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正一寸寸消失,天地间的蓝紫色已经替代了之前的胭脂绯红,路灯初燃,城市变成剪影,空气静默,车流退却,我走在路上。
我走在的路上,是最美最老的那些。这座大陆尽头的港口城市,如果你心存一份与它脉络相通的地图,就应该知道——从鲁迅公园往东,走过水族馆,走过第一海水浴场,拐上略有倾斜的南海路,往东南方向路过东海饭店,就此深入八大关腹地——这样的线路意味着什么。
20岁以前,我丢在这些线路上的都是疯狂的想像。现在,我则如一个信仰的求索者,求索与我的审美相吻合的故乡。
走过当年读书的文登路小学,我特意看了一眼花墙边的白玉兰,朵朵挺秀,枝枝清高,那是我今生所见过的最出众的白玉兰。
走在路上,风很大,我斜肩挎包,游客一样。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说,8人可以走向天堂,却不能说到达天堂。因为走向意味着彼岸的存在,而到达则是彼岸的消失。
一切信仰亦是如此。只是一个方向。一条使你甘愿匍匐的道路,却没有具体所在——提供指引而不设立终点,恰恰是神最大的智慧。
射手座的人通常拥有健壮的下肢,这足以支持他们实现生活在别处的梦想。他们不明就里地冲动让他们不停地出发,所幸,在途中的天生预感可以帮助他们少走弯路,于相当高的安全指数里穿梭巡回。
这大约可以成为我远走故乡多年却无惊无险的最好解释。射手女如我,故乡路也好异乡路也罢,竟能走出相同的坦然。18岁那年,为准备高考,我要到西湖边的浙美(现为中国美术大学)投师学画,那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关于怎么去,父母把地图铺在写字台上,研究了两个晚上。
当时,青岛到杭州有两条大路:一条是坐火车到上海,出站买票,再坐火车到杭州;另一条是坐火车到苏州,换乘汽车到杭州。有经验的人登门出谋划策,父母最终选择了后者。因为后者既可以让一个女孩子避开大上海火车站的杂乱,又可直线到达目的地。
母亲说,到了杭州,你先买份地图吧。
出发了。我背着画夹,如侠客佩剑。我两眼望天,内心轻狂。我的脚步真快啊,是个勇敢的好姑娘。
我并没有买地图。年少的我还无法接受一张地图的冷静与理智。相较于地图的浓缩斟酌,我更依赖人与人的直接交流——我向那些看上去面善的人问路,并笃定他们湿答答的口音里藏不住诡计。嘴甜爱笑,是我赢得善待的法宝。
在外游荡的年月,我都是很少想家的。与此成正比的是,我的父母也从未表示过担心或阻拦。也许,我们都是“心大”的人。按照地图所指,之后,我曾分别居住两年以上的深圳、厦门和香港,地处北纬25°,属南海,棕榈、桉树、榕树和南洋杉染绿了许多知觉,我穿着吊带裙度过漫长的夏季和仓皇的青春——在无处闪躲的日照与刺目光亮中,我仍是不想家的。
开始迷恋地图的具体时间,我已经忘记。似乎是在32岁的秋天,没有开蒙仪式,却自此忽然发现地图绝不再仅仅是一张纸,它更促使我超越了性别所致的方向感局限,煽动起我的好奇心。怀揣地图上路或者进入陌生城市时先买下一份地图,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地图爱好者,正在把地图作为一部伟大的叙事史诗来阅读。
属于故乡的夏季,马路上游动着手捧地图索骥的背包客。
当街展开地图,是一种气质。跟着地图走,要比跟着导游的小旗走更有挑战性。地图与寻找、冒险相联,走错了路等于又认识了一条新的路,新的路上必有风景,幸运的话,还可以触摸到这座城市的脉动。
大多数男人都声称自己是地图爱好者,这一意味深长的谎言给地图带来了更多的神秘感。尤记得大学里教古典文学的老师,放假前叮嘱每个同学开学时带回一张所在城市的最新版地图。这个身高只有167厘米的江南小男人,除了胡子修得很骑士,长相实在难上台面。我讨好地告诉他青岛还有啤酒和海鲜,他说“一张地图足矣”。
他收藏地图。地图不断地满足着他对宏观的执迷以及对虚拟游戏的偏爱。这份内心的狂野很好地补充了形体的不足。
古往今来,人与地图的关系通常体现在这两个层面:实用、游戏。无数观光客、探险家和寻宝人,在实用的层面上把地图当做完成一次次意义非凡的搜索的工具,而更多的患有轻度幽闭症或自恋成狂的人,则通过地图找到了在现实中找不到的快乐和满足——这一点常常被忽视,但它很有可能就是地图的本质所在。
