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机舱里的“虫洞”
1
“你什么时候开始用香水了呀?昨晚就有的……怎么还没散够呐……你身上现在还有呢……味儿还挺呛!”
方如欣一进机舱,就被几个学者气质的人认了出来,在被包围簇拥着一通合影之后,才匆匆忙忙地朝商务舱这边来,她人还没落座,正扭身跟隔着过道的许智霆礼貌地颔首致意,却冷不丁地横遭李志桥的一脸嫌弃,本来没滋没味的心情,瞬间窜上来一股辛辣,辣得她额头沁出细小的汗珠,现在只消她动动嘴儿,非赏给李志桥脸上一个“二度烧伤”不可。
方如欣的眉毛稍蹙即舒,她赶紧地莞尔一笑,先把许智霆“交待”过去,紧接着身子完全转过来,从而心无旁骛地好好“交待”李志桥一番,她一边调节座椅按钮,一边肆意翻腾着小挎包,以此掩饰“战争阴霾”。
“什么香水?嗯?……哦!李志桥……从昨晚开始,别别扭扭的闹到现在,原来就为我身上的香水儿?!”
“哦,我意思是……你舍得放‘他’走?毕竟,‘他’陪了你十年,你说‘他’比我可爱,比我懂你……可是‘邂逅’香奈儿,你却是为我,不是吗?……昨晚好像我俩的初夜……”
李志桥的瘦骨嶙峋,“毙”掉了他身上所有可能的性感。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双重功率,全部输出给了他的声带和喉结,那略略沙哑,富含磁性的低音一出口,经常一击命中女人的心旌。就连他妻子在内,也会猝不及防地泛起一波儿异样躁动与窃痒。
“别这么大声儿呐……志桥,别说了,好不好,非得我求你么……”
机舱过道这边的许智霆,赶紧收起二郎腿,身体挪回座椅里,视线也随之开始在机舱内飘忽不定,尚且不知该把焦点落于何处……他一大堆的寒暄辞令就此被噎回肚子里。
唐人街里,那位请他吃“串串香”的方如欣,坐在高脚椅上,一只脚尖儿点着地,另一只脚则轻盈地踏在椅牚上,手上捏着剩下半串的“狼藉”,嘴里滋滋有味地嚼着另一半……即便周遭香锅沸腾,油腻黏面,他许智霆心目中的方如欣已然难改的是:女医生,科学家,知性洋溢,心无旁骛,无所羁绊。
“老夫老妻……咋害羞了?……有点矫情吧……我意思是,如今这样正好……”李志桥的音量意外地放大了,像占了理的孩子,不依不饶。
“志桥,有完没完了,我们不是商量好的么,何况……何况,你是同意过的……”方如欣的声音细若游丝,倒像是输了理的孩子,连说声对不起都需要鼓足勇气。
“我同意什么了?我什么都不同意!我反悔了!……我意思是,难道现在不好么,就现在,就在这儿,就这样……”
李志桥假装无赖的架势,许智霆甚至比他身边的女人,更早地会意其间的撩拨,他判断十分精准,李志桥没有“辜负”他。
方如欣未置可否,稍事沉吟的当口,许智霆的余光里,李志桥的脸颊好像正在试探偷摸着靠到女人的肩头。
许智霆要求自己的耳朵不能漏掉一个字眼儿,他要像导演一样,从哪怕是只言片语中,也要仔细甄别,哪些是随性发挥,哪些是真实写照,这两者之间不能出入过大,否则,他以及刚刚登陆纳斯达克的“智霆国际”……那疯狂一掷,也许难逃覆灭一掷!
