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升起得很慢。
出发的时候,天已经有了微微蒙蒙的白光,但直到车队隆隆地前进了几个小时,日头才像打了一夜游戏后犯困的少年那样磨磨蹭蹭地爬起来。
越野车的雪地胎压过西沃德公路上的薄冰,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
恩鲁克说西沃德公路本是世界上最美的公路,从安克雷奇到基奈半岛,沿途有高山峡谷,蔚蓝的冰川和湖泊,若在傍晚,还能循着最美的落日,去追寻阿拉斯加的午夜之光。
但是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来自极地的冷空气很早就占据了阿拉斯加南部海湾的天空,而且一来就赖上了这里,再也不走了。
除了冰川,西沃德公路上其余的美景也便不复存在。
不过黄粱倒是很喜欢看这种荒凉的景色,毕竟他此生的大多数时光都生活在花红柳绿之中,无论是吴中的江南美景,还是阿姆斯特丹的欧罗巴风情,亦或史丹利公园的浪漫温馨,都没有这里的冰川所映射出来的原始之美那样震撼他的内心。
当他们进入哈丁冰原,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黄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已经飞了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和苍茫的天地融为一体。
哈丁冰原覆盖着一千六百米的冰冠,大约一万两千年前,覆盖整个大陆的更新世冰川开始融化,却不知什么原因,在阿拉斯加南部留下了这么一个上千平方公里的冰冠。
相较于一万多年前的冰河世纪,哈丁冰原仅仅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个冰雪残片。但人类站在它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那些巨大的冰川如大地的触手般伸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冰峰泛着淡淡的蓝色,仿佛在诉说它那古老的忧伤。
恩鲁克不无自豪地说,这里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地球古老历史的见证。
黄粱十分认同这句话,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他们也不是徒步冰原的游客。
找到冰之圣地的唯一线索就在沃尔夫家族的梦里,那头神秘的白狼,曾引领沃尔夫家族的祖先穿过永封之地,但后来者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运气,只能在梦里一睹白狼王的风采。
奎·沃尔夫是家族近几代人里最接近白狼的人。他曾在梦里进入过那片神圣之地,和白狼近距离对视。
梦并非神授,也不是真实的世界。梦是记忆组成的,而关于白狼,关于圣地,正是蚀刻在沃尔夫族人基因里的古老记忆。
根据梦中的提示,狼王最后出现的地方应该就在哈丁冰原。
基奈半岛曾经生活着一种体型巨大的狼,它们身长两米,肩高超过一米,是真正的犬科动物中的王者。从十六世纪开始,人类对其进行了长达三百年的捕杀,最终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灭绝。
黄粱在老沃尔夫的梦里见到的,就是一群白人捕杀基奈山狼的场景。在狼群无处可逃的时候,白狼王出现了。它吸引了捕猎者的全部注意力,最终被围困在一片冰崖之上。
老沃尔夫曾经试图冲破梦境的屏障,寄生者为了得到圣地的线索,也一度怂恿他这么做,导致他的身虚弱差点一命呜呼。
只有洪奎成功穿过了屏障,看清了那片冰崖的面貌。他相信只要找到这个地方,就一定能找到进一步的线索。
在一千九百平方公里的冰原上寻找一个特定的地点是很困难的,何况梦中展示的细节只是蚀刻在基因记忆中的场景,至少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这一百年里,地表冰川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许那里早已面目全非了。有时候一场大雪过后,山峰就变成了平地,永不再露出它的真面目。
其实按照沃尔夫家族的势力,只要洪奎把那场景细节描述出来,安排人去找就行了。只要人和设备足够,找到它相对就容易很多了。
事实上,洪奎也早就开始这么做了。但为了保密,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只让他信得过的恩鲁克负责,悄悄地去做。
恩鲁克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地方,却划定了范围,至少把大部分不相干的区域排除了。
他指着前方那起伏的冰峦说:“大概就是那里,那里,还有那里。”
黄粱不觉皱起了眉头,范围实在太大了,而且分别指向三个方向,这怎么找呢?
洪奎爬上一片高坡,朝远处看了看,然后笃定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
黄粱问:“你能确定?”
洪奎点点头:“我闻到了随风而来的他的气息。”
黄粱知道他所说的“他”是指白狼。他迎着风闻了闻,冰原上的空气清新,除了能让鼻腔和喉咙发干的寒冷外,什么也没有。
冬天的太阳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爬得很高。阳光照在冰面上,胡乱闪烁着,就好像到处都埋藏着宝石。
三个人背着沉重的装备,加快步伐往前走。这个季节的白昼只有五六个小时,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下一步的线索并返回,就只能在冰原上露营了。
走了大概两个小时,他们才来到那片看起来不远的冰峰脚下。
黄粱回头看了一眼,想确定来时的距离,但冰面反射的刺目的光让他很不适应。他眯起眼睛,忽然看到光晕里有一个模糊的带着斗篷的黑影闪了一下,等他再定睛细瞧时,却又不见了。
“好像有人跟着我们。”黄粱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谁?”恩鲁克大吃一惊,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黄粱看着洪奎,想知道他看见没有,因为他也回头看了。
“唔,不用理他。”洪奎说,“我们走我们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三个小时候后,洪奎突然停下脚步。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雪地,眼里映着冰的颜色,幽蓝幽蓝的。
“就是这里了。”他说。
黄粱却看不出这里和梦中那座冰崖有任何可以联系起来的地方。
“这里?”他问道。
“就是这里。”洪奎说,“大雪掩盖了山脉的形状,它就在我们脚下的冰层里。”
“那我们该怎么做?”黄粱不觉得以他们的力量能撬开这里的冰层。
洪奎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像是在倾听着什么。
“听,他在呼唤!”他呢喃道。
恩鲁克什么也没听到,却也不敢问,只是惊讶地张大了嘴。
黄粱从洪奎身上感觉到一丝异常的精神波动。他扭头去看,就看见洪奎脸颊上的胡须正在变长,整张脸都长出了长长的白色的绒毛。
精神的波动越来越明显,如涟漪一般向外扩散,接着,他的嘴角伸出了尖锐的獠牙,他的眼睛冒出了绿光,仿佛能看透厚厚的冰层。
那一刻,黄粱知道,白狼并不在冰盖下面,奎·沃尔夫就是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