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天策府,绿林都天剑。”
说话的汉子皮肤黝黑,腰里挎着一把朴刀,见一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嘿嘿一笑,继续道:“你们身在公门,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罗爷我今个儿就跟你们说说这江湖奇闻,好让你们长长阅历。”
一旁的少女没好气道:“罗韬,你不就是在京兆府当差的小捕头嘛,在谁面前称罗爷呢。什么绿林都天剑,怎么就能跟我们天策府齐名了?师兄你说是吧。”
被她称作师兄的少年,低眉垂目,斜倚在她身畔囚车上,嘴里衔了一根茅草,被少女叫醒,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聂晓虹,你这一路上也不嫌累,听这家伙胡吹大起。他也是公门中人,江湖奇闻么……我们不知道,他就知道?”
“裴越小兄弟,你听我说,同是公门但也大大不同。你们天策府是北衙禁军,管的是皇城大内的事情。我们这些捕快,公门中的下等人,整日介就跟江湖上那些贩夫走卒厮混,自然更接一些江湖气。”罗韬年岁稍长,知道这对天策府来帮他协助办案的师兄妹的性格,所以并不见气。
裴越略觉不耐,敷衍道:“那你倒说说这绿林都天剑凭啥这么有名?”
“对啊,凭啥这么有名?”众捕快一路闲极无聊,也纷纷好奇附和。
罗韬清了清嗓子,拿腔作势,一副说书先生的派头:“列位看官,请听在下慢慢道来。”他耍了个花腔,继续道:“却说自古以来,天下两分,你有你的庙堂之高,我有我的江湖之远。当今大唐也是一般,庙堂之上,天策府府君裴长策,不逊于凌烟阁开国大将神武,二十年拱卫京师,天下群侠不敢犯禁,端的是公门武道第一人。天策群英,闻名遐迩,譬如裴府君之子裴越少侠,少年老成,一手那……诶,裴少侠,你用的什么剑法来着?”
“是九律刀法!我哪里就老成了?”裴越身上带着一把古朴长刀,罗韬却故意说他剑法了得,显然故意戏说,让听者不必当真。
“别理他,继续说重点,说都天剑。”聂晓虹急不可耐,赶忙催促。
罗韬点点头,继续道:“众所周知,我大唐开国功臣以凌烟阁二十四君为首,皆是起于草莽绿林。太宗皇帝打下偌大江山后,感念江湖人士为国出力,特赐龙渊剑给当时的绿林首领。为了避讳高祖皇帝之名,当时的第一代都把子将龙渊剑改名为都天剑,建立都天剑派。持都天剑者可护佑大唐社稷,也可以震慑昏君谗臣。如今我大唐河清海晏,绿林都天剑百年来渐渐销声匿迹。但是,相传都把子的后人再现江湖,手里拿的正是那把绿林都天剑。持此剑者,可传檄江湖,号令中原。不仅如此,龙渊剑,不,都天剑中本身就藏着一套厉害的武功,相传是当年虬髯客得到此剑时所创。故而能驾驭此剑之人都是罕见的高手,足以与当时任何人抗衡。”他言下之意,即使是裴长策,也未必能敌得过绿林都天。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却听裴越道:“世人凡是离奇之事,都要与那虬髯客联系起来。他老人家可真忙!太宗皇帝何等英明,怎么会给草莽中人制约朝廷的权力?大唐礼法并行而治国,长孙无忌与李绩大人所制《永徽律疏》,参酌《贞观律》与《九章律》,凡事依法而行,才有当今开元盛世。国家法度由一统,断然不能有法外之法。绿林都天剑不会存在,也不必存在!”裴越向来喜欢研究律法,对于绿林都天的故事显然嗤之以鼻。但同行的这些人都充满着对这一传说的向往,见他忽然一本正经,只觉大煞风景。
“好见识!”这时忽有一人击节赞叹,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囚车里的和尚。这和尚法号乐樽,人如其名,是个酒肉之徒,犯下大案才被有司衙门费了好大功夫抓住。只见他身陷囚车,仍旧一副明月清风拂过身的感觉。他好整以暇,丝毫不在乎众人的目光,继续道:“裴公子所言不差,可谓深谙律法之理。法理譬如佛理,异表而同质。设法外之法,只能最终导致法制崩坏。隋朝法度并不差,只是隋炀帝任用亲信随意变造律法,终取败亡。”
裴越听他如是说,大有乍逢知己之感,道:“想不到和尚也读法家?”
