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除了守门的侍卫和守夜的宦官,所有人都入了睡。
可在这所有人中,除却了东方槐桑。
她直直的躺在床上,柔软的锦被仅盖过她的纤腰以下。
她看着刻在屋梁上那些精雕细琢的凤纹,不禁想起今日东方靖年与她说过的话。
“长姐,他的伤真的不好治,你确定要治好吗?”
“你做不到?”她质疑他。
“我当然能治好他——”
“那就行了,其余的你办不到,我便去办。”
“可是,我怕你承受不住。”
“那便是我的事,不需你担心。”
如此,东方靖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他应是这世上最清楚她的人,她的决定,从不会因为他人三两句担忧的话就改变,不管那个人是谁,对她有多重要。
忽然传来一声鸡鸣。
她看了看窗外,原来,天都快亮了。
北溟宫中,碧萝正在准备阿晔的早饭,同时煎着阿晔的药。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她这个婢女,和那位稍稍得宠的二公子。
她想不明白,为何楚公主只派自己一人服侍二公子。
不过,哪怕再辛苦再累,她也不敢有所怨言。
“哎!”
碧萝莫名惊叫一声。
“怎么没鸡蛋了?我昨天才拿了一石呢?”
无奈,她只得赶紧跑去主膳房,再去拿石鸡蛋来,因为再晚些二公子就要起身了。
一拿了鸡蛋,碧萝便赶紧回北溟宫。
可在回来的路上,她难免会听到那些她本不该听的闲言碎语。
——“哎,我听说待会儿公主要处决那什么李茹了。”
——“李茹是谁啊?”
——“你不知道李茹?罢了,我告诉你,就是二公子的救命恩人。”
——“公主为何要处决二公子的救命恩人?那什么李茹惹到公主了吗?”
——“或许吧,我听山下那些人说,二公子本是那李茹的未婚夫婿来着呢。”
——“啊?那也难怪公主要处决她了,不过二公子为何会是那李茹的未婚夫婿?”
——“我不是说了那李茹是二公子的恩人吗?还不是为了报恩。”
——“以身相许?倒是一段佳话,可那以身相许的人偏偏是二公子,万幸公主将二公子抢了过来,否则做那李茹的夫婿,多可惜啊。”
——“你不要命了,怎能用‘抢’?明明是二公子被公主给……给魅惑了。”
——“魅惑?这种词你也说的出口,公主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哎呀!无妨无妨!总归二公子是公主的了,那般好看的人,只有像公主那样的女人才能拥有。”
——“这倒没错,但其实,我觉得如公子更好。”
——“如公子是好,但二公子长得更好看……”
终是回到了北溟宫,碧萝踌躇不安。
她该不该告诉二公子呢?
那什么叫李茹的,毕竟是二公子的救命恩人啊。
可是,要处决她的人是公主啊。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罢了,那李茹的生死与她何干?
虽说她服侍的人是二公子,可她真正的主儿是大楚楚公主!
就当作从未听到过吧。
这样想着,她已走到西上阁。
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方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道:“二公子,时候不早了。”
话音未落,她兀地意识到自己的手上,还提着一旦鸡蛋,反应过来她还没有准备好早饭啊!
“二公子!您再等等!再等等!”
她冒冒失失的冲去厨房,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准备阿晔的早饭。
俄而,她捧着一碗鸡蛋青菜瘦肉粥和一碟桂花酥,又来到西上阁。
“二公子,您可起身了?”
她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二公子,时候已经不早了,您该起身了!”
“二公子!二公子?”
“碧萝进来了?”
她轻轻的推开门,四处都望了望,却并未看见阿晔的身影。
“二公子出去了?”她自言自语道。
“那二公子会不会听到——糟了!”
她将好不容易准备好的早饭放到桌上,随即再次冒冒失失的冲了出去。
忌刑房前,一个穿着黄色衣裳的女子趴在地上,被两名侍卫拿着比其手腕还要粗壮的棍子交替打着。
“啊——”
“饶命啊!”
“饶命啊公主!”
