我们都会理解你的。”
叶秋笙叹了口气,走到一个黑衣人的尸体边上。他并指如刀,用指甲轻易地划开了这人的衣袖,只见那人手臂上刺着一只老虎,面目狰狞。他又走到另一个黑衣人的尸体边,依样作为,那人手臂上的刺青形状、位置都与前一人分毫不差。
“这是?”众人同样的好奇,但总觉得一种无形的恐惧胜过了自己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