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二十几年的皇宫的清晨,依旧如此,寂静无声。一睁开眼,宫人们便又是这般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待宫女将帘卷起,我已坐了起来,隐约记得今日是何日子,又好似不想记住一般忘却了。
宫女呈上一件黄色的锦衣,上面用七彩丝线绣着明艳的牡丹,做工精细,我觉得这颜色有些太过明丽耀眼,不禁皱了皱眉。那宫女不敢抬头,故未曾看见。我对她说道:“这颜色太过明丽。”
她仿佛有何难言之隐一般,未曾挪动,而是跪在原地,那双手隐隐发抖。
魏安雪知晓我平日里从不为难宫女,也从不无端挑剔,便走过来说道:“太后,今日新帝登基大典,穿得明丽些也并非不可。”魏安雪温柔娴静的声音缓缓入了我的耳中,我这才恍然大悟,对那宫女说道:“留下吧!”
起床后洗漱梳妆,铜镜中带着几缕银发的发丝被挽作发髻,又戴上沉重的凤冠,凤冠上的夜明珠格外晃眼,经过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整理,发饰倒是理顺了,这眉头却怎也舒展不开。
有个生得面容姣好的宫女正欲替我描眉,但见我正凝眉与镜对望,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下笔,我从镜中见到,眉头皱得更深了。她以为我是厌恶,便也紧张了起来,隐约能听见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魏安雪对她说道:“太后的柳叶眉乃是天生的,无需描绘。”
那宫女忙跪下说道:“冒犯太后,奴婢有罪。”
魏安雪也对我说道:“她今日刚来殿内当差,不知规矩,请太后轻罚。”
从前,我刚入宫时,对这些规矩礼数颇不习惯,可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了,不习惯也已是往常,想改变皆只是徒劳,便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顺应了二十几年。
“你既然不知,我又何必怪罪?起来吧!”我自己挂上那对珠环,这两颗明珠小巧精致,却与头上的富丽堂皇极不相称,我却对着镜子欣赏了许久。
“太后,吉时将至。”
我停顿了一会,问魏安雪:“好看吗?”
魏安雪一时语塞,站在我身后,看着镜中的我,正用纤细的手指轻抚着右边的耳环,仿佛如何都看不够一般。
“太后,您还是哭了。”
我的泪,莫非很明显?还是,她见那金步摇在头上晃动得厉害?
“昨日,是最后一日,可三年,如何够啊!”我任由眼泪落下,我并非忘了,只是不敢记得。
“太后,五王爷求见。”
“不见,便说我正准备赴新皇登基大典,让他出宫候着。”
魏安雪见我有些生气,又怕五王爷吃了闭门羹而不解,便与她一同出去。只见五王爷站在殿外,身着白衣,头上未戴冠帽,而是以麻布束着,面色凝重。
“魏姑姑,母后她......”
魏安雪看上去不再平静,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小声对他说道:“五王爷为何如此穿着?”
“父皇驾崩,守孝未满三年,有何不可?”
“五王爷速速回府去换上朝服,戴好冠帽,太后若是见到您这般,怕是不妥。”
“母后自我儿时便训诫我孝道,我若是换上华服,怕是有违孝义。”五王爷的眉眼生得与我极像,尤其是那一对柳叶眉,配上他的一双如水一般澄澈的鹿眼,此时虽看似执着,却是优柔寡断。他心中,怕是已经有些犹豫了。
魏安雪并未生气,而是面不改色地说道:“既然是孝,为先帝守孝是孝,那为了太后换上朝服,便不是孝了?”
听完她的话,我的儿子也不再坚持,而是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背影悻悻而归。我悄悄看着他,若是方才我让他进来了,兴许一个响亮的耳光,早已打在他白皙清秀的脸上。新皇登基大典,他却着丧服前往,任何人看,皆只会是文武百官面前的笑话,初登皇位的新帝心中的忤逆之臣。
“五王爷,可曾见到太后?”生得贼眉鼠眼的王恒在宫门口等着他,见他出宫后便凑上前来问道。
这王恒是他五年前遇到的,此人品行不端,心术不正,却以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让五王爷心生敬佩,亲自接他来都城为门客,且信他有大智慧。让他着此服来面见我,这目的,太过明确。
五王爷不开心地摇摇头:“已是太后,便是皇帝的母后,怕是非我这等区区小王爷能见的。”
王恒听后摸了摸他的八字胡:“那是何人见了王爷?”
