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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虽是白昼,大厅里却已经灯火辉煌,蒙蒙的细雨已停了。
竹枝染慢慢地穿过院子,跨过门槛,走入了大厅,倚在最近的一个椅子上,冷冷地看着已酒酣耳热的贺客亲朋,一些宾客正在嘀咕,竹老爷五十寿辰,怎么邑令肖大人一直没有出现。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竹少爷回来了,大家快敬洒。”
立刻有人应声:“好提议,竹少爷文武双全,我等久仰了,这杯酒我们可等了好久了,怎么能不敬呢!”
竹枝染嘴角冷笑不已:“好啦,你们该回去了。酒,改日再喝吧。”
大厅里的人立时私下议论纷纷,这竹少爷是怎么了,今天可是他父亲五十寿辰。没有人会在父亲生日的大厅里对客人的祝贺如此冷漠。
望着竹大少爷冰冷无改的面孔,大厅里每个人都怔住了,好面子的顿时觉得脸上发烧,就好像忽然被人骂了一句再迎面掴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谁首先站起来,也不问为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就这样一群人,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竹枝染脸上全无表情,冷冷地道:“竹胜,开大门送客。”
没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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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后面去休息的竹老爷,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脸色已发青。竹枝染立刻迎了过去,一把将他父亲拉入了屏风后。老太爷跺着脚,气得语声都已发抖:“你发的什么疯,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丢光?”
枝染摇摇头,神色变得黯淡无光:“爹。”
老太爷一把揪住他儿子的衣服:“你平素不是这样的,为什么突然要做这种令我见不得人的事?”
从屏风里看出去,大厅里的宾客已将散尽。又过了一会,枝染才低声一字字地说道:“因为今天,谁也不会留在这里!也不能留在这里,每个人都非走不可。”
“为什么?”
“大门接到了血书勾魂令!”
竹枝染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弯刀,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瑶山勾魂弯刀:“是昨夜或者今天凌晨被人钉在大门上的,门上还有要灭我们全家的血书。血书我已经第一时间擦掉了。如果不出所料,最迟明早,大批杀手就会找上门来。”
竹奇峰一听血书勾魂令,方知大祸临头,顿时急了:“那还不通知官府?”
“已经通知过了。”竹枝染无奈的摇了摇头:“青石大峪这些家伙说好要给您拜寿的,今天都没来,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难道?”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但竹奇峰仍然希望从儿子的嘴里确认。
“所有人一听说血书勾魂令,没有人敢插手。还有邑令大人,他称病避而不见,意思不用直说了吧。”竹枝染一阵苦笑。
“啊?怎么会这样?”竹奇峰整个人仿佛突然失去重心,连站都已站不住了,他脸色苍白,痛苦的闭上双眼:“我早说过这不关我们竹家的事,你当初奉江湖救急令前去救援了已经仁至义尽,你非要去碰这个案子,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枝染扶住他的父亲,声音同样痛苦而后悔:“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我只想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讨回公道,只想少死些人而已,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真相会那么残酷。”
竹奇峰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黯然问道:“你所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你不是一向很谨慎的,而且你不是洛邑的人,怎么会被人识破身份?”
“父亲一定想象不到,为什么官府多次派人调查打击瑶山都会失败,不全是因为瑶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原来洛邑的代理邑令洛方执跟他们有勾结,不止如此,甚至南陵都尉府的官兵中,也有人暗通杀手。有人通风报信,官府当然拿他们没办法了。”
“为什么这些人会勾结杀手?还有,血书勾魂令的幕后控制者究竟是谁?”