“就现在,你现在的样子……才是女人,才像妻子。回到国内,水土,心境,工作,全新的开始,也许……孩子……总归是有希望的……”
那低沉性感的声音越来越小,动作却愈发没了忌惮……隔着过道,许智霆竟然分辨出近乎粗喘的声响。
李志桥就从她的耳朵根儿开始,便舍不得放过每一寸肌肤,温存地吻着着她的脖子,嘴唇,脸颊,额头……他顺势把手插进风衣里,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肢,或许是真的是久违了,来自男人的喘息和压迫,刹时让她浑身颤栗不止,而他,甚至会戏谑般地中途停顿下来,他要得意地审视一番,妻子那双焰火影绰,却又婉转不知该闪躲何处的水晶眸子……
许智霆手中的杂志攥得紧紧的,仿佛有人要来与之争抢,可满眼的铅字却像无数条黑黝黝的溪流,他既理解不了他们,也无法阻止他们。
2
余光岂能没有阈限。可许智霆却偏偏笃信脑海里不断演义着的活色生香。
“哎呀!许总,难道您还真懂阿拉伯文呐?!……”
“噢?……哦!不懂!我哪里懂阿拉伯文呐?好奇,就是好奇而已……倒是?……倒是我没影响你们吧?……”
许智霆惯有的城府与从容,被突如其来的诘问刮的荡然无存,风度尽失,以至于迁怒于人,嘴里冷冷地应承着方如欣,连同那本阿文版《读者文摘》也难逃蹂躏,被他揉卷成一个纸筒,悻悻地插回前座椅背的袋子里。
这人……不会有病吧……谁踩着他尾巴了……一分钟前还……不说顶头上司麦金托什上校啦,就连校董会乔治·利伯曼都得……不就是没来得及寒暄么……岂非惯出毛病啦。
方如欣挟着刚从丈夫身上汲取的飘飘然,正欲继续她未竟的寒暄,不想横遭甩来的一脸悻悻,胸腔里积聚的忿忿之情登时爆发——就现在,必须,立刻,马上,发射出去!
倏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几乎就要贴到方如欣脸上,视线根本来不及回撤,眼前模糊一片,她条件反射般地眨眨眼睛,缩回身子,重新对焦。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吗?刚刚看到您脸上……您好像哪里有些不舒服么?”
方如欣讶异茫然,竟致她瞬间哑然失语,仿佛被人刺破了天机,既悔且怕:我的心境,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昭然若揭了?
就刚才吗?就那么一点点儿情绪,全都跑到脸上了?是从许智霆的粗鲁,招惹到自己时?
不,不,还要早……是从李志桥么,是他从来吝啬的温情脉脉,滋润了自己时?……是从斯托克顿么,是他那形骸不羁的模样,永远从橱窗玻璃或是倒车镜里消失时?……是从黄秋杰大使么,是他从牙缝儿里咯嘣出“识时务者”四个字时?……
噢!对!没错!应该是从那一刻起,当《π检测剂专利授权书》递到乔治·利伯曼手上时,看到他那“红富士”般的脸庞,出于礼貌需要自己莞尔一笑时,竟被麦金托什上校逮个正着,他原话是“你还有工夫笑!我的傻姑娘!小偷和骗子合伙讹诈你,你还有工夫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变了。变得不再像铯原子钟一样精确?变得不再像恩尼格玛机一样缜密?变得不再像填字数独一样封闭?变得不再有“金里奇模式”下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不,不,还要早,比这些都要早……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天,走进那间十年来,她无数次经过的那家,却不曾踏进一步的香水店……
女人的感觉,起初是生疏的,无所适从的,犹豫不决的,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这样……她有点怕……她要躲开李志桥,她要等他熟睡之后……她想轻轻的没有声响才是安全的,否则,非出乱子不可……他年轻,敏感,痴情,不顾一切……是的,他不顾一切……他小了她八岁,有的事他不理解……他根本就是拒绝理解……能怪他么……该怪谁呢……