“魏姑姑,让我回府换上朝服。”
王恒皱眉想了想:“既然是太后的意思,那王爷照做便是。”
五王爷未曾回答,与他上了马车后,在车中问道:“先前先生让我着白衣入宫面见母后,如今又让我换上朝服,实在不解。”
王恒笑着说道:“太后让五王爷为臣,而非太后之子矣!”
五王爷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亲生的敌不过一个没娘养的,鸠占鹊巢。”
王恒说道:“既已知晓太后的意思,那往后王爷行事当小心些了。”
五王爷仿佛有些伤感,双眼泛红:“父皇为我取名源,乃是万物之根本。如今父皇走了,母后为了太后之位将我抛下,我还剩什么?”
王恒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心开始蠢蠢欲动,见五王爷如此伤感,他说道:“人善被人欺,向来如此。”
“今日便是他的登基大典,既然母后让我好好为臣,那我照做便是。”五王爷虽委屈,好在未曾将王恒话中之意听去,如今看来,他软弱怯懦的个性,未必不是件好事。
今日泰安殿内尤为忙碌,新皇龙袍加身,已然有了些帝王风范。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任由宫人们替他打理,那双鹰眼虽朝镜中望去,但那思绪却不知去了何处。宫人们替他穿好龙袍后便退下了,他一人立在那良久,突然开口不知是对何人说了句:“朕......是皇帝。”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坐在殿内,思绪万千。如今身为太后,我应当做什么?若是新皇有治国大略,能保江山风调雨顺,那我便只需管好这后宫佳丽。新皇初登皇位,曾为楚王,王妃仅龙大人之女素瑶一人。他曾许诺此生唯爱素瑶的素面素心,皎如瑶玉。素瑶成了他的皇后,也是目前后宫中唯一的后妃。若是果真如此,也好。
“皇上。”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跪下后向他禀报道:“三王爷府上差人来,说三王爷因边关北狼入境之事操劳过度,风寒加重,如今卧床不起,登基大典,怕是来不了了。”
三王爷是庄妃所生,自幼便聪明乖巧,十分懂得讨先帝欢心。幼时尝从先帝游玉湖边,先帝问之玉湖龙鱼一说,答曰:“盛世遇明君,龙鱼出玉湖。”又问他缘何今日来此,未曾见到龙鱼,又答曰:“既因江山至,玉湖天下有。”先帝听后大笑,夸赞其聪慧。
新帝听后说道:“让御医去三弟府上,务必治好他。”他未有半点怀疑,他信他三弟。他虽从小与五王爷一道长大,但他视作兄弟的,只有三王爷一人。他的东宫,也只有三王爷一人可常入或借宿几晚。说起缘由,怕是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二王爷,不,二皇子,穿上这朝服,果真气度不凡,看起来,倒是这朝服让二皇子失了身份。”
二王爷是贤妃所生,曾立下过赫赫战功,当年居然山一战,他率兵取了敌将首级,敌军军心涣散,因此溃败。好在这骄傲自满的性子,尚未阻碍他的前程,但因此常被人暗中诋毁而不自知。
“太后,吉时已到。”
我正用手托腮,靠在椅靠上,闭目用一把半旧的折扇扇风,睁开眼便看见魏安雪站在我面前,我犹豫了片刻,看见她头上那支银簪,微微一笑。
“还是未曾放下。”
魏安雪说道:“太后念旧,安雪随主。”
我用手轻抚那折扇,犹豫片刻后将折扇收起后起身将它放入一个锦盒中:“走吧!莫要再耽误了。”
登基大典,不愧为新皇登基,新朝开启的最大盛典。百官台下立,四方邻来朝。新皇身着龙袍,果真气度非凡,他微皱着眉头,仿佛有些紧张,却不失一丝君王气度。他年轻英俊的脸,与先帝并不相同,想起当年初见他时,他还尚小,先帝牵着他的手问我:“你觉得,他像朕吗?”
