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乌云漫布,犹如永难消退的梦魇,压在莽苍方圆百里的荒芜大地,黑暗至目光浑浊,灵台紊乱。忽在天际有一闪电,锋利劈下,划破微弱的日光直冲而下,耳畔是一声沉重的惊雷。
对面遥遥走上一人,油纸伞持得平稳,云靴碾碎雨珠,藏青披风猎猎招摇,却不沾片点湿漉。
《饮中八仙歌》有云:“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卫琨珸记得曾扫过几眼,当时就差点啐出来,将书甩到一旁,向邻榻上卓戏时嫌弃过,如今却觉就似形容面前之人。
来人几息之间近在眼前。凤眼微眯,狭长的弧度尽显冷邃。将伞递到卫琨珸手上,又将披风解下,手绕过他脖颈为他披上,一阵暖意顺着背脊透进胸腔,他终有力气将半点气息存入心肺。
面前人为他系着披风的系扣,蹙起的剑眉角度深刻,那么认真专注的神情,终令卫琨珸笑出声来。
下一刻,他松手,油纸伞坠于苍原,很快被泥泞污染。而他一把挥开颈下那双手,果决断然,雷声轰鸣,他脸上一片煞白电光。
嘴角的笑散了开来,卫琨珸一把扯住他衣领,将他拽至平齐。他偏头,眼中戏谑挑衅:“你又为何这样的表情?好好想想嘛,他死了,老子也死了,你一身干净。你一向喜好孑然,这不是正衬你心意?然而啊,”他笑意散尽,发狠地凑近,看进他眼睛,“陆诀,我偏不衬你的意,就算谁都为你所害,我也会活下去。”
“直到看着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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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渠山峦,自成一脉系。其形态复杂,沟壑曲折,多有奇石异宝隐于林丛,芙妙川自邹渠之顶聚昀巅龙泉之眼向四方分流,北至广袤的长安原,南入普珠海子,东经万年滋长的桢茂古林,西穿奇寒骤暖的洹阳谷。外来人叹“邹渠自是江湖”,不错,邹渠之大,纳有百余派系,仙风道骨之人不在少数,山野渔樵更比比皆是,无掌权之人无恪守之法,既是一自在江湖。
说至百十派系,多是乏善可陈无需多舌者,且从聚昀巅顶峰的造剑第一门诛青谈起。
诛青之道非儒非法,为剑道。因其掌管龙泉之眼被些杂小派系奉为“邹渠之首”。诛青传承十二代,如今掌门为造出天下第三剑“勾离”的景唤风。
诛青门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每旬末要举三日剑赏,即邀邹渠友客入门赏评十年间的制剑,且举出前三甲。这三甲之列,多年为诛青门长老与师长所占,与幼生无甚缘分。
“这便很无趣了。”卫琨珸舒展筋骨后手揣在怀间,蔑然评道,“老古董造出的仿制老古董。有何好看?”
“嘘!”一温婉姑娘忙比了噤声的手势,拉着卫琨珸跨过写着“铸剑为苍生”的匾额门楼,“别在人家家门口碎言,且还这般毫无顾忌,让师父听到又要罚你。”
卫琨珸不甚在乎,避开姑娘的手:“罚便罚,他那些俗套,对我不过毫末罢。”瞥她一眼,“如榭你什么心都操,不如我叫你一声娘?”