初夜那晚,他可不像现在这样瘦削,那时他更精神,目光炯炯,白衬衣上的纽扣,一直崩开到肚脐下面的那枚,古铜色的胸膛和均匀排列的块块腹肌,躲在半敞着的衬衣里面跃跃欲试……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的酒气,右前额上那片小小的枫叶形状的冻疮疤痕,就像婴儿尚未完全愈合的天灵盖一样,随着喘息翕合起伏,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惘然困顿,嘴唇干涸的翘起一层薄薄的白痂,骤然间的失语逼迫着喉结急促地蠕动不止……一脚踩着雪山的边缘,一手攥着绝望的真相……
他宁肯埋葬真相,头也不回的,返回他来时独自翻越的雪山。
“……昨晚好像我俩的初夜……”就在十分钟前,李志桥的调侃似曾激起她心头一阵异样的涟漪,嗓门那么大,那么不拘时宜,那么不怀好意……夫妻间最私密的记忆……是啊,的确不怀好意……
方如欣,真的害怕他不顾一切,他的“不怀好意”俨然成了潜伏于隐忍尽头处的警告——“才像女人,才是妻子……国内,心境,孩子……全新的开始。”
十年间筑起的心垒,眼睁睁地全线崩溃。
放弃“π-检测剂”专利,退出《千人回归计划》,离开金里奇实验室,让诺贝尔见鬼去,难道还不够……香奈儿袭身,灵魂归附肉体,做回女人……十年,难道还不够久……
“女士!……女士!您哪里不舒服呀?请您尽快告诉我们!就要起飞了,不然的话,我们必须……”像玉盘子一样白皙无暇的鹅蛋形脸庞,急切的就要贴进方如欣的怀里了。
美丽空姐在这一分多钟的跪姿服务中,膝痛脚麻近乎无感,完全仰仗着方如欣脸上那跌宕起伏如美剧般的铺排演义,当方如欣的痛苦表情到达峰值时,她突然间感同身受似的,先是瞟了一眼李志桥,然后压低了嗓门:
“您是不是痛经呐……突然来的那种,特别痛的那种……尤其是起飞前那会儿……您别慌,很常见呐……”
“嗯?!……什么?!……噢!噢!是啦,是啦,一阵阵儿的坠痛,正烦得要死呢,小姑娘。”
“做女人嘛,那咋办呢,先忍忍吧,好姐姐……”
是啊,是啊,做女人,是得忍忍……只有等……等到“π-检测剂”在国内首次合成……等到2013年夏末秋初平安渡过……等到跟李志桥的离婚手续办妥为止……等到再看一眼藏身山峦叠嶂之间,或许早已销声匿迹的鼓岭村……
3
“π-检测剂”专利权益已然属于乔治·利伯曼为首的金里奇大学董事局,对许智霆来说,不仅榨不出一个铜板,反倒要斥巨资升级改造一间达到P4级生化防护水准的实验室……另外,从《千人回归计划》中除名,终究会是一笔“负资产”,许智霆如何拿捏政府当局、社会舆论,以及“智霆国际”三者之间波诡云谲的价值立场和利益关系……
方如欣的思绪猛地一个急刹车,不然,她会因缺血而“脑死亡”——舆论,立场,利益,人事……实验室之外的智商,早被她尽可能地从大脑皮质的沟回里给擦除了,当她学着、试着从许智霆的视角看世界时,登时间,脑力便有了打转蒙圈,以至于露出智商归零般的窘迫惭愧。
在唐人街吃“串串香”那次,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当时许智霆就知晓了“π-检测剂”专利绝不会跟她回国,可他除了礼貌地表示遗憾之外,既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凭着商人的逻辑,跟她申明这其中的利害,他好像早有预见,了然于胸似的,他只说了一句:“嗯。是啊。太累了,也该回家了。”
没有彰显睿智的妙语连珠,也觉察不出肢体语言里讨喜般的殷勤,他不甚舒服的坐在高脚椅上,胳膊肘支在餐台上,双手十指交叉以便托起下颌,斜着脑袋,静静地听,只消用眼睛去探究他想知道的秘密,用眼睛去抚慰他想了解的女人。
他不乏欲望,也甘愿受欲望驱使,膨胀的,炽烈的,原始的……他有欲望所指,他亦深谙此道……寥寥数语之间,他的眼睛便捕捉到了矜持背后,她心底深处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或将复燃的欲望……她要等的人,会是谁?亦或,她也闹不清这人会是谁,只需有人来补偿,来慰藉,来陪她……“不期而遇”是童话故事么,不一定吧,他不是没有人选,他手上就攥着一个。