我摇摇头:“或许更像他生母吧!”
先帝看着我,半晌不曾说话,只是看着,之后笑着说了句:“是,像极了。”
三年前先帝坐过的皇位,被除去灰尘,工匠略加修整后,显得更加威严耀目。我看着他缓缓坐下的那一刻,恍惚间想起先帝,他登基之时,或许也是这般身负江山重任,带着些许忐忑,可惜我不曾见到。
此时我看见身着凤袍的素瑶,这身凤袍,我似乎见过,在望辰宫里,那张未曾画上脸的画像上,是先帝亲自画的,如今竟穿在素瑶身上。我看了看皇帝,他极其满意地看着素瑶,而后看向我,与我对视之时,露出一丝微笑。这凤袍,莫非果真是为她所绘的?
“这画搁置了几年,终于寻到主人了。”先帝将那幅画画上了我的容颜,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只是笑着说道:“夫人倾城貌,与这画正好相配。”
我知道先帝曾有个宠妃,先帝一直想封她为后,但遭群臣阻挠。之后她生下孩子后便突然身患重病而死,先帝悲痛不已。入宫后,我便听人说起过,我与那宠妃生得一模一样,为此我暗中恨了先帝好些日子。先帝曾说这凤袍在我之前从未寻到过主人,乃是他梦中所见,故绘于纸上,难道他骗了我?
“母后未能穿上,如今儿臣让素瑶穿上,不知母后认为如何?”皇上见我陷入沉思后,小声问我。此时礼乐声正高,故旁人听不见。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眼中的神情,他的笑容,并不友好。
我笑着说道:“极好。”
他嘴角勾起:“也算是得以传承了。”
我已经知晓了,原来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笑话。但求他能是个好君王,能保先帝江山不老,社稷长安,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远离战乱。如若不然,我如何算得上实现了先帝的遗愿。
魏安雪站在身旁,看着我脸上再无笑颜,已知晓我怕是伤了心。
登基大典过后,我便回到殿内,身心俱疲,将那沉甸甸的凤冠取下,也未见得轻松。
“太后,皇上今日所言......”
我闭着眼睛,说道:“我乏了,皇上不忘生母,重情重义,是好事。”
“可太后为了他当初弃了......”
我不耐烦地说道:“前朝往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太后可以反驳他,为何不说,而要受这等委屈?”
“说什么?旧的终是旧的?如此刁钻刻薄,我怎说得出口?”
“可往后皇上若是再如此......”
“他不敢,也不会。他的后宫中人的命,在我手上。今日他如此气我,定是有何人生了误会,那些多嘴的人,这三年可谓是寻了不少机会,也不知说了多少胡话。我无暇与他们计较,这天下,我与皇上不合并非大事,前廷后宫本就不相干。但皇帝若是昏庸无能,才是要紧之事。好在他德才兼备,又心怀社稷,这便够了。”
烛火熄灭,卷帘落下,借着月色入梦,到了那寒宇之中,先帝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抬头对我一笑。我开心地跑过去,他却不见了。桌上有张纸,看见纸上的话,我泪如雨下。梦中的我两颊有泪落下,从温热到冰凉。自他死后,我早已心如死灰,他让我替他守着这天下,如今,真后悔我应了他。他的江山,是好是坏,与我何干?
“夫人,我不想去。”他躺在病榻上,用极其微弱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我泪如雨下地看着他,他眼中的不舍,我此生难忘,我轻轻抚摸着他因过度出汗而发冷的额头。
“那把折扇可还在?”
“在。”
“务必收好。”
“好。”
他想对我笑,却因为极其难受而无法笑出来,他皱着眉:“夫人,我......不想去。”
我心急如焚地看着他闭上了眼睛,我大喊着:“别走,再看看我。御医,快救救他......呜呜呜......”
他因为我的喊叫很吃力地睁开了眼,看了我一眼,就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无论之后我如何歇斯底里地哭泣和呼唤。
“你的江山,我替你守。”梦中的我喊出了这句话,此时眼泪已湿润了整个脸颊,落入发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