“不知道底细,只知道为首的名叫古依山,剑术极为高超,我偷看过此人练剑,没有必胜的把握。”
“是他?”竹奇峰心中凌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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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约是七年前的事了,都尉府做东,连同四大世家举办友谊会武,席间突然闯入一个叫古依山的人,说来自北炎,家逢巨变不得已不远千里来寒国求生活,可是浑身上下别无所长,唯有一炳祖传宝剑使得还算顺手,想在南陵开宗立派,愿意挨个挑战各大家族,只希望各大世家给个面子捧个场送个灯笼贺个喜。
对于新人,江湖的规矩从来都是以技服人,这古依山身手确实不凡,但只挑战到了第五个人,遇到了当时还未入官场的宕显,受伤而去,后来,宕显入了都尉府,而这个古依山,自此就再无音讯了。
年代久远,想不到七年之后,当初想要开宗立派的那个人,竟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他们在洛邑城外的瑶山里建了一个隐秘基地,行事谨慎,处处蒙面,但是我还是查到了。”
竹枝染恨恨的说:“关于洛方执,我调查清楚了,他起初也确实真心剿灭杀手,但失败被抓了之后,因为贪生怕死就转而跟杀手勾结,利用这个组织杀死了前任邑令,至于都尉府背后是谁,暂时还没有查清,原因不详。但很肯定的是,现在的血书勾魂令,不单单是一个杀人越货的邪恶组织,已经成为官府一部分人打击异己的工具了。”
竹奇峰按住了儿子的肩膀:“没证据的话别瞎说,诬陷都尉府,这罪很大的。”
“爹,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就是担心勾结瑶山杀手的是都尉府的高层,所以六天前我将证据和紧急求援的书信差了不会引起怀疑的商队上京送往了提刑府。可现在来看,勾结的人,在都尉府地位一定不低,爹你想想,从南陵到京城公文一个来回,最快也要五天,也就是说,都尉府和都丞府接到提刑府的公文,最早也在昨天,但今天凌晨我刚刚到家就发现了弯刀血书。血月勾魂令的出现,受害最大的就是商人,不可能出卖我,即使出卖,也不会等到六天之后,所以问题只可能出在南陵。”
南陵?地位不低?竹奇峰第一个想到了宕显,当年打败古依山的,正是今天的副都尉宕显。
归元官府已放弃,甚至都尉府都可能是贼窝,想到这里,竹奇峰一阵绝望:“若是我竹家宗亲满门拼死一战呢?”
竹枝染道知道父亲还不了解对方的实力,又说:“我之前留意过,杀杀手至少超过百人,其中有五个人的修为不在我们父子之下,现在归元的官兵不能指望,敌我悬殊太大,若是拼死一战,无论胜负,都是惨胜,只怕我们撑不过今晚明晨了,现在我们竹家只剩下一条路走了——逃!”
他们是绝不会让知道真相的人活着的。
虽然竹家乃武术世家,加上关系友好的亲友朋友也有几十个懂武的人,但把亲朋好友牵扯进来固然有一场死战,且不说仇家、罗大人接连惨遭灭门之后,这一带早已经闻血书勾魂令色变,江湖同道心生惧意,怕是只会嘴上答应,路上拖延,纵然能得到同道帮助,但最后必然是双方死伤殆尽,剩不下几个人,这对于无辜的人来说太不公平了。
所以除了逃,放弃百年基业,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遣散宾客,然后解散旁系亲友下人,下一步就是带着姓竹的宗亲避难了。
无论谁都不能留在这里!只是安顿好下人亲友需要一定的时间,怕是来不及了。
父亲忽然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你也先走,宗族就交给我了。”
竹枝染却笑了。父亲不忍心儿子犯险,儿子又怎么可能会放心留下父亲面对死亡危险呢?
做父亲的当然很了解儿子,但他又如何甘心呢?
“可怜我们竹家世代练武,为官府做事,最后落到这个结局,万一。。。。。。但至少也该为竹家留个后吧,不是吗?”
竹枝染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缓缓吐出了几个字:“竹家已经有后了。”
“在哪里?”
“在千千那里。”
父亲惊讶、欢喜,然后又不禁叹息:“可是她。。。。。。她的人呢?”
“我已叫她先走了。她的身份只是个不起眼的丫鬟,应该不会被追杀的。”
“这丫头那么倔,肯走?”
竹枝染点了点头,想到对待她的残忍方式,他眼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就因为他知道她决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死。他自己的心也同样碎了。他伤害她,甚至比伤害自己更痛。
竹奇峰看着他儿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伤:“你。。。。。。你怎么能就这样叫她一个人走?”
“一个人走更安全,我已经托付林图在暗中保护她了。”林图是他的结拜兄弟,他甚至可以将生命交托给他的那种兄弟,两人互为师徒,纵然青石大峪这些酒肉朋友舍弃了自己,他也绝不会背叛自己。
现在,他已将生命交托给他,将自己的最重要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他,自己的财富、女人、孩子,甚至是自己竹家世代相传的家传武术秘籍。如果不幸未能逃掉,自己战死了,他会代为照顾千千,照顾自己的孩子,教他们练祖传的武功,他相信林图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把自己的孩子教得出色的。如果不死,就一定还有和千千相见的时候。
竹奇峰长长的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了,虽然他对于儿子的安排有些不安心,不过既然儿子早已经做了安排,他也已明了他儿子的决心。
他知道这种决心是绝没有人能改变的,现在,他也慢慢平静了下来了,年轻时的血性似乎回来了,他已经不再恐惧了,他要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去勇敢面对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