乐樽笑道:“商鞅、申不害、韩非、张斐、杜预乃至长孙无忌,小僧无所不览,略知一二。”他口中道只知一二,那份傲然却是难以掩盖。
“明白律法,就不该触犯它,坐在这囚笼里。”聂晓虹不禁莞尔。
乐樽道:“姑娘虽然美貌聪慧,却非穷究法理之人。不以身试法,又怎知法为良法还是恶法呢?若是恶法,纵然受刑之人也未必有可责难之处。太史公受宫刑,只为秉笔直言而犯禁,如此恶法,犯犯又何妨?小僧光风霁月,自以为你们不该抓我。诸位若是为恶法而执法,岂不是助纣为虐?如此看来,囚笼之内才是净土,囚笼之外皆是牢狱。”
他出口狡辩,说得煞有介事,聂晓虹竟不知如何应答。却听他转向裴越道:“裴公子,小僧以为绿林都天的存在正是李世民的高明之处,你以为呢?”他直呼本朝太宗皇帝名讳,更让人觉得这和尚就该坐在这囚笼之内。
裴越自然不与他计较,在他看来审判问罪之事须交由大理寺,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自己完成这趟任务就好。他闻言思索片刻道:“你是说太宗皇帝是想让子孙受到制衡,不敢妄为?”
“正是,跟聪明人说话一点儿也不累”,乐樽道:“况且李世民当年还同时留下了北衙禁军,也就是天策府,就算都天剑持有者真的要制裁皇帝,天策府也可以将其镇压,自然构不成本质上的威胁。这么说起来,李世民倒真是一代枭雄!”
裴越见他言语笃定,心头一动,问道:“不对,凡事不可无根无据,你怎么就那么确定都天剑的存在?”
“小僧乐樽,正是都天派第五代都把子俞任卿手下二当家,出家人不打诳语,失礼了。”乐樽悠然说完,众人只当他在谈笑,只有裴越、罗韬眉头紧锁起来。
这囚车内的和尚在半年之内于少林寺、白马寺、国清寺和虎跑寺等多处佛门宝刹专门或盗取或强夺珍贵武学经书。还光明正大挑战各路禅林高僧,议论佛门各派武功之短长,各大禅寺竟然均奈何不了他,少林寺壁观大师只得上报朝廷。朝廷历来尊崇佛教,便下令不遗余力也要捉拿乐樽归案。为此,朝廷合大理寺、京兆府以及刑部之力,并要求一向不怎么出动的天策府派人协助捉拿乐樽。众人在九华山天台禅寺设下天罗地网,本以为是一场血雨腥风,不想乐樽却束手就擒,全不反抗。裴越越想越惊,总觉得这和尚深不可测,个中之事或许不那么简单。
他止住思绪,问道:“大和尚,你究竟有何企图?”
乐樽淡淡道:“听说一向崖岸自高的天策府这次也派人前来,小僧之所以束手就擒,就是为了你们。都把子令我带话给天策府府君,小僧本想当面把话带给裴长策,不想遇到裴家公子,有你带话也是一样。这一路上山水迢迢,小僧就此与众位别过了。”他说话云淡风轻,听在别人耳里却宛若惊雷。敢情乐樽屡屡犯法到最终成擒背后都是都把子俞任卿设下的局,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小心他逃走!”罗韬多年的捕快经验让他感觉不妙,当下将出朴刀。快步抢到囚车跟前,众捕快虽然不明所以,也都如他一般。
聂晓虹轻笑道:“罗捕头,不要紧张。这囚车专门是为最危险囚犯准备的,天山的特殊木材所制成,没人能挣得开。”
“难怪,难怪……天山的木头,白天阳光照射之后晚上就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味。你们不进来感受感受真的可惜了”,他这是还有功夫贫嘴,连裴越都有点欣赏,又听他顿了顿,说道:“在小僧的人生里,从来都没有‘逃跑’二字。”
“刀丛火海之中,还能谈笑风生的,叶某只服二哥一人。”话音落处,众人循声望去,不知是何人悄然立在众人前方,他是如何来的竟无一人知道。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青衫磊落,儒衣纶巾,气度温文尔雅,仿佛名家宿儒,让人一见忘俗。他手中一杆玉笛,较之一般笛子还长一些,灿着碧光,分外扎眼。
