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岌岌可危的秘境
1
“方上校,请您再和您的首长沟通一下,哪怕最后一次……,这么说也许不合适,我意思是,你们首长他……”秦旭近乎哀求着还要继续说下去时,始终正襟危坐的方上校,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当口儿,便干净利索地扼杀掉他接下来的“意思”。
“既然‘不合适’,那还有必要说吗?!好了,秦先生,已经多次重申过,我们有自己的法纪环境和运行机制……最后,我代表首长,向您以及‘智霆国际’即将开创的宏伟事业致以衷心祝愿。很遗憾,我们拒绝一切可能的合作意愿,无论当前,还有今后,都没有可能性。再见吧,秦先生!”
秦旭由衷地喜欢方上校的官腔,即便因情急之下的口误,被这个人一剑封喉,可他还是喜欢:分明是耍赖,不稀得听,还捎带着挨上一通揶揄,可感官上就是那么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一副凛然,有如他车里“柏林之声”级的音效,你越是心烦意乱,如坐针毡,它越是准确无误地表达出作曲家赋予每个音符的含义。
此时此刻的秦旭所享受的正是——悦耳般虐心,或者,虐心般悦耳。凡是经常与官方发言人打交道的记着朋友,对此无不感同身受、同情之至……
至于嘛!何必呢!真格的,我得吃你这套啊!回见吧您呐!“回见”?算了吧!要撵人是吧,那得让我一吐为快!
“您的首长,肩上几颗星星呐?不管几颗星吧,都是大官吧?那这当大官的,一定既没时间,更没兴趣,去了解这位方如欣女士,在国外十年来的成就吧?……”
方上校的肢体语言出现些微变化,秦旭登时怔住:干嘛?耍赖?又来?“柏林之声”级音效?……过分呐!
秦旭倏的从厚实的沙发窝儿里,一跃而起,同时赶紧躬下身子,尽量使视线与坐着的方上校持平,双手合十,越过茶几,等着……
方上校礼貌地收起二郎腿儿,向后挺了挺身体,伸出右臂,五指并拢,掌心向上,轻轻一摆,需要秦旭来会意,要么是“欢迎光临”,要么是“请您继续”……
秦旭很明智,这次他只敢把半拉屁股落在沙发座沿儿上。
“那好,那好……让我说完……。我想,就连您也不一定了解方女士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和科学成就,何况您的首长,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呕心沥血,那就更没时间……。可是我想,首长总得看报纸吧?他老人家是一定要看‘新闻联播’的吧?相信连七岁小孩,都知道方如欣,更不消说有望问鼎诺贝尔奖的‘π-检测剂’啦……与国有利,荫泽后世,千载难逢的机遇呐!总之呢,官僚主义呀,上校同志!……”
方上校突然间显得浑身不自在,双手交叉,两胳膊肘支在沙发扶手上,还不行,好像还是克制不住的样子,又重新翘起二郎腿,可没抖几下呢,又收了回去,右手开始遮住额头,进而又想捂住脸,秦旭这才发现,方上校的脸颊已经憋得通红。
难道哪句话很好笑吗,又露白相了吗?这人的笑点,简直啦……至于嘛?
“同志,您这是……”
当听到秦旭,那一声肉麻兮兮、味道怪怪的“同志”时,方上校实在忍俊不住,赶紧松开领带,解开领口,笑得前仰后合。
“行了,哥们儿,甭跟我这儿扯闲篇儿了,赶紧回吧,眼瞅着晚高峰了,一会儿就堵到天津卫了。”
这两杠三星的“共和国上校”,大变活人一般,竟成了路口街边趴活儿的老少爷们儿啦。
还没等秦旭反应过来,对面的人紧接着又撂下几句:
“这个世界上,有关她的前世今生,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哦,对了,‘官僚主义’的首长,也就是方伯江中将,是她的博士生导师。我叫方复欣,是她的同门师兄,所以说,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吧?至于她的现在,也不全如许智霆所臆造的那样……,我们比你更了解他。”
“哦?……噢!……是么?!原来这样啊,原来……,原来‘世界这么大’呢?方……方复欣上校。”
一时语塞、耳塞、心塞、脑塞……,秦旭的太阳穴鼓胀得生疼,耳朵尖儿被灼了一下,眼睛也仿佛跟丢了焦点,视线迷离而散乱,喉结里虽是不停地咕哝,嘴巴里却没有一丝声响发出。
“小伙子!秦先生?……没事吧?来,赶紧喝口水。”
方复欣上校的内疚,陡然化作担忧,继而一通自责:眼看就要礼让出境了,你就由着他胡呲海侃,又咋的?何必把一个小助理整的蒙灯转向!许智霆,你倒是放马过来呀!
