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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锋三尺,樵夫十年。
我,金陵浪剑客青樵,受人之邀,登上了前往南陵的车马,那里,南陵最有权势的都丞府,听说前副都尉、现任都丞府参知辛罡大人想见见我,三天前,我与封固的高手柳松在大街上相遇,我以令他意想不到的快剑在两招之内击败了他的挑战,柳松当街表达了心悦诚服,并说我绝对担得起“南陵五少侠”的名头。
也许是因为这个,辛大人再次遣人前来邀请。这是三年来,第一个主动找我的官员,虽然他的调职比一年前略显失意,但这多少令我有些意外,具体向我下请柬的是他的护卫官枉嘁,校尉官职,这是他第三次向我转达辛大人的欣赏,这一次,他派人送来了马车和车夫,彻夜守在紫竹林外,等待我的回复,说如果再不来,他说不准一怒之下会放火烧了这紫竹林。
我心有歉意,遂依约而去,马车在午后到达都丞府门前,马车夫带着我对官场的陌生前去通报:“你去跟枉兄通报下,看看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马车夫很快回来了,无人相迎,他让马车夫转达的回复也令人困惑:“嗯,确实不是时候,我刚睡醒。”
毫无疑问,枉嘁一定是开玩笑的,堂堂一个校尉,不可能不明基本的礼貌。我既然应邀来了,人总归要去见一见的。
我打发了马车夫:“你去忙吧,怎么说也是头一次进都丞府,容我四处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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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繁华的官府,阁楼林立,进出车马不绝,来往者个个衣冠绚丽,高雅轩昂,我按照马车夫的指引,沿着府内闲荡,直到看见了一块闪耀的金匾:“户籍堂”,门外一位容貌极其美丽的姑娘吸引到了我的注意。
“来者何人?”
“哦,这位小哥,我应邀来都丞府办事,请问议政堂怎么走?”
执戟的守卫想了想,刚想回答,但那位美丽的姑娘把我拦了下来:“对不起,都丞府里没有引荐是不可以擅闯的。”
我刚转身,那姑娘一巴掌拍在守卫的脸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不知道是不是混进来的,你有没有脑子?”
那守卫被掌掴得连连致歉。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总是遇不到一个集容貌、才华、善良于一身的女子,即便是在这都丞府里,也会让我不由皱眉。
我看了看自己,衣服土气、还打着补丁,手上提的剑也平淡无奇,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个好人,可我真的是个好人,这未免太以貌取人了,我调整下情绪,转身笑道:“我不是什么歹人,还请不要为难这位小哥。”
“不关你的事,都丞府有都丞府的规矩!”
都丞府守卫果然“严明”,我叹了叹气,无奈:“好吧,是你们参知大人请我来的,可以了吗?”
“参知大人?”美丽姑娘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怀疑,她轻声追问道:“请问是哪位参知大人?引荐人是谁?”
“应该是辛大人吧,枉嘁是你们这里什么人?”
美人如释重负,“哦,枉嘁啊,不是我们这边,后面那座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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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出来了:“你好,我就是枉嘁。哦,是这样的青兄,我们辛大人一直很欣赏你的剑术,请随我来。”
我暗暗打量眼前这个校尉,举止温和礼貌一脸灿烂,看上去年龄与我相仿,年纪轻轻能做堂堂都丞府的校尉,负责前副都尉的贴身护卫,想必也是武艺超群之人,虽然我们初次见面,但彼此都不算太陌生了,望着他的笑容和热情,我不得不确信方才他让马车夫的回复是玩笑无疑了,对此我顿时释然。
在随后的闲谈里,我对这个校尉并没有什么疑心,尽管在过去的半年里,在三番邀请的过程中,我曾经无礼的拒绝过他两次。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加简单,任何人只要他愿意,都是我的朋友,疑神疑鬼小心翼翼素来不是我的风格。
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默默无闻而站在权力边上的人,都不会是一眼可以看穿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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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入江湖,一直以为我的快剑纯属自创不太正宗,加之我性格孤僻,一贫如洗,虽然出道半年来未曾一败,偶而有人将我列入南陵五少侠之一,但显然并不太受正派名门肯定,实际上“浪剑客青樵”之名似乎比我之前以为的要大一些,这一次我见到辛大人,按照对方的说法是,一般而言,民间的剑客浪人很少会惊动都丞都尉这个层次的,足见辛大人对我本人的重视,他有意向都尉大人举荐,保举我拿到推荐官文参加今年八月的天地会武。
天地会武,乃寒国每五年一次的举国盛事,参赛者众多。
只有拿到地方两府推荐官文的,才可以跳过凶险艰难的外围赛直接晋级正式赛比拼,可以少大量的恶战,多胜率。历来的推荐官文都是千两银票才能买到,这显然是一份价值千金的大礼呀。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咯。
这倒也不难理解,每五年一度的天地会武是各地官员不得不重视的大事,谁举荐的人若是过关斩将拔得功名,在朝廷也会得到善于选拔良才的美名,多少会影响仕途。
听说辛大人之所以从副都尉任上调职,是因为与现任掌兵副都尉宕显争权失败的原因,如果我真的是南陵第一剑,那么至少不要为宕副都尉所用,这应该是辛大人最简单的心思。实际上从百姓的传闻来看,现任掌兵副都尉宕显为人跋扈高高在上,不得民心,我对辛大人亲近我这种草民的作风多少有些好感。
