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踩着祭坛的台阶往下走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熟悉的仿佛要回家的感觉。他停下脚步,往下看了看,祭坛和上次见到的祭坛一样,堆满了看上去乱七八糟大小不一的石头。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天上还是五个太阳,不过位置似乎发生了变化。他眯着眼睛仔细分辨,发现有四个太阳是固定不动的,整齐地排列成一个矩形。只有一个太阳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它刚才还在这个矩形的外面,如今却穿入了四日之中,成了矩形的中心点。
这四个太阳是在风之祭坛启动后就存在的。那么说是从乌拉坎带过来的?而这一个移动的太阳才是这里真正的太阳?
虽然青木不是物理学家,他也知道再怎么神奇的空间,虫洞也好、蚁穴也罢,都只能自身穿梭于宇宙时空之中,而不可能把恒星带着跑。而两次太阳数量变化都是在祭坛启动之后,那么很可能这是受到了精神力的影响才出现的,也就是这是精神世界的东西。
但他首先排除了梦境的可能性。
没有谁能制造这样一个梦境。这太大了!虽然无法判断那四个太阳有多高,但至少是在他目前的精神力所触及不到的地方,哪怕用上木之魂也不行。
如果这是梦,意味着这个梦境比覆盖这里的整个精神力场还要宽广不知多少倍。
从跌入时空深井后的场景来看,这些太阳是在时空静止区之外的,但又不会离得很远,也可能是在时空静止区边缘的位置,所以它们的光可以透进来。但令人无法理解的是,时空静止区内看到的星空理应也在它之外,视觉上却感觉太阳在星空之外。
还有一种可能是幻觉。
在启动祭坛的时候,巨大的精神冲击很可能让人产生幻觉。
幻觉和梦境的区别在于空间构成。梦境依赖于人的记忆,需要精神力调取记忆构成空间,如果没有记忆,梦境空间就是虚无的,意识体在其中不会获得任何感知,就像飘荡于宇宙深处的幽灵。
而幻觉不同,它可以源于记忆,比如某些回忆的闪现和混乱组合让人不知身处何处,也就是说幻觉可以有一部分梦境构成,但它更多是来源于外在的精神冲击,即外部精神偶然构建的不完整空间。
梦境和幻觉的概念很容易混淆,最重要的就是眼前的虚幻是否来源于你的记忆本身。但同时两个概念又是可以互通互换的,比如当人的意识体进入别人梦境或者群体梦的时候,他可以看到自己记忆中不存在的东西,但这又不是真实存在于他眼前的现实世界的,他的意识会在大脑中构建新的记忆,把它当成真实,这就是一种幻觉。即使清醒梦者,有时候也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进入了梦境还是只是出现了幻觉。
青木是个无梦之人,他所有经历的非真实事件,都可以算作幻觉,因为都不是由他自己的记忆构建的。但他的精神力足够强大,可以清楚地看到精神空间的边界和完整性,从而判断是否进入了梦境。唯一的一次判断失误是在滇南的猪笼山洞里,北野真武制造的那个群体实景梦差点迷惑了他,但并没有困住他太久。
此刻天上的五个太阳已经无法用人类已知的任何物理学知识来解释,也不符合构建梦境的条件。但它维持了这么长时间,而且经历此事的每个人看到的现象都一样,这也不像是破碎的幻觉。
青木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祭坛。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久视太阳而带来什么不适,祭坛内的一切又映入眼帘,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上一次进入祭坛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不过那时候巨月临空,他来不及思考,只急着把佩特鲁和拉里夫人从祭坛里救出去,之后跟着伊特萨野人冲入了那条逆流的瀑布。
现在回想起来,那感觉和现在的感觉是一样的。
青木并不着急,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擤了擤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对头上的乌鸦说:“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呱……”乌鸦歪着头沉吟片刻,“就好像……回家了一样!”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阔别多年后的游子回家的感觉。
家乡的风貌也许早已和游子离家时不同,阡陌变成了马路,矮房换做了大厦,但无论怎么改变,对一个离家的游子来说,家乡的味道永远不会变,只要靠近那里,他的鼻尖就能嗅到那久违的泥土的芬芳。
他一边走,一边享受这种感觉。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片古老的园子,在掩映的花木中,亭台轩榭,碧瓦飞甍,九曲回廊,绕着中间一汪碧水,湖边载一株老柳,嫩柳千条,低垂于水面,仿佛玉女梳妆。
正园当中有另一株大树,树干粗壮,根深叶茂。叶间隐隐可见许多紫红色的果子,又见一只黑色大鸟隐藏其间,呱一声叫惊走了树下正欲攀爬的一群孩子。
从正园往外,载满了桑树,密密成林。许多农妇背背着竹篓,在林间穿梭,采摘嫩叶。采桑而归,农妇进了蚕房,将桑叶喂了蚕。蚕便长大,爬上茧山,吐丝结茧,又化作一只只飞蛾,扑打着翅膀,往光亮处飞去了。
青木不确定这是真正的幻觉还是自己的某些记忆被唤醒了,他想看得清楚一点,意念刚一集中,便看见那些飞蛾一只只全往火上扑,每扑上一只,那灯芯般的火苗就大上一点,到后来竟成了熊熊烈焰。火势很快蔓延开去,烧着了整座园子。
青木只觉得那火轰一下烧进了他的脑子,将那座园子连同他的脑子一起化成了灰烬。
他仿佛站在一片焦砾之上,一切都失去了生的痕迹,陷入了死亡的黑暗。唯有池边那一颗柳树,依然在风中摇曳,在水面上映照出少女般的娇羞。
一阵风吹来,幻影成灭,他的眼前又只剩下一座黑色的祭坛,以及祭坛里那些黑色如炭一般的石头了。然而,他感受到了怀里传来一丝生命的温暖和悸动。
他伸手从风衣的内衬口袋里摸出了一截断柳。
在时空静止区里过了那么久,柳条不但未死,反而比之前又多了几粒叶芽,在阳光下闪着叫人恨不得含进嘴里的嫩黄的绿。
青木忽然自言自语道:“也许,我知道怎么回家了。”
乌鸦呱一声叫,爪子紧紧抓住了青木的头发,仿佛生怕他丢下它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