秦旭的可怜相,还是为自己换得一份来自军方的超规格礼遇。方复欣上校陪着他走出军事科学院发言人办公室,从机关大楼,一直送到大门警卫室,在《人员出入登记簿》上再次签名后,才取回了身份证。
“再见了,秦先生。”方复欣上校行军礼,三名警卫战士,停止手头上的工作,依规成立正姿势。
一道电流贯穿通体,秦旭提醒自己:此处,还没到最后一幕!
“敬礼!解放军同志!”当秦旭举起右臂,憨态可掬地回礼时,本来夹于腋下的一摞文件,登时散落满地,引得警卫室里的四位军忍俊不住,失声大笑,前仰后合。
方复欣看着大门外,秦旭使劲地向过往的出租车挥手,一辆出租车开始向他缓缓地靠拢,车刚刚停稳,他就把那摞文件胡乱地扣到车顶上,腾出手把挺括的黑色衬衣从腰带里拽扯出来。
车窗里的秦旭,一定是衣扣全开的。黑色衬衣里,套着一件粉红色圆领衫,这在方复欣上校眼里,便成了属实不着调的“小青年儿”:也不尽然,他之所以狼狈踉跄,是闭门羹也好,是撞枪口也罢,挫败害臊也是难免,发发汗,醒醒脑,省的又把许智霆当尊神来拜。
“师傅,麻烦关掉空调先,我身上正抖着呢。”
“嗯?好嘞。我看您着急忙慌的,热得不行……”
当新闻发言人方复欣上校不明就里的开怀大笑时,秦旭心头当即就挨了一记闷棍,完蛋,不是中招了,就是进套了。
狼狈踉跄地钻进出租车,这才是秦旭所时时提醒自己的,本场演出的“最后一幕”,是他一气呵成,严丝合缝,不著痕迹的“本色”出演——小白一枚。
从效果来看,方复欣的内疚与自责,多半也是由同情心泛起对“小白”的怜悯体恤,因而对他无端矜持,或是重重心机,多少有那么点不落儿忍。
“小白”这种人设,秦旭并非专为方复欣而“设”,是他在潜意识里,替方如欣然做出了选择:也许从现在开始,她的生活里,需要一位像杯白开水一样的男人,无色无味,透明见底,既不会在她面前晃得眼晕心慌,也不会过多杀伤她的脑细胞,相反,这杯白开水,可以加热,加冰,加威士忌,兑老白干儿……,她可以随性拿捏,任意摆布,却总也舍不得把他一把豁掉。
她亟待这样的“人设”出现,她等了很久,也许现在是个机会。
世所瞩目的“π-检测剂”,令人艳羡的金里奇实验室,不甚光彩的军队履历,前后矛盾的两份《斯托克顿报告》,从《千人回归计划》中除名……,加上,许智霆儒雅恭谨、左右逢源、呼风唤雨的躯壳里隐匿着的,早已病入膏肓般执拗的占有欲和源流不清、边际不明的法力。
秦旭眼里,方如欣的背影,透着一种孤寂的神秘,似乎她被人抛弃过,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抛弃,还不曾听到她的一句辩白与怨怼。
方伯江、方复欣、方如欣,这个家里的哥哥,在提及妹妹时,一口气用了三次,用以指代外姓人时的称呼,“她……她……她”!