作为一个希望有所建树的剑客,我对此颇为期待,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的书生,青樵不会改变独立自我的立场,我不想成为任何势力的附庸,不想成为谁谁谁暗斗的棋子筹码。
“我的确有意参加天地会武,但我不想平白受人恩惠,请允许我走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从外围赛杀上去。”我凝视手中的剑,我对它有信心。
“你如果不介意,不妨来我参知府做事?”声音依然和悦。
容我想想吧,我说。
不碍事,我理解你的志向,慢慢想,改变主意的话随时跟枉嘁联系。看上去前副都尉大人并未失望。
与此同时,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自信。先哲说,暴雨倾盆,势不能久,细雨绵绵,三月不绝,说的是道与势的区别,我觉得自己仗势而来,非持久之道,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是不是可以改变自己的骄傲。
“你觉得枉嘁怎么样?”参知大人岔开了话题。
嗯,还好,挺好相处,我随口回答道,尽管在我的世界里,看清楚一个人绝非朝夕印象,但显然我并不准备指教堂堂前副都尉。
“他的剑术也非常不错,三年前在都尉府,我无意中发现了他,把他请了过来,做了我的贴身护卫,事实证明他做得很好,很忠心,曾经是我府上第一高手。。。。。。此前一直都是他在跟你接触,希望你们可以成为朋友,多交流交流,走动走动。。。。。。”
三年了,三年会改变很多事情,三年前我希望挑战别人,三年后,也许我恐惧着有人可能挑战我的快剑。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旧人压新人,江湖亘古不变。
可以想象的是,在另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会诞生另一段对白:
“你觉得青樵这个人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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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青樵这个人怎么样?他会接受我的邀请吗?”
“不建议大人有太多幻想,我跟他说好一起吃饭,他居然走了,这种人自视甚高自由惯了,不可能忠心的。又或许,宕大人的人也邀请过他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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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兄,今天正巧都丞大人主持议事,不如这样,今天就到这里了,后面我们再约。”
两个月过去了,枉嘁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对此并不感到失望。辛大人想收我青樵,不过是因利而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赏识,他不过想挑起我加入都丞府的欲望,成为他个人的附庸。但直面这些年的落魄,我的确也不反感结交权贵,于是这件事多少让我偶尔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我意识到我的江湖阅历毕竟太浅,对问题的反应和临机处理能力非常的差,在《春秋策》里的故事,每个看似简单的结果背后,无不充斥着明争,或者暗算,可不一定是刀剑,也有可能是利用信息的不对称。
你不对枉嘁拔剑,不代表别人不会对你拔刀。在仁义不足以使人们相互信任时,聪明人因为多智而被猜忌,简单人反而凭借平庸而得到信任,南陵五少侠的虚名存在,会让一个本来简单的剑客带给别人威胁感。
对此我感受悲哀,我出人头地的命运注定在天地会武,我回到紫竹林,继续孤独的修炼,只有我的剑真正修炼到一招决的境界,才是无敌的存在,击败柳松用了两招,显然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邪恶的一面,没有人理所当然应该对我友好,人在江湖,谁是谁非谁又说得清楚呢,江湖从来不变,不该让心境为外事而起波澜。
一想到过往不能随缘的无知,我感到难受。
道之所在,在于超越环境顺势而为,不受缚于眼中的诱惑风险,我为什么被请到都丞府?因为我的剑术。又为何还没人真正懂得欣赏尊重,因为还没有达到威势足以夺魄的境界,所以归根到底这跟枉嘁无关,因在修为。剑客之道,在于剑本身的杀伤性,当我成为天下第一剑的那一刻,所有人不得不欣赏,不得不尊重,何须委曲求全。
古书告诉我,心静是剑道的最高境界,一个剑客必须视不能放弃为毕生大敌,当声名渐起的时候,会意识不到静心无为正变得越加困难,容易忘记初衷,多少英雄就是因为不能抗拒而被架上交易的轮船,驶上面目全非的不归路,这当然不是我的追求。
我一直住在这紫竹林里,白天打猎,夜里练剑,把五官的感知集中于剑招,直到它达到人们想象不到的境界。
我应该如此,一切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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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黄昏中醒来,依稀天边夕阳如血,我推开木门,睡眼迷离的望着山野静风,这里熟悉又陌生,是不是我的世界,只在我一念之间。
我是谁?临村猎户大叔的声音从山上传来:“萧京唐,你该娶个媳妇了,你看你,胡子那么长!以后谁敢嫁给你啊。”
对,我叫萧京唐,曾经是秀才,现在是个武夫,可无论是读书还是练剑,我都是一个孤独的人,十年了,我做了整整十年的樵夫了,青樵只是三年前我住进这紫竹林时给自己起的名字,这里不是南陵城,没有都丞府,没有参知大人,没有枉嘁,只有宁静的竹林,还有一个姓萧的隐居者,天地会武之日,才是我手中青锋惊绝天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