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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扬州六一馆

常言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大江南北久闻盛名。

七月烟雨蒙蒙,二十四桥上,灯比月更明,纲船暂泊南门码头,补给淡水米面。

郑子虚特意散银,结了当月工钱,慷慨罕见。水手们心道万无一失,纷纷下船灌黄汤,吃胭脂,做一夜夫妻,只待次日午前上船。陶秀才留下数人守舸不提。

押纲官主动做东,六一馆设宴,款待司僚友商,要品淮扬之美。

所谓“六一”,是借“六一居士”欧阳修之名。庆历新政后,欧公革新被贬,总在淮南路左近辗转为守。扬州城便在其列,更为欧公下半生起势之地。这六一馆最招徕食客的肴席,自非太守宴莫属。

“我是这六一馆常客,诸位平安登岸,宿资尽数添我账上。今夜太晚,食材酒浆恐有不足,明日正午,咱们吃顿太守宴,也沾他几分放旷意气。”

郑子虚打头跨进门院,墙后绵延数里。承门汉子一身布衣,下颏蓄羊须,笑脸相迎,殷勤道:“我说怎么喜鹊报喜,原是郑老板大驾!”

“一杯老弟,令尊贵体可安好?”

“郑老板神通广大,家父服过滇南灵芝,再活五十年不输话下!”

一行五六人跟他鱼贯而入,沿路芭蕉芳草。彩灯庭院深,转过楼角,吹弹声渺渺入耳,迎面一汪平湖,百折石桥,曲曲弯弯,六一馆正在湖中央。

仇大将自诩功高,抢在第三,霍官人争不过武夫,心有戚戚焉,沦落第四。庞蒲勒和雅骨紧随其后。徐覆罗回头张望,谢皎殿守最末端,遂慢几步与她同行。

她暗记来路走向,不动声色地打量庭院布局。

湖中一阵风吹过,荷叶簌簌打腰。行经八角凉亭,徐覆罗拽着她的袖角,悄声问道:“你老人家这副阵仗,是押监啊还是送葬?”

谢皎低答:“水面四通八达,荷叶之下恐覆暗桥,来去极易隐匿。你往前凑,盯紧郑子虚。”

徐覆罗一拍脑袋,纵步往前窜,挤得霍官人直叫唤。恰巧百折石桥将尽,诸人登渚,赫见别有洞天。一杯将他们引至矮墙正南的月洞门,笑道:“老规矩,郑老板不妨一试。”

郑子虚清嗓,唤道:“灵芝开门!”

双门紧闭,仇大将捋袖便要强行撞破,郑宦横臂拦下,赧然汗流。霍官人试道:“孔方开门!”一杯哂道:“俗了。”庞蒲勒也道:“芝麻开门!”一杯淡笑摇头,这时便听徐覆罗大剌剌道:“狮子头开门!”

喀嚓一声,月洞门无风自开,珠兰秀竹仆面。

徐覆罗唬了一跳,喜道:“中了!”

一杯赞道:“小兄弟与我楼中有缘,馆主方定出入令,晚夕你便头一个猜中。”

“万幸不是‘鸡肋’。”谢皎打趣。

郑子虚道:“说起来,姚居士近况如何?偌大六一馆,打理上下甚是辛劳。郑某此行仓促,待重阳佳节,定当登门拜访,为居士补一白寿酒,多谢他为小可向钱庄作保。”

一杯率先跨入月洞门,诸人紧随,谢皎四望扫尾,刚踏上鹅卵石小径,就听他干笑道:“郑老板,你竟不知么?光景变幻,六一馆不姓姚啦。”

郑子虚大惊,霍官人多嘴道:“老板换了,伙计不曾另寻生计?”

“不怕阁下笑话,”一杯嘿笑,“承蒙新主人慷慨,月钱翻倍,另有绢米可拿。莫说走,撵我也不走。”

扬州承南引北,地缘绝佳,商贸钱流往来如注,世居本地者自非井底之蛙。照他此言,新馆主一招笼下所有人心,报酬势必极为丰厚。郑子虚先前打点的人情,便一概付诸东流水了。

仇大将拍了拍耳背,冷不丁道:“什么鸟叫唤?”

一杯道:“郑老板阔别数日重访六一馆,唐某获信,早叫人备好宴席。另备几名雅伎,想是琵琶调弦。”

仇大将不胜欢喜,早想洪饮酒肉,立刻大嚷:“郑老弟,方才你怎说?酒浆不足!且看店家盛情难却,那劳什子太守宴,今晚就吃了吧!”