了然于胸的许智霆,无须理会“初会”的陌生与拘谨,胸口正淤积着一股去触碰她的冲动——晶莹的小汗珠,顺着耷拉在额前的一缕长发而下,她轻盈地抬起手腕,弯起羊脂玉雕般的小拇指,勾住那缕长发,随性地从脸颊前撩开,她并不急着把让它们梳回耳后,而是径自不时地理弄它们……
一枚500磅的深水炸弹在男人的心海炸出阵阵闷痛。他的右手在衣袋里几乎要把那尊“眺望星空”的陶俑攥得粉身碎骨……咫尺间的妩媚与温度……他潜心静修十年筑起的心垒,显得那么虚伪做作,简直是自欺欺人……“不如炸掉它”的念头蠢蠢欲动,简直是欲罢不能。
他们好像聊到一则逸闻趣事,她津津有味,他饶有兴致,即便她的嘴唇贴过来对他耳语,他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儿,那带着温度的鼻息,怂恿,诱惑,推搡……他不由地从高脚椅上起身,靠得更近,左手轻轻地从身后挽住她的腰际,她的肩膀微微一颤,既没有回身躲开,也没有回头发作,她选择了默不作声,黯然神伤。
就在机舱,就是刚才,过道那边的李志桥,几乎是同一组镜头,同一组动作……即使受制于余光的阈限,许智霆也笃定了,这次,她选择了听之任之,随性娇嗔。
简直是旁若无人……许智霆忿忿地从前座靠背的袋子里抽出一本杂志……可满眼的铅字却像无数条黑黝黝的溪流……是谁亲口告诉自己离婚的事,当然是她本人呐……
“噢,您别这样说,许总,您没影响我们什么,是我们打搅您了……您若方便的话,我想介绍一下我老公……”
“嗯?……噢!荣幸之至呐,李志桥先生……回国后有什么可以效力的,你应该直接来找我,不必为琐事打搅方医生,自然,你也不必拘泥于你是她爱人的身份,这是令多少男人羡慕的‘身份’呐……总之,能同时为你们夫妇俩效劳,着实是荣幸之至呐!”许智霆的话锋,与其说是恭维的俗套,不如干脆就是露骨的挑拨——李志桥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纨绔。
方如欣的嘴角挂起一抹浅浅微笑。
许智霆心头一怔,他即刻便意会到了这微笑里面的默契与认同……她依旧在等一个人……他依旧寄希望于会是自己……他爱上了她……冲破心垒……疯狂不已……代价呢?……交出灵魂?……可他有么?!
踌躇煎熬之际,激灵一个冷颤,幽灵一般的麦礼贤,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那是一枚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年轻人,什么都可以赎回,唯有它不行……慢慢就会习惯的,小伙子,即使没有它,生活也照旧……你应该回到中国……在中国,我们更需要你……”
美国济世通基金会掌门人,“智霆国际”大股东……麦礼贤的权势即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许智霆心里他依然像从中世纪“逃亡”而来的巫师,他从不卖弄仙丹,鬼火,飞毯……诸如此类“障眼法”,他能把人的灵魂,从肉体中剥离出来,能让两者相安无事,各行其是,各得其所。
举凡面对麦礼贤的时刻,许智霆必须让理智变得如冰峰般的冷酷犀利,否则,就难免会有生死之虞。
麦礼贤的幽灵倏然遁形,许智霆的爱情飞灰湮灭——像是被骤雨浇灭的篝火,留下缕缕呛人的白烟和劈啪作响的灰烬,执拗地向世人昭示,那火苗蹿得跟松树尖儿一样高……
许智霆调整好座椅,舒服的半躺姿势,让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如同走进更衣室的球队老板,手里夹着哈瓦那雪茄,唾沫星儿飞扬四溅“上半场翻篇儿了,伙计们,打起精神来,紧要的是下半场……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得狠狠地踢你的屁股才对,给我滚回冷板凳上去,你险些搞砸了我的比赛!”