小个子老师权作证据之一。大学毕业后我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只是偶尔通电话。电话中,我向他汇报行踪,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知晓着我的浪迹。有些城市他是没去过的,但总能对应我的描述。看来,他不仅仅是读地图,而是“想”地图。
在他那里,地图不是死的。
拿破仑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档次也最富激情的地图阅读者。地图是他征服世界的起点与终点。他大约是惟一一个在地图上征服世界的狂人。他并不能准确地测量出自己征服的疆土有多广阔,但当他在地图上划满了属于自己的圆圈时,快乐比踩在那些新鲜到手的领地上散步,要多得多。
用生命热血泼洒出自己的疆域,情丝铺成公路,骨骼关节如枢纽中转,这样的地图不可复制。比如,三毛。
三毛一定是为还愿而来到人间。还流浪一个夙愿。要知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芳华女子远离故乡亲人,孑孓彳亍千万里之外,需要怎样特立独行的天分。她把流浪当做一个人的圣经,随身携带,她还给世界的同样是一部圣经——关于绝望之后的乐观,关于沧桑之后的佻达,关于阅历之后的坦然,关于坦然之后的放弃。
她穿着波西米亚的衣服或牛仔裤,头发婆娑,笑容里有隐隐的疲倦,长靴上有尘土,披肩与流苏的意味,只有她能诠释清楚。“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又或者,她天生就没有故乡,她永远在路上,小鸟或橄榄树,西属撒哈拉沙漠迦纳利岛,阿尤恩小镇……究竟是她路过了它们,还是它们邂逅了她?是不是命中注定,它们将无可替代地构成她的生命地图。
在仓皇的青春时代,我捧着她的书,寻找浪迹天涯的承诺。多少黑夜,我借助手电筒的光芒,在大学宿舍的上铺,读她,念她,同时旁观自己的梦想,一次次地发芽、长大、走远,三毛没有活出长度,却活出了生命的最大密度。她在无数人的青春忏悔中永存。她的传奇是浪子心中永恒的地图。
历史学家布尔斯廷说,欧洲人失去耶路撒冷之后,朝圣性质的徒步旅行在欧洲便永远地结束了,之后的徒步旅行被赋于探险的新意。
一些狂热的徒步旅行者,渴望在漫漫长旅中与美相遇,便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交通线,径直走向大地的纵深。
这样的徒步旅行,有时是从交通线的终点开始的,有时则是向交通线的两侧展开。不愿意被现成的道路和别人的意愿牵着鼻子走的人,因为憎恨交通线,而将其形容成留在大地上的伤疤。“交通线深深嵌在森林、草原和沙漠之上,一旦留下便永无愈合之日。”
勇敢而执着的徒步旅行大师,用双脚踩踏出仿佛灵异的地图,活着回来以后,地图也得以在窄众之间传播、推崇。他们根据个人习惯而呈现的手工标记以及自言自语式的注解,看起来更像一种密码。一位加拿大的男子,每年外出旅行,发誓走遍加拿大进而走遍世界,只是为了听鸟的叫声。每听过一种鸟鸣,他就在地图上做一个记号。很多年下来,他画出一幅“听鸟地图”,为那些想丢掉大都市吵闹的人,找到了无尽的天籁。
作为个体的人,其实需要两个空间,一个空间涉及阅读和思考,一个空间涉及身体力行的运动。天马行空的幻想给了我们一张心灵地图,但它需要通过一双脚的求证与丈量,才会显得真实可信。没有自己的地图,我们只能在别人的土地上旅行,永远成就不了“一个人的人文地理学”。
中国的徒步旅行者喜欢根据地图将旅行路线设计成一个圆圈,就如同不误农时的农民一样,有着自己的节律,其目的不是发现,而是全身而返。
而西方人,正像布尔斯廷说的那样,将徒步旅行作为探险的代名词,流通意义上的地图甚至被抛弃,因为他们只想走到那些未知的地方,发掘新图,像探进洞穴的动物触角一样,越来越接近陡峭的极限,也许永远留在了那里,全然不顾回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