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宫中,石忆然正躺在床上,被婢女涂抹着东方靖年带来的伤药。
“靖年已经走了吗?”
听言,石忆然一惊,以致于牵动了背上刚被抹好药的伤口,不禁“嘶”了一声。
她寻着声音望去,因那一袭白衣而喜出望外。
“长姐!”她向那婢女挥了挥手,而那婢女也识趣的退到一旁,她强忍着痛起身坐好,惨白的面上带着一抹纯真的笑颜,“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迟早被打死。”来者即是东方槐桑,清冷的声音明明格外瘆人,可石忆然却丝毫不惧。
“长姐说笑了,忆然能保护好自己。”她知道东方槐桑对她说的是气话,但她听了还是会觉得难受。她是多么的委屈,那三十鞭差点儿就要了她的命,她从不敢想象,原来楚羲桀也是会打她的,虽说从前她也被打过,但他也只是看着,从未亲自行刑,而这次……好痛,真的好痛,为什么?他用的力度其实并不如那些宦官的要厉害,可是她就是觉得他打的要比那些宦官打的痛好几分,是不是因为他挥的鞭比那些宦官要挥的多了些?还是因为挥鞭的人,是他?
从前被打,是屈辱,而这一次,是委屈。
“这种男人,”东方槐桑难得温柔的抚上石忆然肩上的鞭痕,“你当初怎就看上了?”
这一问,她也是在问自己。怎么当初她就选了他来当这个皇帝呢?
“我也不知道,”石忆然看着东方槐桑,笑道,“当初眼神不好使吧。”
“你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吗?”东方槐桑收回手,对石忆然厉言道,“只要你想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听言,石忆然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并说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长姐,我没得后悔了。”
“有我,你就能后悔。”
“可是,长姐,”她没有勇气继续看着东方槐桑,便垂下了头,“忆然不争气,哪怕被他打了,还是没有要恨他的意思,只觉得疼,身疼,心更疼,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疼,忆然真的好想不再喜欢他了,可是不管忆然怎么做,都还是好喜欢好喜欢他……”说着,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那份委屈,一直被压抑在眼底的泪尽数涌出。
她恨不起他。
至少现在她连想要恨他的冲动都没有。
别说恨了,她连讨厌他都做不到。
为何?不就是当初那一眼格外的惊艳,难不成她就得赔上这一生吗?
她低着头,哭的不能自已。
“忆然,”东方槐桑冷冷道,“若你真的决心不再喜欢他,便没有人能逼着你继续喜欢他,早日下定决心,你才会早些解脱,这样的男人,无论你怎么爱着,都没有用。”
语毕,她怜惜的看了石忆然一眼,随即端庄起身,走去辉宏宫。
东方槐桑离开后,石忆然哭的更凶了。她何尝不懂东方槐桑最后说的话是何意?只是,懂得,却未必能做到。明知是不对的事,明知是会伤害自己的事,不照样还是有很多傻子情愿去做?
这世上,自知在做飞蛾扑火般的事的人,太多。
辉宏宫,是大楚皇帝的寝宫。
若说惊鸿宫是在皇宫的最南处,那么辉宏宫就在皇宫的最北端。
辉宏宫与惊鸿宫是大楚皇宫最为恢宏壮丽的两大宫殿,这其间隔了多少堵高墙,铺了多少条石路,应是没有谁会那么无聊的去数数,除了石忆然。
每次石忆然从惊鸿宫走来辉宏宫,她都要在心里默默数一遍,她多希望能少几堵高墙,能缺几条石路,可同时,她又害怕会真的发生。阻隔少了,她能早点看到他,同时,鞭子也就会更快落到她的身上。
三年来,她被施以鞭刑到底多少次,她没有数,她不愿记得。而每次被施以鞭刑的理由她倒是记得很清楚,因为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
此时,辉宏宫中,东方槐桑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楚羲桀的对面,分外白皙的纤手捏着一只用上好的黏土制成的茶杯,杯中是百遇不可求的千年雪茶,冒着一缕一缕断不开的白雾,明明是暖暖的,可却如东方槐桑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神般危险。
“槐桑,难得你愿意留下来,尝尝这茶,你定会喜欢。”楚羲桀沉浸在自己的喜悦当中,不愿去察觉东方槐桑变得凌厉的目光。
“槐桑,你怎么不尝尝啊?茶凉了,就更苦了。”
“茶凉,需要多久?”东方槐桑突然问道,楚羲桀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对一个人失望,需要多久?”
“要对一个人彻底绝望,又需要多久?”
她一连问了三个“需要多久”。
为何?
此刻的他,不想懂。
“槐桑,”他故意没心没肺的应道,“为什么要让茶凉了呢?趁它还热着,要赶紧享用啊。”话音未落,他扬起他那能够魅惑人心的嘴角,眼中的暴戾似有似无。
“茶凉了,”可她还是不去品尝手中的茶,“觉得不开心的,或许只是要品茶的人呢?”
“你在说什么啊,槐桑?”他讨厌别人跟自己打哑迷,不过因为是她,他才能忍住想要下令处死人的冲动。
“陛下,你觉得在这宫中,有多少人是真情实意的对你?”她早已察觉到他已经显露的戾气,不过她有什么好怕的。
他被她问住了,他仔细想着她的问题,随后自嘲一笑。
“臣不知在这宫中有多少,臣只知在这宫中,离陛下最远的那个人,定是对陛下最真心实意的。”
他顿时明白她想要帮谁说话了。
“亦或者,定是在这世上,最对陛下真心实意的人。”
“槐桑不必绕这么多,直接说那个人是石忆然不就好了。”他直接捅破,不留余地。
“陛下,如果我是那个品茶的人呢?”她偏就不如他的意,依旧不直接了当说明白。
“槐桑,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吧,只要是你要求的,我都会做到。”
“臣不敢,”她忽的微微低头,“臣只是想告诉陛下,茶凉了,若臣是那品茶之人,定会让那使茶凉了的人,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这四个字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整整三年,你从不过问,怎么突然——”
“臣不知道……”话音未落,她的眼中出奇的闪过一丝疑惑,而疑惑过后,是本不可能会有的震惊。
只是那么一刹那儿,她便恢复如常,根本不给他看透她的机会。
“槐桑,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那双秋水波波的眼睛,怎就迷不倒眼前的她呢?
“陛下,你可知获得你曾失去的东西是何种感受?”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依旧只说自己要说的。
他愣了愣。
“那种感受,好像很不错,实则是一种折磨,过去、此刻、未来,三重的折磨,而这种折磨会改变很多你不想改变的东西。”她第一次用格外坚定的目光与他说话,他既觉得惊奇,又感到些许畏惧。
她坚定的目光中,竟藏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绝望。
她怎会感到绝望呢?
她不知道。
她根本就没意识到此刻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
她目光中的绝望,是无力的。
因为无力,所以绝望。
像提前知道已经注定好的结局却办法去改变它的无力、的绝望。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陛下,你可明白?”
他摇了摇头:“槐桑,失而复得,不是件好事吗?”
不是件对每个人都是好事的事。
她没说出心中的回答,而是不做一切虚礼,直接起身离开。
见此,他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愤怒。
“陛下,”在将要踏出大门之前,她稍稍扭头看向背后的他,冷冷淡淡道,“臣忽然想起,臣是忆然的长姐,希望陛下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