“是啊……是啊……是我搞砸了……”
随着他的兀自解嘲,困意也渐渐袭了上来,上下眼皮就要黏到一起了,他微微欠身侧过头去,方如欣已然睡着了。
眼前终于漆黑一片,耳朵里塞满了发动机的轰鸣……秦旭……刘梓……浓情蜜意的小两口……香奈儿……女人的背影……镂空的婚纱……“五瓣梅”图案的刺青……
许智霆返身就跑……在自己的梦境,他又能逃往何处。
4
“未竟”的寒暄总算是结束了……
方如欣环视四周,为这阔绰空荡的商务舱而落寞不已,剩下的十几个小时里,她只好从脑袋里面“掉书袋”,幸运的话,真希望5分钟内便能抵达梦乡……
她合上眼睛,悄无声息地调整着呼吸,起初还能透过眼皮,觉察出粉红色的光线,头越来越沉,脖颈稍事抵抗后,便随着身体向右侧倾斜,光线变得暗弱,继而漆黑,心头一紧,怕那粉红色的光线一去不返,她积蓄力量,正欲抽身之际,耳郭周围忽然暖融融的,耳朵眼儿像是被毛茸茸的东西厮磨着一阵儿痒痒,直到浓郁的矢车菊香气扑鼻而来,她的心在李志桥的肩头上才算彻底安全着陆。
小花园里的矢车菊……卧室里的矢车菊……衣帽间壁橱里的矢车菊……李志桥在地下室亲手萃取矢车菊精油,在她眼里要比《绝命毒师》酷多了,沃特·怀特是中学化学老师,而李志桥在西藏那曲县中学里教的却是地理……
她岂能仅让耳朵独享这份安逸,她向上挺了一下身子,好让脸颊也靠紧他的肩膀,最好能埋进他的肩窝里……
“志桥,你靠过来点儿……”
方如欣搞不清楚,这是不是一句梦话……管他呢,就算是呓语,他也能听见……这是做梦吗……也没准儿……可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却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是梦……她没睡着……李志桥默不作声……他无声无息好长时间了……
刹那间,方如欣的脸颊被人狠狠地摁在冰面上,冻得彻骨,冻得发僵,一定是李志桥的恶作剧,他一直都想报复——为死里逃生,为竞选落败,为入籍宣誓,为离婚分手……。
她拼命地睁开已经结霜黏住的眼睑,机舱里的光线晃若骄阳,逼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耳朵里充斥着滋滋嗡嗡的声响,像是发电机周围的磁场,紧随声响的大小变化,光线也变得忽明忽暗,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融化的霜水,惊出的汗水,滑入眼眶,蜇得生疼,但她终于可以看清,整个机舱,除了自己,只剩空空荡荡……
“志桥?志桥!你在哪儿?……这是在哪儿?!”