司机师傅早就关了空调,秦旭身上依旧不暖和,还在抖。
这是整个家族的态度:仿佛对她咎由自取的过往,他们已经尽到了讳莫如深的责任;而眼看着她有了迷途知返的契机,他们反倒是熟视无睹了。总之,自生自灭,好自为之,但求今生再无瓜葛。
没错!秦旭猛然记起,方复欣的确讲到了“前世今生”——原话是“我们很了解她的前世今生……”
死而复生,或是早已化作铅字的人,才有被论及“前世今生”的资格吧。诸如“前世孽,今生报”,“前世业,今生福”,“前世姻,今生缘”,“前世苦,今生甘”,“前世做鬼,今生化人”……
秦旭不相信,就如《三言二拍》、《聊斋志异》一般老的“梗儿”会在方如欣身上翻拍。
方复欣突然间甩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显然另有别绪。
是示威么,想抑制秦旭的好奇心,担心他向着绝不乐见的维度上扩散。
哥哥用如此超然淡定的口吻,提及妹妹的“前世今生”……假如?……如果?……原本就是!
倏地起了一身冷颤,秦旭很不舒服地被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挺了挺腰,连带着收齐二郎腿,拾掇着皱皱巴巴衬衫和外套,拉直,抹平,掸灰……
2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这位自上车伊始,便有点神经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是窗外的街景,还是CD里的情歌,也敢情儿想到什么人什么事吧,好像被“捅”了一下,心事重重,正襟危坐。
司机师傅猜的没错。秦旭被另外一个维度给赫住了。
她,原本就是一个茕茕孑立的存在。
就像是,深山老林里的矿藏,戈壁沙漠里的陨石,雾霭弥漫,山岚瘴气笼罩下的原始秘境……
方复欣他们,寻找过,发掘过她,也呈现过,推崇过她,自然也是因为讳莫如深的变故,放弃了,抛弃了她。
仿佛这是一条说得过去的逻辑。“说得过去”到,能让方复欣产生“条件反射”的地步。
妹妹的“前世今生”只要经人提及,包括自己在内,他随时随地,就能跳脱出一副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样子。
秦旭甚至有些鄙视他,如若不是躲进壁垒森严的军事禁区,如若扒下他那煌煌如正义化身的戎装,每当提起“方如欣”三个字时,他的字正腔圆,还真不一定受用。
此时此刻,秦旭提醒自己:你越界了!
许智霆的话,像乌云一样袭上心头:做出价值判断,就已经糟糕至极了,如若加上感情用事,那岂非灭顶之灾……
他承认,这份强烈的窥视欲,最先肇始于自己的心海,受到了惊扰,这片心海曾经是幽深寂寥的,是暗无边际的,是任由低等生物生存嬉戏的乐园。他煞费心机的守护它,无非是想顺着原始的想法活上一把,既不会伤害到自己的社会性归属,也不会吓倒羊群效应里那一惊一乍的观众。
一道暖暖的光,铺洒在海面,有了温度,有了风浪,有了响动,有了体感……这守护,似乎难以掩盖一种岌岌可危的迹象。
方如欣的心海,或者秘境,仿佛隐匿着一条与秦旭有着息息想通的脉象。或者有一条暗壑,两人是想通的。
绚烂与厄运,仿佛因果相接,福祸相依,形影相吊。她的生命里,毫无一以贯之的执念。
学业有成之际,突遭开除军籍的惩戒;辗转迷离之际,又侥幸受聘著名学府;功成名就之际,她却动起了打道回府的念想。
不消停,爱折腾,图自在,也许就是这个女人的心照。秦旭没有证据,任凭直觉,甚至敢断言,她似乎也正竭力守护着一处秘境,否则,他不会没来由的这样想:她,总被什么人,不期而至般“找上门来”。
这不,作为“小白”一枚的秦旭,便即将去触碰那道守护秘境的界垒。
车终于驶上了长安街,秦旭靠着车窗,斜睨着外面夜色笼罩下的街景。他几乎感觉不到并行的车辆,即便余光中不时地窜出一辆,但与眨眼间就被甩到身后,约莫着目的地就快到了,这速度,就像夹在驶向人民大会堂东门外广场的国宾车队里,威风凛凛,风驰电掣,好不快哉……
突然,一辆通体黝黑的大块头轿车,徐徐地靠了上来,为了能与出租车并驾而驱,脚底的油门收得跟蚊子嘴儿似得,生怕大了一丁点儿,就得把出租车给甩没影儿了,那翼子板上的W12银标和轰轰隆隆的尾喉声的确名副其实。
两车的间距近在咫尺,秦旭发现,车的两侧车窗和后风挡,安的都是透镜玻璃,保证车内的动静绝对私密。
“他还在看呢,春风得意的劲儿吧,真是没心没肺的东西!”后座的女人不停地数落着,愤愤不平。
“你激动个啥劲儿呢?是嫖是赌是二奶,你逮住了?人家哪样了?”前座的司机耐着性子,也是愤愤不平。
“‘别’他!给他提个醒!劲儿劲儿的,瞅着就烦!”