黄衣女子痛苦的呻吟着,又不住叫唤着。
但在她周围的任何一个人,侍卫也好,婢女也好,宦官也罢,都不曾流露出怜悯的神情,仿佛这被打的女子有着滔天大罪,活该如此。
“住手!”
闻声看去,是楚宫的二公子。
侍卫并没有停手,他们仍然有节奏的用力挥着手中的棍子。
“我叫你们住手!”阿晔怒吼道。
可侍卫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
“停。”
东方槐桑缓缓的从忌刑房出来,自然听到了阿晔的怒吼声,便淡淡的吐出一字,随即那两名侍卫立即停手。
“李茹!”
阿晔冲上前去。
“二公子,这是楚宫的犯人,您不能上前。”
两个宦官上前拦截了他。
他怒视着东方槐桑,喊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吗!”
她冷言道:“本宫何时答应过你?”
“你明明……”他回想了一会儿,貌似她还真没明确的答应过,便只好央求道,“是我记错了,你放了她好不好?你放了她,我保证日后绝不忤逆你,我保证一定听你的话。”
“阿若,你别这样。”黄衣女子,也就是李茹,分外艰难的说道。
“李茹,没事的,”阿晔看向李茹,话语中的急切与担忧,格外刺耳,“我一定会救回你的。”
“此等,”东方槐桑走向阿晔,周身的戾气愈发瘆人,“痴情男女,缠缠绵绵,本宫怎好狠心拆散你们这对好鸳鸯?”
“公主,你是愿意放了李茹吗?”阿晔眸中的期望,不知为何,格外刺眼。
她冷笑了一声。
瘆人至极。
“阿晔,为何你能如此天真?”她讥讽他,她嘲笑他。
“你不放吗?”他明知她的决定不会变,却依旧将天真进行到底。
“该死的人,本宫不放。”
如此无情,如此冷酷,如此狠辣。
“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呵呵……”他突然学她,冷冷的笑着。
“我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以为,你不是残忍无情,你不是杀人如麻,你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坏,原来我的以为,都是错的,全是错的!”
他直视着她那双澄净的眼睛,直面迎上她冷若冰霜的脸,近乎崩溃的喊着。
“我以为经历了昨晚,你就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以为你……我以为你待我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以为我对于你,我对于你是不一样的!原来都是我想多了吗!原来,我和其他人一样,在你的眼中,不过是你的玩物而已!你根本就不会为了我而放了李茹!
“昨晚,你带着我在屋顶上,看那万家灯火,我当时真的以为你并不是众人眼中,那样的狠辣!那样的冷漠!我以为你只是故意隐藏住自己真正的样子,我以为!我竟然天真的以为昨晚就是你真正的模样!我竟然还愚蠢的觉得自己,或许是极少数看到你真正模样的人的其中之一!
“多么可笑!我今早一起来,就跑去东辰宫找你,想要确认昨晚的一切不是梦!原来,是我在做着白日梦,原来这一切的以为,都不过是我对你美好的臆想!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样!”
“说完了?”她仍然是一脸冷漠的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仍然看似没有丝毫动容。
她非常认真的听完了他抱怨似的怒吼,有那么一刹那儿,她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心疼他一下,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面子,暂时放过那什么李茹的。
可也只是想想。
她根本就不会那么做。
因为没必要。
她总归是要杀了李茹,又何必惺惺作态,装一时好人?
再者,她东方槐桑,为何要为一个没半点份量的人装好人?
因此,没有人能看得出,她其实是动容过的。
“说完了,”她端庄的走到他的面前,擒住他惨白的俊容,“到本宫说了。”
他却想撇过头。
但她牢牢的擒住了他的脸,他只能将无望的眼睛撇向一边。
“本宫要杀一个人,何时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本宫是怎样的人,何时轮到你来以为?”