她声音如常,逐渐镇定下来,她根本无暇歇斯底里,满脑子不断闪回《盗梦空间》里的桥段,虽然认同编剧的“脑洞”逻辑,却吃不准眼前的境地——那真真切切的发动机轰鸣声,如何能让人睡着……
飞机开始剧烈颠簸,她本能的系上安全带,忽然看到商务舱入口处的幕帘后面影影绰绰,像是有人……而且是有不少的人。
隔在幕帘后面的影子们,匆匆忙忙,紧紧张张,嘈嘈杂杂……救护车“呜呜”的鸣笛……折叠担架“咔嚓”一声猛然抖开……手推车在留观室,抢救室,手术室,放射科,太平间,它们永远缺乏润滑油而“吱吱扭扭”着来回往返……
方如欣解开安全带卡扣,迟疑地站起身,下决心走向那道幕帘之前,她满腹狐疑地回头检查刚刚离开的座椅,松软的坐垫和靠背里,那包裹身体深深的压痕,正悄无声息的伸展,拉平,绷紧……不是梦境,也不是死亡,座位上空空如也,没什么所谓出了“窍”的方如欣……
“砰”地一声,如同老式的镁粉闪光灯,爆闪时总要冒出白烟儿,窜出糊味儿……方如欣扶着紧靠机舱过道的座椅,亦步亦趋,她想辨识爆闪的意义,正要伸出手撩开幕帘的时候,一阵冰冷的气流,爬了出来,席卷周身——那不是烧灼的镁粉,是地板上的盐酸急速地挥发……更不是闪光灯的爆闪,是冰窖般的手术室里,那盏突然打开的无影灯……
穿过幕帘,方如欣的眼睛即刻便锁定了一分钟前那块儿冻醒她的“冰”,那块儿把她从矢车菊味道温暖的肩窝里拽出来的……不,不,那不是冰……天蓝色油漆剥落后锈迹斑驳……斜插在笨重的手推车上……气压表指针耷拉到“0”刻度下面的区域……
白乎乎且臃肿不堪防护服里,松松垮垮地包裹着一位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独坐在走廊外面的长椅上,正傻傻地趴在空氧气瓶上嘤嘤啜泣,整齐的刘海儿,白皙的脸庞,抖动的双唇,翕合不止的嘴角,小姑娘噙着泪水的眼眶周围布满潮红……这偷偷的,压抑的抽泣声,不停地扎向方如欣——这是她所熟悉的心境:委屈,无助,被骗……呼天抢地,无人支应……
方如欣想靠得再近些,想看清楚她的面容,想问问她:这里是哪里,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仿佛受到了惊扰似的,脸从冷冰冰的空氧气瓶上慢慢抬起,惘然四顾,发现周围的一切寂寥如常,她的眼神里满是惊悸过后的疑惑。
方如欣僵在原地,突遭偷袭,她被人扼住了咽喉,眼球充血,天旋地转,窒息昏厥之前,嘴巴里面的黏液,开始变得咸咸的,滑滑的,满是血腥的味道……
那小姑娘,不正是十年前的自己——解放军应急医疗队里那位初出茅庐,战战兢兢的小方医生?!
她被李志桥偷袭了,李志桥设计的,万箭穿心般的报复,“偷袭”成功了!……这是她这辈子决不愿回来的地方……昏迷不醒的岑小鱼……切开的喉管……捆扎的尸袋……
方如欣迅疾返身,她要找回机舱入口……眼泪扑簌簌的,模糊了视线,她无动于衷,甚至刻意地瞪着睁着眼睛,好让眼泪流枯流尽,直至从泪腺里汩涌出鲜血来,她才能以此赎罪似的……
“别走,你不能就这样走掉,快点,……跟我走……”
没错,是李志桥的声音……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理会,她只想回到机舱……那里有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只有它才能救醒现在的“方如欣”……
“你不能走……你是她的医生……岑小鱼她又……”
岑小鱼她又……又昏迷过去了……不然呢……她就守在岑小鱼身边……都试过了,也都用上了……没用!无效!
