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天,我在南方热城,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满目汗湿的镜头。酷暑让人们失了风度。一个下午的3点,我亲眼所见一辆老旧的桑塔那轿车当街自燃。持续的高温里,城市就要变成一块晒化的糖。
这让我分外想家。想念那些遥远的带有海水味道的七月早晨与黄昏。
我清楚地记得,在北方海边,七月海水凉意尚浓,纵身而入的瞬间,无数小精灵会刺穿肌肤,继而入骨蚀里,将我的麻木打醒。红尘未曾动,游泳,仿佛通灵,自由如鸟似鱼。
2008年的夏天,想起这些,我便想起北方,想起家。想念让泪悬于半空,疑似琥珀。
我甚至幻听幻觉。总感到有个声音在说着快乐往事,安慰我——你还记得那个走廊拐角的房间吗?你在里面画画。
拐角的房间。20年以前的房间——我的闺房。
地砖是靛蓝与深紫相拼的罗马格子,墙上有壁挂,窗台有草编,窗外是发情的猫。房高3米,半空因此横着一个吊床,网状而无骨的床身上面扔满了丑娃娃和素描练习指南。
沿墙,始终摆放着一组用于水彩写生的静物。有时是陶罐、高脚杯、桌布和水果,有时是石膏像、书籍、鲜花和面包,总之彼此质感悬殊,以此达到对表现手法的训练。
常有人来做伴画画。水平必须在我之上。我喜欢比我强大的对手。
总有那么几年,准确地说应该是从16岁到20岁,时间好像停滞了,我整天在拐角的房间里笑啊笑,闹啊闹,怎么浪费还是有大把的时间。之后,忽然某一天,经历就开始加速度地变为历史,青春仿佛无可追悼的自由落体运动。这样的过程中,生活一定比小说更残酷,我变成了直接体验者。
直接的体现,相当粗粝。有时候,那种疼,就像在对伤口进行清创。我的心硬了,开始偏执狂一样地排斥徒劳的美丽,而宁愿相信一杯啤酒、几句清唱更加真实。
我只去那些有现场演出的酒吧,烟味浓烈,人群拥挤,我连座位都占不上,更无法靠近炫丽之场——喝彩声声,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大脑判断精彩的出处。相较于抒情,我更倾向节奏疯快,鼓手的一招一式,舞娘的一扭一动,隐隐蛊惑起下流的欲望。
我在酒吧里一直泡到30岁。之后,少有问津。
我把30岁以前泡在里面了,像福尔马林泡着因早产而死去的婴孩那样,咖啡与酒的日子已经成为不可复苏的标本。
2010年的早春,海风是硬的,我真实地回到了北方。
仓皇的行李,一半衣裳一半的书。傍晚的空中飞行,短短120分钟却如穿过八千里路云和月,我看见南方的莹绿默片一样消失在渐渐熟知的生活中,心中滋味繁复。回归不仅仅是回归,我必须谨慎细微,年龄不会再饶恕我的任何一种错误。
关于最挣扎的选择,父母在电话里叫嚣了半年之久。必须回来。他们甚至残忍地戳破了现实:你年龄大了。
自小叛逆、一意孤行如我,父母说出的最后那句话,仍然具有强大的摧毁力。
好的。我回去。
终归是到家了。海风常常在窗外呜鸣。屋檐下暖气充沛。鱼游动,花期不断,听一些吟唱风格的歌曲,打扫干净了细枝末节,随手捧起一本书,饿了吃点……真是一种好有安全感的日子,不在乎世界了,如入孤岛。
我幻想着就此老去。似乎再也无心恋战。
宴客的日子则不同,旧人三四,轻浅酌饮,我巴不得大秀厨艺,梭子蟹和黄花鱼,我能把它们做得超级好吃,配冰的白葡萄酒,酒里须有柠檬片。天暗下来的时候,我兴奋地在每个角落点燃不同造型不同颜色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串高,烤了薄荷的叶子,陌生的味道瞬间蔓延。
大提琴曲醇厚铺地,穿过时间。旧人三四慢慢地吃上5个小时,把该浪费的都浪费掉!
