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退休女医生,丈夫半年前离世,留下她独守宽绰的房间,面朝大海。她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读早年恋爱时丈夫写给她的情书。丈夫曾是专业排球队员,长期在外集训比赛,那些年,写情书和读情书是对彼此最大的慰藉,收到情书的那一天是他们的节日。
女医生总是边读边哭,哭到痛处,往外拨个电话,继续哭着读给老同学听,专拣浪漫的句子,顺带延展出一段更浪漫的回忆。
老同学多次劝她把一大箱子的情书烧掉,忘了悲戚。她说,那是我的命。
没有互联网的年代,情书值万金。光阴洞穿,泛起了岁月的黄,边角残缺,浅有泪痕,却也沉淀了她和他年轻时代的体温,在烫金的朴素里叹为观止。
遥想当年,情书真是一样好东西——害羞的人可以写出最肉麻的篇章,结巴往往在纸面上妙语连珠。一手美丽的情书可以娶到一个仙女,字若写得不好,万万不敢下手,须找体面的代笔。因缘际会,代笔的人最终成了新郎,这种故事并不少见。
没有哪个情书写作者不是一片苦心。但一片苦心并非完全为了取悦对方。从某种意义上说,情书的信息量极其有限,潜在文本总共“我爱你”三个字,与此成反比的却是段落的赘长,其中大部分为抒情性铺陈。这种乔装心理的手法,相当程度上削弱了中心信息的明确性,却凸现了情书的独语与自述本质。
情书的妙处恰恰在于书写过程中书写者本人获取的迷幻体验。说穿了,情书是一种个体沉醉的有效方式。写情书将爱演化成最为感伤、缠绵的白日梦,这种世上少有的清远深美,让写的人完成了一次次不同凡响的自我塑造和自我救赎。
与一般的信函书写不同,情书的炮制通常是在一种精心设定的情境中进行的,时间、场所、信筏,都极其讲究。他们掩上房门,庄重地拧亮台灯,小心翼翼地将纸铺展开——相较于这些,真正富有仪式感的桥段是手握住笔、掌心出汗时造就的一笔一划,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当金属与纸张摩擦带来沙沙声响,当笔尖如行云流溢出纯粹色彩,正所谓字如其人,笔迹是心的轨迹。
此刻。2011年的夏天。“地球爆炸前的200年”。把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如果无意间呈45°倾斜,也不再暗示爱情——现在还有人写情书吗?别自做多情了。一封准点的国内平信需要四天时间到达,而地球上任何经纬间的邮件往来,却是一点即发,一发即到的。人们忽略了网络适合散布病毒,只在乎驰骋的快感和传递的速度。男男女女在网上爱得死去活来,一茬一茬的爱情速战。他们点击恋爱情书网站,选择“对方特征、年龄、收入、性格、发型”后,只需按照“初恋篇、柔情篇、浪漫篇、成熟篇”等提示轻轻挪动鼠标,不到5分钟一篇倾情表白之作即告完成。
上世纪的古老情书,就这样被复制、粘贴、发送等机械运动瓦解了。
此刻是高科技与数字化的天下。爱情变得像股票,像期货,像地摊儿交易,像拍卖行的拍卖,投机性和买卖性越来越公开,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司空见惯——越来越等于爱情本身。如此的爱情真理中,谁还会去用手写情书?正像一位生于1985年的“杜拉拉”所说的那样:手写情书意味着白纸黑字的证据,意味着授人以柄,意味着婆婆妈妈纠缠不清不利于盘活感情资源!
这是个言而无信的时代。书写遗忘症比甲流更普及,电脑输入法一天比一天智能,你我他只能大致记住汉字的形状,哪管什么部首与结构。永远不会忘记名字怎么写的是老板,因为要签单。
很久很久以前的倾诉,字里行间的万丈豪情,早已淹死在车水马龙的浮华里。每个人像会计一样算计着情感收支。谁在乎,没有情书的生命是残缺的,不写情书是人类共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