罗韬瞧他这身打扮,猛可想起一人,脱口道:“这是‘玉笛仙’叶秋笙,江湖三大巨盗之一,专爱采花,大家小心。”京兆府众捕快闻声哗然,这叶秋笙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巨盗,江湖传言其外貌潇洒,四处采花祸害良家少女。
聂晓虹轻叱道:“原来是采花大盗!”她说罢看了一眼叶秋笙,只觉此人风华无双,若真是采花贼真是造物不公。
叶秋笙背负双手,衣带当风,只是苦笑摇头,并不辩解。
“他若是采花大盗,只怕不少姑娘要投怀送抱吧!”裴越道:“我看此人卓尔不群,不像是衣冠禽兽之流。”叶秋笙闻言拱手:“倒是裴公子明鉴,为在下证得清白,就此谢过。只是在下奉都把子之命前来接回二哥,还望几位行个方便,免得徒动刀兵。”
罗韬平日里荒诞不经,但毕竟号称京兆神捕,当下指挥众人围住叶秋笙。裴越打趣道:“罗捕头,江洋大盗就在眼前,这下你又要发大财了。”罗韬白了他一眼,心道叶秋笙成名多年,又岂是易与之辈。京兆府十名捕快闪转腾挪,列下专门围攻的“十面埋伏阵”,暗合兵法“十则围之”之意,说话间阵势渐渐收拢。
叶秋笙临敌不乱,反将玉笛横在嘴边,呜呜咽咽吹将起来,笛声哀怨无方,竟是一曲人人皆知的“咫尺长门闭阿娇”。显然是暗讽对方倚多为胜,又以柔弱女子自诩,示意自己文弱书生又怎引发对手如此大费周章。裴越与聂晓虹师出同门,自小略习音律,听得叶秋笙按引之间只是商、徵、羽三音,却极尽变化之能事,互看一眼,心下啧啧称奇。
笛声正自哀婉,数里之外忽然又传来琵琶之声,听势头却越来越近。琵琶乐向来清丽婉约,而这传来的乐曲却一反常态,铿锵有力,与叶秋笙的笛声形成强烈反差。只听琵琶声越来越近,也只是三种音调,但用的是宫、角、徵,宫音堂皇雍容,角音如万军赴敌,徵音低微深远而衔接恰当。细细听来,正是一曲“兰陵王破阵曲”,一曲琵琶弹得浩浩荡荡,众人为之气夺。
琵琶声近在耳畔,弹曲之人终于现身,竟是一个妩媚无方的女子。若非亲眼所见,绝想不出来如此雄浑的曲调竟是出自女子的手中。随着琵琶声愈来愈猛烈,叶秋笙的笛声也被带得节奏快了起来,但他旋即定住了神,又恢复了原本的从容气度,仿佛沧海横流中的扁舟一叶,载浮载沉却始终不会沉没,反有中流击水之势。不移时,琵琶女一曲奏完,率先换成“十面埋伏”,叶秋笙则换一曲“鹧鸪飞”,寓意一只小小飞禽也能破了千军万马。二人斗曲多时,只因妙乐难得,十名捕快竟尔忘了捉拿叶秋笙,爱美之心人皆有,生怕破坏了这美好的意境。
两种风格的曲调在耳边回响,让人耳不暇接,裴越听着听着,渐觉丹田一跳,胸口气机郁结哦,不吐不快,当下纵声长啸。他年纪轻轻,却因家学渊源而内力精纯,这一啸用上真力,当下引得二人节奏稍缓。为乐着最看重音律流转的浑然一体,此时被他一语惊扰,难免停滞,叶秋笙顺势收手,依旧负手而立。琵琶女见他停下,只随意拨弄了两下收尾,当下罢手不斗。
裴越放眼望去,只见众捕快中除了罗韬尚能倚着朴刀勉强站住之外,其他无不倒在地上,萎靡不起。聂晓虹倒是没有大碍,只是脸上一片潮红。裴越忽然觉得朝夕相处的师妹竟此时竟平添了几分艳丽,惊讶的是她内功不在自己之下。想来方才叶秋笙与那女子斗乐之时,从一开始就用上了高明的内功,慢慢引导众人体内气息,众人沉迷于乐曲之悦耳,反而不知不觉着了道。
场中已方还有一战之力的仅剩下裴越、聂晓虹和罗韬三人,且都需要运功调息方能压下适才所受的冲击。眼前这女子笑靥如花,明眸善睐,也不知是敌是友。
三人不禁担忧起来,却听那女子笑道:“叶三哥你是轻功好,但奴家本事低微,你也不等等奴家,火急火燎的比奴家还要心急呢。”她一口一个奴家,语气又娇媚至极,连叶秋笙都大皱眉头。