“自然,不亏待仇兄。”郑子虚拱了一拳,“唐老弟,敢问新馆主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诸位先请。”唐一杯避而未答。

……

……

狮子头正门后,诸人穿行数道廊柱,终于跨入六一馆正楼。

迎面便是一尊立佛,瓷身观音,手持净瓶,背后千臂如屏。净瓶有清水汩汩冒出,倾入佛前一汪圆池,两峰之间长泻如注,水气氤氲,池中红鲤自在曳尾。

没等看清,鱼尾转睫暗透,谢皎仰首四望,佛顶琉璃灯一左一右,滴溜溜随风流转,顷刻间的晦明变化,无不尽如《醉翁亭记》所言。天地虽小,乾坤一应俱全。

一对琉璃灯,各自垂下一条红幡,轻轻拂动,尾系两旁廊柱。四壁雅而不陋,奢而不俗,一行人不由目夺神醉。

谢皎指向圆池造景,问道:“环滁皆山也,水声潺潺,泻出于两峰之间。想必池中山就是琅琊山,山上亭便是醉翁亭。对也不对?”

“承蒙娘子慧眼。”唐一杯称赏。

谢皎哂道:“环‘滁’皆山也,扬州与滁州相去不远,一席太守宴,怎掺两州风味?”

唐一杯微笑道:“太守宴嘛,自然是太守走到哪儿,就宴到哪儿。你看这方寸山水皆在佛前,又何必扯鼓抢旗,惹得你争我夺呢?”

他拊掌三声,一名碧裙侍女从大堂右廊现身,盈盈朝众人一拜。唐一杯道:“劳烦碧娘子,安顿贵客。”

碧娘子抬头,容色殊丽,柔臂朝楼上一引,仇大将三步并作两步,霍官人不甘其后。谢皎一望,换了郑子虚留守末尾,瞧他神色躲闪,似要与唐一杯私谈。

徐覆罗眼巴巴望向雅骨,胡姬尾随庞蒲勒而去。他转问谢皎,悄声问:“还盯不盯?”

谢皎右手摆了两摆,徐覆罗如释重负,一跃而起,不慎撞了扶梯转角。他哎哟一声,四仰八叉,摔在回廊平台上,只差没滚下来,如愿惹得雅骨频频回顾,也单只是回顾。

“客人?”碧娘子探问。

“来了。”谢皎道。

她沉步登楼,追上众人,大堂水声渐没,数间雅房分列四部八方。经逢三五转,碧娘子将谢皎安置于二楼一隅“神秀”阁。徐覆罗一瘸一拐,推入隔壁房门,剩余五人则在内天井对面落脚。

“再有一炷香时辰,宴席便该准备妥当,客人先行小憩。”

“有劳。”谢皎稍一思索,“请留步!”

碧娘子止步,竹叶眉一敛,“有何吩咐?”

谢皎笑道:“无他,想问姊姊,水闸几时开?听说涨潮会闭闸,又听说三日一放船,我问清楚,好早做准备,不误启程之期。”

“明早闸官击打金钲,便是开船时辰。”碧娘子好声道,“客人放心,郑转运久通此路,有他足矣,谈何延误?”

谢皎一怔,心说,早上开船,“正午”怎吃太守宴?

她指了指天,情真意切地搓手指,“姊姊别嫌我俗气,住这一晚,几吊钱?”

“楼里有一幅吴道子真迹。”碧娘子淡笑。

“多谢,我有底了。”谢皎老实闭门,心下咋舌,想道,一帮盗名之徒,看我梦里向欧公告状。

……

……

侍女离去,她推上门销,铜鸭仰颈吐烟。

一炷香时辰很短,谢皎披一件黑袖,开窗跃下瓦背。她踩了几步,细密如雨,动静虽小,却瞒不得耳灵者。

正思忖间,恰逢夜空砰一声焰火斗绽,近邻有喜事。

谢皎趁势疾行,蹑过垂脊,如蛇游走,背扛一轮月钩,逆了侍女牵引的方向,折回大堂附近,陡闻底下怒语争执。她稍一俯瞰,即见地面上有两道长长的人影正在搡缠。

“郑老板,你再动粗,我可要叫护院了!”

“唐老弟,我不过问个底细,郑某灵芝不曾短你,说翻脸就翻脸,未免太忘人情本分!”

灯光将人影碾上花墙,竹梢出飞檐,谢皎蹲踞翘角,便见两道影子倏地弹开,拳脚相接,自是郑子虚吃了亏。

“强人所难,好不要脸面!”唐一杯掸襟收拳,声含愠怒道,“你有本事,怎不去问活圣人底细?若能问出他家底几何,唐某知了,无不奉告,连我小妾臀上有几颗痣也大白于你!”