方如欣提醒自己别上当,别回头,别停下,她已经看见了机舱入口处的幕帘,正是她来时的地方,突然,她停住脚步,像被磁场吞噬,再也迈不动一步。
岑小鱼在她脑海里只剩一枚碎片……十二岁,殁年十二岁……墓碑上的字迹,刻在脑子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怎么也记不起岑小鱼的样貌来。
万一呢,万一这次有效呢……毕竟,十年之后的技术,十年之后的血浆。
方如欣从“小方医生”身旁一脚跨过,小碎步地拾级而上,推开厚厚的玻璃门,她拼命地跑,不再回头,朝着李志桥的声音拼命追去……
白得刺眼,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液,来苏水,稀盐酸的混合气味,刺鼻,蜇眼,作呕……长长的走廊,每个十字路口处,都有自顶棚吊下来的,蓝底白字,赫然入目的标牌“隔离一区”,“隔离二区”,“高危一区”……尽头处吊着“抢救区”……它们统统被强劲的空调风力吹得“哗哗啦啦”……
永远因缺乏润滑油而“吱吱扭扭”的手推车,在四个通体罩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医护人员的簇拥照料下,被快速推进走廊尽头的抢救区……就在铅灰色的电动门即将关死的刹那,方如欣机敏地闪身而入……
抢救室里,看不到李志桥的身影,却再次看到了“小方医生”——那位十年前的自己。
躲在黑暗里的方如欣,心头忽然浮起一种诡异的情绪——李志桥的心思,逻辑上有命门,岑小鱼活过来了,“小方医生”成功了,岂不是连自己也得救了么,谈何报复……
她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这间抢救室,光线底下,围着手术台,错落有致的麻醉机,呼吸机,除颤仪,吸痰器,氧气瓶,心电图,监护仪,喉镜……距离手术台稍远的位置围着一圈不锈台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器材包,静脉切开包,气管插管包,导尿包,开胸包……
方如欣条件反射式地四下踅摸,防护服,护目镜,至少要戴三层口罩,两副手套……她料定靠墙角的无菌储物柜里一定存有整套的装备……她需要最起码的装备,否则便无法靠近手术台上的岑小鱼,再先进的技术也是徒劳。
当她正要从暗处,走进明亮的光线底下时,却再一次地被磁场吞噬……无论她使出多么大的力气,也无法穿过明暗交界处,那道无形的“幕墙”……
李志桥的报复,远比她能想象到的更加险恶——能听到,能看见,直至重燃希望,你却什么都做不了,也改变不了……无能与羞愧,背负一生。
“哐啷啷……”不锈钢托盘被人打翻坠地,紧接着十几把手术器具“叮叮当当”的散落一地——主刀医生失手了!
她找到一个能最大限度靠近手术台的位置……
“你疯了!必须切!这是命令!”方如欣的眼泪夺眶而出,十年来,她第一次听到方伯江的声音,她又像是忍不住似的嘴角浮起无奈的微笑——父亲的语气,还是那么的自我陶醉,蛮不讲理。
“试试不行吗?她才十二岁!非得切吗!”小方医生侧着身子,几乎就要趴到岑小鱼身上了,她使劲地张开着十个指头,她想尽可能地捂住岑小鱼的脖子,除非方伯江先切掉她的手指……她神志不清了……刚才,就是她故意用胳膊肘顶掉了护士长手里的器械托盘……
“滚开!胆小鬼!耽误患者,交军事法庭!开除军籍!”
像是被方伯江的威胁,刺激得彻底丧失理智,或者,更像是她要殊死争取到什么,小方医生从岑小鱼身边直起身子,突然歇斯底里地撕扯起自己的防护服,护目镜被她摔到地板上,扒掉第一层口罩的时候,女护士们的尖叫声如同撞鬼般的绝望恐怖,小方医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仅剩的那层薄薄的口罩呼呼扇扇,摇摇欲坠,她再次抬起两手……
“谁呀!起开!听见没!放开我!”小方医生刚抬起来的手,被两只铁钳一样的手抓牢,她被人从身后给箍得紧紧的,两条胳膊夹得她喘不过气,她用背顶,用脚踢,她离手术台上的岑小鱼越来越远……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再也不想挣扎……从切口里喷射出来的血雾,只是蒙住了方伯江的护目镜,却烧灼着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那血液新鲜得能让她感觉到,还在汩汩地起着泡沫,像岩浆一样涌动滚烫,自额头,眉间,眼角,心田流淌……仿佛留下了一道带着糊味儿的,焦黑色的,无法复原的疤痕。
“小方医生,听话!这里交给我们了,你赶紧去血站补血,原先准备的血就要输完了,快去!别耽误!快去啊!”