聂晓虹见裴越似乎也皱了下眉头,不知如何心下暗暗一喜,不觉嘴角轻扬。裴越见她奇奇怪怪,瞪他一眼,聂晓虹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这弹琵琶的女子便是苏漫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美人,与叶秋笙并列江湖三大巨盗。三人久在公门,关于苏漫谣的案卷自然不少读。罗韬道:“骚狐狸,老子天涯海角的到处捉拿你,有本事不要使这些暗招,看罗爷怎么对付你。”
“哟哟哟”,苏漫谣娇嗔道:“罗爷怎么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她一个“玉”字尚没落音,身形如浮光掠影,已然欺到罗韬面前。罗韬功力受损,反应倒是不慢。朴刀一横一挂,封住苏漫谣来路。
苏漫谣“咦”了一声,一掌拍在刀背之上,借势上跃,足下翻飞,一连踢出五六脚,直取罗韬上三路。罗韬接她几招,气力大为不支。苏漫谣凌空拨弄琵琶,琵琶内似乎装了某种机活,瞬间弹出五枚暗器。罗韬见暗器来势并不凶猛,连出五刀,想将暗器击飞回去。哪知这暗器一碰到刀身,立时爆裂成一团团灰褐色的烟雾。罗韬此时运功换气,猛然吸进一口,直觉天昏地转,再无反抗之力。
“卑鄙!”聂晓虹嗅到一丝气味,立马知道对方用毒。她屏住呼吸,长剑出窍如水龙低吟,剑尖星星点点洒向苏漫谣。这两个女子,一个妩媚,一个俏丽,眨眼就要斗在一起。
裴越对聂晓虹的武功十分放心,但对方诡计多端不可大意,她不愿意去夹攻一个女子,当下按住刀柄以防不测。这时,叶秋笙笛声响起,抑扬顿挫,吹得人心旌动摇。果然,聂晓虹的剑法章法随之一乱,显然无法分心对抗笛声。裴越再不犹豫,九律刀法夹着正大森严的刀意直扑叶秋笙。
九律刀法是天策府看家绝技,叶秋笙不敢怠慢,当下以笛代剑,专心御敌。笛声一停,聂晓虹压力顿减。她师出名门,蒙裴长策亲自教导,出手之间颇有大家风范。论真才实学,她远在苏漫谣之上,只十招不到便稳占上风。
叶秋笙审时度势,知道若是苏漫谣落败,自己以一敌二难以取胜,今日营救乐樽必然无功而返。他心念电转,当下不再保留,使出“旋转风尘剑”,配合自己鬼神莫测的身法,渐渐由守转攻。裴绍使出“捕字诀”刀式,刀法精妙,却觉对手轻功过于了得,自己手腕方动片刻,对手身形一转,已然到了他刀尖触及不到的方位。每每如此,叶秋笙几乎已经可以说立于不败之地。九律刀法自小成以来,裴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刀刀落空令自己内息翻腾。一到换气之时,叶秋笙就恰到好处地从意想不到的方位递出一“剑”。旋转风尘,剑如其名,逆势而动,神机百变。
只听“着”的一声,叶秋笙以右脚为轴,逆向旋转,玉笛横切裴越软肋。这一招正是叶秋笙杀招“苏秦拂袖”,不知道多少武林高手败在这一招之下。视野的盲区,身体的极限之外,这一下批亢捣虚,几乎就是从无解的死角发出的致命一击。只听一声脆响,刀笛相交,裴越居然挡住了这一下。原来本能之中,裴越双脚一错,凭着对身后劲风的直觉背身出刀,接下这一击,用的正是九律刀法中的专司防守的“网字诀”刀式。
如此仓促出招,虽然挡住,但难以发力。相形见绌,叶秋笙这一下蓄势已久,暗含穿金裂石之力。裴越没想到叶秋笙内力如此之强,被震飞出去,这一片树木丛生,裴越眼看就要侧身撞在一棵大树凸出的树干上,心道不妙。
这时,忽觉一只大手抵住自己右肩,接着传来一股柔和雄浑之力将他向前之势止住,危机之中几乎救了他一命。裴越抬眼一看,惊出一声冷汗,不及发声,穴道已被止住,再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