“神经病啊?长安街呐!不明意图的急速变线,防爆车立马撞翻你!”
“你啊,哪哪儿都护他,可终归是人家刘梓的老公……”
司机朝着后视镜里的女人,狠狠地瞪上一眼,蚊子嘴儿般大小的油门,瞬间被她轰成了狮子大张口,黝黑笨重的车身当即弹了出去。
出租车被“别”的向左急打方向,赶紧躲开,可它似乎不依不饶,也紧跟着向左打起方向,整个车身压了过来,那同归于尽的架势,吓得出租车只得急刹车,停在了车轮摩擦起的白烟里。
黝黑“杀手”不仅也停了,竟然还向后倒了倒,那改装成爆闪效果的银色LED示宽灯,配上“双边四出”镀铬尾喉喷火轰鸣的特效,就像并排着4支AK-47,对着出租车里的两个人,胡乱地一通扫射。
没有人下车,礼貌地鸣了两声“滴滴”后,它便若无其事地驶离了现场。
秦旭捂着额头上刚刚隆起的大包,他不相信司机师傅的话:有钱任性的孩子“闹着玩儿”,常有的事儿。不过,敢到长安街上耍,他爹老子的坟头草,也得一尺多高了。
老版A8W12的改装车,尾箱盖上镶钻字母DD,他有印象,是自家小区的地下车库,还是某家饭店的VIP专享车位……,有点眼熟。
秦旭过意不去,反正就在跟前了,便多付了一些车费,决定下车步行过去。
3
西长安街,复兴路7号,矗立着一座巍峨挺拔,气势恢宏的建筑——八·一大楼。
大楼前的广场,肃穆、瑰丽、空旷,耸立笔挺的灯柱,直插向幽蓝色天幕,像是一名卫兵,却显不出丝毫的峻酷,因为自他铺洒而下的橘黄色光束,朴实无华,温暖敦厚,孩子们沐浴其中,随手便把世界甩到五里云外,他们恣意嬉戏,小脸儿上个个写满了乐不思蜀的心思。
和几乎所有孩子一样,秦旭自打开蒙更事起,与《三字经》、《弟子规》,“床上明月光”等等,一道烂熟于心的童贞记忆中,就有这么一条:若真到了天崩地裂,火海洪荒,末日危途,乃至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那一天,也无需担心,五角星,绿军装……,必将如约而至。
许智霆,是认识方复欣的。他俩不仅是老相识,似乎也是老对手。方复欣那不温不火的矜持劲儿里,透出一种君子之交的味道:交手多次,互有胜负,不想评价,仅此而已。
秦旭,离开军事科学院,上车后脑子一热,便直奔这里。他很少心血来潮,可实在也是拗不过幸灾乐祸式的好奇心:许智霆的法力,曾经无边无际,而眼前的这座建筑及其里面像方复欣、方伯江一样的人们,筑起了一道许智霆无法渗透,也难以逾越的界墙。
方复欣的用词是“臆造”,文绉绉的,叭叭响的,当场打脸。
秦旭努力地回忆,就在他和刘梓白天逛街的时候,接到了许智霆的越洋电话,他说“……可以提一提‘π—检测剂’嘛……是的,先不要顾及费用成本”
许智霆说谎了!