解放军第151医院总护士长乔丽晶,像幼儿园阿姨支应一个自理能力极差的笨小孩,不由分说,从头到脚,翻来覆去地给小方医生套上一件崭新的防护服。
小方医生顺从地任由乔丽晶摆布,像是脱水一样精疲力竭,没有力气爆发……她确信,这双推来搡去的大手,就是刚才那把从背后偷袭自己的“铁钳”——乔丽晶总护士长,在这间与世隔离的野战急救医院里,素有“防爆队长”的威仪,她形影不离地与方伯江队长一道同死神搏斗,间或也要“料理”那些被嚇死的健全人,小方医生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怎么还傻站着!岑小鱼还没死呢!她缺的是血!……你还有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乔丽晶的耐心即将丧失殆尽,她也认同对战场上惊慌失措的军人,理应送交军事法庭。
“军人?……补血?……现在吗!……这就去!”小方医生径自呓语般应承着,耷拉着脑袋,木讷地移动着身体,走出了抢救室。
手术台周围已经恢复平静,暗处的方如欣看到,人们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情,监护仪,呼吸机,吸痰器,氧气瓶……混合而出的噪音,着实刺耳厌恶,但却不能否认,这节奏分明,有章有法,持续有力的声响,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起起伏伏,来来去去……
小方医生闪身进来的时候,五袋血浆被她小心翼翼地掬在胸口。
“干吗呢?二十分钟呐!二楼的血站,你迷路了!”乔丽晶麻利地接过血浆袋,又是一股无名火直窜脑门儿。
“血站供不上了,大家都在等,我没办法快……”
小方医生淡淡地应承着,像自答录机里播出的声音,二十分钟前的情绪和记忆,如同洗脑一般抹煞的不留痕迹,她重启了系统,甚至自此而始,她转换了人生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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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欣急的直跳脚,她始终看不到岑小鱼的脸,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要寻回记忆里遗失的碎片,那片折磨了她十年之久的空白。
她踮起脚,撕扯,叫喊,用脑袋撞……只须再努努力,一定能冲破吞噬周身的磁场,她直觉有人在戏谑般地倒计时,她害怕就这样被人带走……
矢车菊的味道从耳廓后面飘了过来。男人那满是胡须的下颌轻轻地抵在她肩上,熟悉的气息,暖暖的温度,李志桥从身后搂住腰际。
“别就这样结束,好吗,志桥……”
“结束?!……我俩……也许这才开头”
方如欣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一眼李志桥,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昏厥过去,耳鸣声像是庙堂里传出的诵经,一遍遍地催人昏昏欲睡……另一种声音压了过来,像赌咒发誓的信徒,排山倒海,整齐盲从……声音渐渐远去,变得不再刺耳难听,它们离开的时候,又像管风琴伴奏下的赞美诗,神秘空灵的让人不敢出声儿……
“方如欣!方如欣!……干吗呢!还叫不醒你了!”
方如欣倏地睁开眼睛,李志桥嘴里正叼着一根大号塑料吸管,双手正狠狠地摇晃着她的肩膀,湿透了的衬衣箍在身子上,紧紧的,黏黏的,她正难受的要死!
“你说梦话,怎么跟念经似的?什么‘铯原子钟,恩尼格玛机,数独游戏’……一遍遍的,乱七八糟,没完没了!”
“李志桥!谁没完没了!……下飞机前,咱俩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