他猛地看向她,一脸惊愕。
随之,是不甘,是失落。
“别忘了,这楚宫是本宫的楚宫,只要你还在楚宫一日,你就没有任何资格、也没有任何能力忤逆本宫,你不听话,本宫自有办法让你顺从,你——
“从来不是能用来威胁本宫的码。”
话音刚落,她甩开了他的脸,周身的戾气似已达到顶峰。
而他,仿若被人扔进冰窖里,过了很久很久一般的沉寂,没有生气的沉寂。
急冲冲赶来的碧萝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她默默的双膝落地,不住的颤着身子。
东方槐桑自是瞥见了碧萝,不过她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随即吩咐道:“继续打,打死为止。”
“是!”侍卫手中冰凉的木棍再次有节奏的挥动起来,一上一下,没有任何生动的感觉。
“啊——”
李茹的惨叫终是把阿晔从沉寂中拉了回来,他又一次想要跑上去推开侍卫,却又一次被宦官拦截。
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持续喝药的功效,他的力气大了不少,两个宦官拉着他已有些许费劲了,于是,其中的一个宦官狠狠的踢了一下他的膝盖,他不受控制的单膝跪地。
东方槐桑见此,不过还是淡淡瞥了一眼。
那宦官见东方槐桑丝毫不在意,便不再留有余地,狠狠的按着阿晔的肩膀,想让他完完全全跪下。另一个宦官也跟着那宦官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就是要让阿晔完完全全跪下去,貌似这样做,才能弥补他们空虚了许久的卑贱情怀。
但是阿晔偏偏不依,哪怕他已累至极点,也绝不屈服,还一边继续喊着:“放了她!东方槐桑!放了她……”
顷刻,李茹已奄奄一息。
突然,东方槐桑让侍卫停下来。
她缓缓走到李茹的面前,悠悠蹲下,竟有一丝小女儿的俏皮。
她轻轻的挑起李茹的下巴,用玩味儿的语气问道:“可想知本宫为何要杀你?”
李茹早已说不出话来,她的嗓子早就喊哑了。
不过东方槐桑本就没想她应答。
“本宫杀你,是因为你该死,而你为何该死,”东方槐桑兀地坏笑一声,“是因为,北方的大雁偏偏要向南飞。”
闻言,李茹猛地睁大了双眼,随即再无声息。
东方槐桑一收回手,李茹便下巴触地,头自然而然的撇向一边,而她瞬间睁大的双眼,好似正在看着阿晔一般。
“李茹!”阿晔惊吼一声。
“东方槐桑!你怎能如此狠毒!她犯了什么错!你要置她于死地!东方槐桑!你毫无人性……”
被痛骂的人,丝毫没有怒气。
东方槐桑缓缓起身,并走向了阿晔。
她俯视着他惨白如霜的俊颜,任谁见此都会起恻隐之心,而她偏偏抑制住了这份动容,用分外冷淡的语气对他说道:“该死的人,本宫绝不会让他活着,该罚的人,本宫也绝不可能会放过他。”
他猛地抬起头,仰视着她那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面容,讥讽道:“高贵的楚公主,你又想干什么?”
她没有应答他,只是冷冷的再看了他一眼,随后抬起头并且转身,看向那依旧拿着棍子的两名侍卫,道:“你们,给二公子来三十棍。”
“是。”那两名侍卫毫不迟疑的异口同声应道,随即大步迈向阿晔。
阿晔没有反抗,他就像一具没有了知觉的残体,任由那两名侍卫拖拉着他。
此情此景,才过了多久?
他又一次被她罚。
不过这一次,他什么话都不想说。
上次还没说出口的,这次已然没有必要说了。
因为说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求这三十棍,别把他的命给彻底夺了去。
人活一世,死过一次,才会明白生到底有多珍贵。
“二公子,得罪了!”话音未落,侍卫手中的棍子已举过头。
“且慢!”
侍卫手中正要挥下的棍子硬生生的停在了半空中。
东方槐桑寻声看去,原来又是她的好弟弟。
“长姐!打不得啊!”东方靖年气喘吁吁的走到了东方槐桑的身旁。
他今早方一起身,就听到那些七嘴八舌的婢女议论这事儿,便知道肯定会出事,于是早饭不吃跑来这忌刑房,果不其然,他长姐这又冷又暴的脾气还真没忍住。
“长姐!他上次十五棍都没受住,更何况三十棍呢?”