卿云岫,字如榭,长安原逍遥山门生,与卫琨珸一同师从逍遥副掌门严徐逸。
逍遥山此派亦有可道之处,其为山亦为派,研道法修内功,一袭白衣绝胜出尘。但依卫琨珸,就看不上这不接地气佯装清高的酸样,能不穿的时候绝不穿,那些严秩清律,他也是一并弃之,故所受惩戒绝不算少,可以很称职地称为逍遥山第一毒瘤。
可这一毒瘤偏还混得风生水起,尤其在“异性缘”这方面。正所谓“少女怀春谁还没爱过几个……”咳,总之就连卿云岫此等才貌具上上成的佳人,也小鸟依人苦口婆心地随在他身侧不离不弃。这种毒瘤着实更可气,难怪其授业之师老是给予“特殊关照”。
在被前方一身修长道服的严徐逸瞪过之后,卫琨珸稍作收敛,哼着调子与同门向进行去。
诛青门不愧是表面功夫十足的大家门派,十几高阁屹立在层叠云雾之中,仅显露数十飞翘甍角,恢弘大气,仙味十足。
英才汇聚,处处皆立着各异颜色款式的裾服的门人。进了正门,近乎无立足之地。卫琨珸啧了几下:“这诛青门看起来正儿八经,没想到酒肉朋友还挺多。”卿云岫拽他袖子:“什么酒肉朋友,这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大门大派。那边是尚武门,那边那些青衣是灵枢阁的,还有身上绣有九转星宫图的,是普珠海子的璇玑台……”卫琨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甚好甚好,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堵了卿云岫的嘴。
路过一处,一片乌漆黑衣立在玄柱之角,气息皆很低沉,甚至不潜心窥探根本无法寻到。卫琨珸不禁多看两眼。
站在队中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很俊俏的一张脸,白净清朗,左眼尾有颗小小的泪痣,显得此少年有番独特的气质,如四月和煦阳光。有一打扮精致的女弟子正同其交谈:“仲央,这行过的是什么门派啊?”少年微一思索,随即清敛一笑:“金丝白锦衣,髻尾鸦青带,长安原口音,十有八九是逍遥山弟子。”“逍遥门?哼,怎么听都像是个邪门歪道呀!”
卫琨珸耳朵动了动,转头对卿云岫道:“当真是邪门歪道?那倒也独特,就怕连歪邪也比不上桢茂的七耳洞。”
“你!”方才讽言的黑衣少女快速掠到卫琨珸面前,一掌扇过来,“邪教果然放肆!”
“啪!”卫琨珸抬手擎住少女的腕,“七耳明明修习的是沉心净气的轻功巧劲,怎么还有这样鲁莽的招数?”顺带一甩,少女跌出去。
力气用的不大,是想给这姑娘留三分颜面,却不知突然从哪边使来一股暗劲添了五分力道,少女尖叫地朝梁柱撞去,一时吸引周遭多数目光。
在修习之人眼中,所有短暂时间皆可放慢,故卫琨珸是有机会救下她的。可,何必呢?不如多费点心思琢磨下是谁在耍诈。
况且,总会有人救的嘛!
果不其然,一道黑影以迅猛之势垫在少女身后,一股内力“砰”地爆出,使两人得以缓冲才抵上柱子。
黑影便是方才叫“仲央”的少年,此时少年手捂胸口,一迹血丝挂在他唇角,使本来爽朗俊秀的一张脸又多了些苍白柔弱的美感。
卿云岫惊得捂住唇,拽着卫琨珸向后:“七耳洞一向习内敛的术法,此次他为保那女孩周全,在瞬间外放内力,十有八九受了内伤。这次祸真的闯大了……”
卫琨珸倒悠哉,两手环于胸前:“这么好?隔了这么久终于闯了次大祸,不然手脚都生疏了。”
此时厅内已很寂静了。七耳洞弟子一向深居简出,怎的好不容易露次面就与人杠上了?哦!对方还是长安原名门逍遥山。真是出精彩戏码啊!
“更胥,胡闹什么!还不道歉?”严徐逸一抖拂尘行过来,却被卫琨珸一挡:“哎师父,忙什么,看看七耳洞这帮人是怎么演戏的嘛!”
“演戏?“一声冷哼,自七耳洞队列中行出一中年人,黑布裹身,露着一双如鹰鹫的眼,气息萧寂,“你伤人如此,又归罪他人,当真是怀瑾握瑜的逍遥一派?”
卫琨珸听出讽意,笑意却只增不减:“我当不当得起逍遥之名是一码事,你可否借双手与我一看也算一码事。”
中年人两只手掩在黑袖里,确实看不清楚。但这算什么无理要求,哪有个小辈当众对师长如此不敬的?
中年人横眉一哼:“放肆!”一叶柳刀贴着袖口飞向卫琨珸。嗯,七耳洞习的,正是这几息间便可要人命的功夫——暗器。卫琨珸险之又险地躲过,兴致提上来欲冲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