他手里攥着方如欣,可“π—检测剂”却未必能全须全尾地跨过太平洋。
方如欣退出《千人回归计划》,选择经由“白手套”的渠道安排回国,既减少了官方的外交成本,又尊重了科学家本人的意愿,皆大欢喜结局里,许智霆呢?!许智霆得到了什么?!
秦旭的理解是,炮制出第二份《斯托克顿报告》的主旨意图,就是当“π-检测剂”蜚声国际之时,利用方如欣的过往,对她进行抹黑,进而含沙射影地指责中国。相较于十年前的那份《斯托克顿报告》,其内容主旨简直有天壤之别。
官方的态度,无论多么言不由衷,也难掩其与“π-检测剂”失之交臂的遗憾。秦旭不无怀疑,也许这才是把方如欣赫然名列《千人回归计划》首位的“初衷”吧。
默许许智霆充任“白手套”,究竟是技术上的安排,还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两者的区别在于方如欣本人的意愿和感受。
前者,她无需背负过多的期望,回国后心安理得的继续做学者;后者,她将置身于利益撕扯的漩涡中心,“π-检测剂”俨然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救生筏。
空旷的广场上起风了,扑扑啦啦的声响打断了秦旭那苦闷的冥思。
寻声而望,经常举行迎宾分列式的地方,两排旗杆上硕大的红旗正迎风飘摆,橘黄色射灯映衬下,鲜红色的旗面晃出了金黄光晕。
秦旭扭头迎着风口,张大了嘴巴,让风灌进身体,荡空脑际,加速供氧,加速代谢,清除坏死的脑细胞,让新的脑细胞重新启动灵感。
双方当局,连许智霆在内,三方在桌面下一定摊过牌。
当秦旭递上名片之际,甚至更早的时候,方复欣上校,就已经知晓,即便与方如欣之间有着良好的合作,也难一睹“π-检测剂”真容。他笃定,自己的妹妹成了许智霆招摇的噱头,投出的饵料。
“……不谈费用……有P4级实验室的院所机构……”许智霆的话言犹在耳。
秦旭深谙许智霆,一位道地的商人;秦旭与方如欣更是素昧平生,但已料定她自登上飞机起,便舍弃了不菲的身价。
难不成,他把方如欣当成女人啦!简直啦……
秦旭突然间径自痴痴地憨笑起来,样貌之怪,声音之大,有碍观瞻到足以招致十米开外,几位便衣警卫同时侧目。
秦旭赶紧低头收声,知趣地离开原地,朝广场边缘走去。
许智霆根本不是这号的人呐?!他缓缓地踱着步子,脑子却飞速地检索着记忆。
总的感觉,许智霆这个人很沉闷。
与“物质上极大丰富”的人群不同,人家要么用财富来彰显志趣,比如,飞机、游艇、太空旅行,林林总总,用钱砸开想象空间;要么,用志趣来升华财富,比如,常青藤联校的MBA文凭,苏富比拍卖行的VIP专享,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制片方,不一而足,有文化方显底蕴厚实。
许智霆呢,喜欢躲起来。办公室里,窝进去就是一整天。
他的办公室,除去必备的电器外,简直要土得掉渣儿,这可不是形容辞令。假如某段时间疏于打理,又碰巧溜进一股穿堂风,弄得灰头土脸,不是没有可能。
无非这“灰”,搞不好正是五千年前的“灰”;这“土”,动辄就是一万年前的“土”。
写字台,长沙发,茶几,摇椅,酒柜,吧台……,凡是许智霆一屁股坐下后,便能触手可及的地方,全是这些“土坷垃”玩意儿。包括了红山、河姆渡、半坡、龙山、三星堆、殷墟等等,上古乃至新旧石器时代的各式各样的泥雕陶塑。
秦旭是历史系毕业的,他对考古本就一窍不通,但他确信许智霆为了得到它们,一定会不惜代价,尽淘天下。
他曾经问过许智霆,钧、汝、官、定、哥,这五大窑口的东西,论形、论气、论胎、论釉,哪家不比这些值啊,这些家伙简直一个赛着一个的憨傻,粗鄙,狰狞,戾气,存于世间几千年了,摸起来还那么剌手……
许智霆并不急于作答,随手拿过一个巴掌大小的陶俑递给秦旭,“他”丑陋至极,丑陋到让人害怕是不祥之兆,丑陋到秦旭刚伸出来的手,竟然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这是一尊双膝跪地,两手捂胸,仰面朝天的陶塑人像,眼睛的位置,是两个不规则的圆形窟窿,嘴巴的位置,也是个窟窿,只不过是个更令人生厌的菱形窟窿。
而许智霆接下来的一番说法则更为邪性。
他承认,“钧汝官定哥”的东西,无一不是匠心独运,美轮美奂,但也无一不是被阉割掉灵魂,以图奉迎之用,否则便不会有人趋之若鹜,更不会出手价值连城。
“眺望星空第一人”许智霆这样隆誉他的陶俑,丝毫也不怪罪他的丑陋与乖戾,他就是这副模样,他复活的就是自己的灵魂。
秦旭不无怀疑,许智霆偶发癔症时,每每的置若罔闻,兀自呓语,可能真是“两人”的心电感应,隔空答对。
而有一件事,秦旭是坐实了的,“联飞集团”前副总工艺师刘书宏,他的灵魂,不正是被许智霆亲手掏空的么?