东方槐桑没有说话,但却睨了他一眼。
不过只有他才看的到。
他立即明白,她需要个台阶下。
他长叹一声,后道:“姐啊,换个罚法儿吧。”
她还是没有说话,不过她轻挑的右眉已经告知了他,她的意思。
“嗯……”他故作冥思苦想的模样,好一会儿才言道,“要不这样吧,二公子挨不了打,做点儿苦力活儿总行吧,还顺便锻炼锻炼身体,不如就把东辰宫每一处院子都好好扫扫?”
对于常人来说,这处罚实在太轻了,但碍于是楚靖侯提出来的,再者是楚靖侯深思熟虑过的,其他人也不好有异议。
“你可会下厨?”东方靖年忽然对阿晔问道。
阿晔还未反应过来,东方槐桑却突然又睨了东方靖年一眼。
他只是对自己的好姐姐嘻嘻笑了一声,随即复问阿晔一声。
可阿晔看着还沉浸在李茹死去的悲痛中,哪里会理会他。
“行吧行吧,”他却出奇的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看你还没缓过来,你就不用回答了,不过,你可听好了,我不管你会不会下厨,从今以后我长姐的一日三餐就都交给你了。”
阿晔猛地看向他,一脸惊奇。
而东方槐桑竟微怒道:“臭小子,你又想做甚?”
众人皆跪了下来。
唯独阿晔还趴在地上,他依然十分懒散的站着。
“诶,长姐,”他竟无赖起来,“有我在,你还怕他下的毒,会把你毒死吗?”
东方槐桑并不应他。
见此,他又嘻嘻笑了几声,如同一个顽皮的小孩。
他走向阿晔,并将失魂落魄的他给拉了起来。
“我再重复一次你的处罚,扫楚宫最大宫殿的院子,以及负责楚宫最尊贵的人的一日三餐,至于这处罚要执行到何时,便看我长姐自己的意思了,记住了?”
“为何?”阿晔兀地问道。
“什么为何?”东方靖年反问他。
“为何要我负责她的吃食?万一我不会下厨呢?”
“万一不会?”东方靖年轻笑一声,“那你就是会喽,相信你的厨艺不会让我长姐失望。”
东方槐桑仍然不言不语。
“怎么可能?我怎么比得过楚宫的厨子。”阿晔自嘲道。
“谁要你和我楚宫的厨子比了?”东方靖年兀地晃了晃头,“我长姐的口味很独特,楚宫的厨子这么多,却没一个人能做出符合她口味的菜来,你倒是可以试试,毕竟长得好看,做饭做的难吃,想必我长姐也会对你宽容些。”
“我——”
“就这么定了,”东方靖年又兀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瞬间变得威严起来,他看向东方槐桑,“既然姐姐你不说话,那么我就当你默认了。”
东方槐桑冷哼一声。
“你们,”东方靖年又看向在场的下人,“有什么异议?”
他问的很有东方槐桑的味道,加上他毕竟是大楚唯一一位不是皇家国戚的侯爷,那些下人哪敢有什么异议?
“如此,”他突然变得温和,“我便去吃早饭了。”
他就真的离开了。
把烂摊子丢给东方槐桑收拾。
她此时的表情格外凝重。
当作是游戏吗?这个臭小子。
但东方槐桑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收拾烂摊子。
她直接走了。
阿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两位大爷。”这些下人在心中感慨着。
在一旁一直跪着的碧萝见楚公主和楚靖侯都走了,便赶紧起身奔向阿晔。
“二公子!”碧萝扶着看着快要昏过去的阿晔,“你就不能乖一些吗?何必惹公主不开心呢?”
阿晔冷冷的瞥了碧萝一眼。
她立即醒悟,自己的话太多,便不再言语。
很快,忌刑房前的人都一一退散。
忌刑房,忌,是忌讳,刑,是刑罚。
身在楚宫的人,若不时时刻刻忌讳犯错,便活该受到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