时间一路向晚,往夜的方向。11点,我准时打哈欠。他们干杯,告辞。留下残羹与杯盏,狼藉满桌。我不管。晃悠着去睡那梦长的觉。
梦中的一切散发着坚果的涩香,半漂浮状态十分迷人。我一边飞,一边还能听到粗布床单与肌肤接触的摩挲声。
偶尔,我会梦到火车枕木,碳黑的颜色和无规则的纹理,一根一根的,被用来搭建成壮美的大房子。房子外墙爬满了藤类植物,各种昆虫穿梭。家具也是枕木的粗笨组合,难以挪动。四处悬挂着一百幅家族照片。水管、电线等走在明处,血脉一样。房顶高得好像哥特式样的教堂,抬头望去,只有七彩阳光垂直落下。有两盏灯,冰蓝色和橘红色。器皿十分讲究,我继续宴客,这回人多了,总有一二十个,可他们中的很多已经老了,成为墨守成规的牺牲品——就像我成为离经叛道的牺牲品那样。
几巡酒后,有人指责我最大的特点就是豁不出去。我点头。是的,我豁不出去。杰克·伦敦和虹影,毛姆和弗里达,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能豁得出去。
梦醒后,我发现我的理想根本就不是被残酷现实肢解,而是做一个观摩达人,看纷繁纷扰,想参与就参与,不想参与就倾听,不想倾听就规劝,不想规劝就怂恿,不想怂恿就什么也别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知道:对个体来说,丰富的阅历是限量版也是分级制的。个体实验不起。实验多了,人生就脏掉了,身心就憔悴了。
玩票永远是至高境界。
2011年的情人节,杂志某编炮制应景的专题,他说,阿占,请你以中年女性专栏作家的身份,站在一定思想高度,深刻而煽情地解读几番……后面的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听见了“中年”二字,赶忙叫停——不,大编,你应该使用“熟年”。
他笑,哈哈哈。他说他很喜欢“中年”,他说他就愿意当大叔,Uncle,音译是安口。他还说,你想想巴黎的中年们以及米兰的中年们,你会觉得中年真性感。
我还是不放过。中年,那么准确无误地指向45岁。而熟年,35至45之间的段落,很雾化,很神秘,很模棱两可,很游刃有余。
我怎么会放过?我想尽办法跟岁月格斗,千变万变,就是不想变老。我笃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再通透的女子,在这件大是大非上,总是放不过自己的。
有道是岁月无情女子无常,处处流连着的,正是半熟不老。开车出街,红灯前,茫然望向斑马线上的她们和她们,想想并不遥远的从前,竟也是穿了衣裳活色生香、脱去衣裳颠倒众生,我的悲哀,猛然变大。
不过还好,每一堆女人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上等妖精,没有随华年一同老去。看见她们,我就不知深浅地为自己找到了可以面对未来的勇气。她们既像一面光辉的旗帜,又好比救世主,鼓舞和安抚着更多仓皇的心。
我也要,求一个漫长的熟年。并在“老”这一残酷的事实面前,怎么虚伪怎么来。过午不食也好,日行万步也好,怡情节欲也好……最后,实在绷不住了,就哗然老去,一切好似发生在一夜之间,很悲壮。
说到底,我企图坚守熟年,无非是给那迟早要来的老做个缓冲,丢个铺垫。人总是要老去的,但愿,男人老了,还有瘦凛凛的风骨;女人老了,还有淡悠悠的风华。爱了,原谅了,经历了,也遗忘了。
我要在这从容的熟年里,把老了以后的事情都想好——老了以后,养什么发型?穿什么衣裳?爱什么食物?不但想好,还要再给答案多几个备份。比如,我的头上将盛开着小爆炸或层次清汤;我的身上将演绎着无结构或披挂风;我的嘴里将欣赏着乱粥或水果粗粮饼……衣服颜色嘛,黑、白、红。因为那时,我已老得好纯粹。
老掉的我,也许开一辆宝马迷你,也许是甲壳虫,历久弥新的它们,必须要大红色。我穿着纯棉的白色衬衫,涂着红色油漆一样的唇膏,牛仔裤塞在长靴里。我跨入驾驶座舱,转动点火钥匙,用右脚踩下油门,那熟悉的引擎声便会直接把我的血液加热。
那时的我,还能否感到没有什么声音比引擎声更动听,那声音曾伴随凯鲁亚克看到朝阳,看到夜色中显现的大河,也曾伴随我在有着疾风暴雨与闪电的中国公路上飞驰。
直至,繁星远去,沉云扑来,夜晚深到了它的极点。
眼下。又是一个春天。
医生朋友告诉我,春天属精神病高发季。这是因为万物生发导致体内外失去平衡,加剧了心理机能混乱。
很多人厌恶春天。树在抽芽的时候把人的精力也同时抽走了,让情绪和体力很疲乏。诗人海子就自杀在三月,从此再也不问春暖与花开;张国荣也于四月的第一天完成了华丽之跳,飘逸出世……环顾四周,有人不可抑制地发情了,有人不可阻挡地发疯了,有人不可逆转地奶胖了。有人茫然,有人挣扎。有人像一个沉闷的独唱,有人加入了集体无意识的合唱团。
海边路上,忽然撞到了沿街卖音乐的盲人。一对老的,四五十岁,焦黑的脸,并排坐在石凳上拉二胡;一对小的,二十岁左右,蹲在地上吹唢呐和埙。吹唢呐的壮实。鼓突的筋腱血脉贲张,料想周身气血都聚到了胸腔嘴边。唢呐的管身早已乌红油润,铜喇叭口也满是划痕,惟音色撩人,声声生猛。
跟谁学的?俺们村里的土老师。
多大学的?9岁。
唢呐是自己做的?在俺那里要是买唢呐就笑死人了。
属于2011年春天的黄昏6时,我站在街头,想像着一支唢呐的前尘今世。先要从成捆的树木中挑一截上好的做管身,再从连天的苇丛中挑一支做哨子,后经手指掌心的长年摩挲,直至把它调教得能将一首曲子送进人心深处。
盲艺人的民乐演奏声里,我往西走,潮声在左,市声在右,它们一起构成了城市的喘息。北风软了,海雾须臾而上,街道失守于湿润的模糊之中。
这是个无雨的春天。大田里的荠菜已经因干旱而死于破土之前。关于第一把翠绿,只能存活在我沧桑的内心里。
红茶是温润的,我却喝出忧伤。放了椴树蜜,那种软软的甜让我忧伤;调了桂花酱,那种突然的艳丽让我忧伤;丢了柠檬片,那种轻微的酸涩让我忧伤——不是让人痛的忧伤,而是不忧伤就不知所措的忧伤。
这种时候,忧伤很舒服,就像绝望很美丽。
我在电话里问发小:我们认识多久了?不等她回答,我就抢着说,回头想想那年份真是足够长,所以,我们怎么能不老呢?
因为是善良的人,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老得心安理得。又因为是情感细密的人,所以,极少数的时间里老得黯然神伤。
时间面前我不得不麻木,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厚重。我沉淀下来,自成体系,百毒不侵,尽管暗地里,我碎了许多次,所幸的是,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基本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