“眺望星空”的这个人,任由许智霆臆造“他”前世今生,而选择默不作声,就像现实中的刘书宏,变成了许智霆手中的提线木偶,听之任之由之。
许智霆属意担纲的角色是:如他所愿,他可以给你戴上“San”的光环,否则,他会想法子把你变成“礼物”,送给路西法,抑或波塞冬。
“噼,啪,噼,啪……”秦旭得意的打着响指,所有的消息传来,刘书宏的日子不错——惠斯勒发动机事业部总裁。美中不足,就是远点,在印尼东爪哇的什么地方。
想到这儿,秦旭揪着的心,稍稍地平复了一些,似乎身子也比刚才暖和了。
秦旭当然有理由相信,方如欣在国内会有着更好的前程与归宿。这取决于,她能否像刘书宏那样,交出来自己,是多是少,全部,还是……
可交不出“π—检测剂”的话,那她……
秦旭的心,又揪了起来,胃也跟着起哄,微微的一阵痉挛。
4
“师傅,去‘智霆公寓大厦’,麻烦您能快点哈,老婆在家等着急啦!”
秦旭意识到,再晚点回去的话,刘梓脑门子上真要窜出三味真火了。
近来也反常,就这两个月吧,庆祝了两个纪念日,折腾了三次烛光晚餐。
当然啦,今晚溜号,怎么也说不过去——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秦旭实在不愿违心地欺骗刘梓。
结婚,他压根儿就不想去纪念。不是天作之美,不是月老撮合,不是一见钟情。是他黑了邮箱,跟了十天,算了概率,掷了枚硬币——是正面!就你啦!刘梓!老婆大人!
每每想到这儿,老天便“赏”给他的胃,一通痉挛灼痛,直到他额头渗汗,脸色变白,身体佝偻,方算解恨。
人在做,天在看,连老天都护佑刘梓。
“没事吧,小伙子,犯胃疼了,前面到了,坚持坚持。”
秦旭刚想道谢,哔咚一声,手机短信提醒:
“方如欣,明天上午10点,首都机场。”
刘梓,关掉电视,起身走到餐厅,开始收拾那原封未动的餐桌,吹灭蜡烛,端走盘子,撤下猩红色的桌布。
她脑子里全是岁江玉发过来的视频,一想到丁媛媛的车差点危及秦旭生命时,她便决定退出“秀丽锦途”事务所。
何况“秀丽锦途”这件事,已经瞒了快一年,秦旭丝毫也没怀疑过刘梓的全职太太身份。
此前,刘梓不是没有警告过她俩,闺蜜不是家人,不能逾越家庭,无视这条界限,便没得“闺蜜”可做。类似闹心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今晚是迄今为止最过分的一次,忍下去,真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荒唐来。
这样对待秦旭不公平,是自己首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默契,而他则默不作声地包容了一切。
想到这里,刘梓拿起手机,正要拨通秦旭的时候,哔咚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方如欣,明天上午10点,首都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