郑子虚不怒反笑,“明花团,黑金社,一南一北,王不见王。你这当儿揪住活圣人,觊觎南老爷家底,难不成六一馆正是被黑金社所买?”

羊须剪影两手一僵,马上自若如初,背到身后。

谢皎微微摇头,心说,这人不经诈,歪打正着,无怪只能做个承门接引。

唐一杯冷笑道:“郑老板,你死心吧!姚居士这张地契,转给大罗金仙,也没你的份。害他毁家破产的正是应奉局,你怨不得旁人。我也有所耳闻,你能找上陶朱钱庄,质押田产,买船出海,多亏姚居士从中周转。如今他自身难保,你不报恩也罢,与其烦我,不如向洞庭神君进香求福,保佑你那批海船能顺利入港。”

他话锋一转,掸了掸两条袖子。

“否则,嘿,阁下所欠款息……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谢皎冷眉一挑,暗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雅骨摆明说过将有恶风。郑转运,我姑妄一赌,你怕是要倾家荡产。”

郑子虚干笑,影子当即蜷曲不直,走地鸡一般来回打转,焦忧窘迫至极。

唐一杯假惺惺道:“你我交情也算真金白银。待海船平安归来,还上钱庄款子,老兄何愁不翻身?滔天富贵,唾手可得,到时我再为你引介不迟。”

二人重扮言笑晏晏,郑转运揖道:“借老弟吉言,今晚我另有几位朋友登席,烦请你承门候宾,喝一喝凉风,爽一爽肠子。”

话已至此,谢皎翻身即走。她一面潜行瓦上,一面暗想,六一馆新主人定是黑金社无疑,却不知黑金社乃何方神圣?

……

……

天边焰火落尽,浮烟吹散,她勾腰奔走,几回转折,惊觉月藏楼后,人在叠叠影中,与来时的楼梢衔月甚是不同。

“不曾留神,这间楼馆竟也大有乾坤,”谢皎立刻止步,心里琢磨道,“我是走反了,还是人在罗网中?”

想也明白,郑转运出入之所,定非寻常湖上酒肉人家。

琵琶声渺渺如雾,凉风鼓襟,谢皎站直远眺,绿盖翻波,四野果然不止一道折桥。

湖内好似罗盘一般,隐约分出巽、离、坤三卦。东南角有望风亭,正南方一株凤凰木,西南方则为枝影掩映,看不甚清,真设物镇守,则或与后土大地有涉。

她朝来路折返,一面潜走瓦背,一面眼观前后楼阁群落,寻思道:“地形淆惑,必是出于相似,像转罗盘一样不知东南西北。我方才坐在翘角上,耽于探听,一时不察左右,这才忘了方向。这四周荷叶环湖,卧听风雨不知是何滋味……啊,到啦。”

竹梢晃动,扑打瓦当飞檐。谢皎返回至翘角脊峰,花墙空荡无影,下弦时节,夜兰沁人心脾。

她当身迎风,襟怀馥馥,香得眯了眼,忽又听檐下传来说话声:“祝馆主。”

声色清淡有礼,正是方才碧娘子的嗓音,碧娘子问道:“碧扇斗胆问馆主,此番停留几日?”

“天亮就动身,”那人口应,又忧心忡忡道,“隔墙染耳,也觉俗不可耐。我馆‘贵客’何时沦落到这等地步,往来没有矜贵人家了吗?”

立窗大开,花墙重又冒出两条弯曲的窄影,其声渐近如在耳畔。谢皎屏息以待,俯低了身子,贴紧翘檐。

碧扇微笑道:“几个押纲漕官罢了,据唐一杯所言,乃是前任馆主姚居士的旧人情,现已作废,算不得贵客,这回打发了就是。”

“胆子不小,上门来索酒饭,怪不得吵闹。”祝馆主哼道,“吩咐下去,既是花石纲漕官,狠狠宰他无妨。”

谢皎嘴角一勾,心说,这位娘子挺对我的脾气,想必不会是应奉局之流。

“馆主的伤还碍事么?”

“别提啦,算我倒霉。那番僧不知练过什么邪门功夫,一双兽爪竟能活揭头盖骨。姑奶奶下山以来,哪里见过这等恶行!亏我机敏,只留三道抓伤,可恨交手没来及分出高下。”

那道影子左掌握右肩,依言转动右臂,咔嚓一声,活络肩胛和关节。

谢皎莽闻“番僧”“兽爪”二句,心窝怦的一跳,愈跳愈急,不禁朝前伸长脖子。叵耐祝馆主不复他言,碧扇也没多问,只道:“金银包裹早备妥当,是否要拨几人随行?”

“随什么行,为我洒路开道吗?争不怕被人传为笑柄。”祝馆主哈哈大笑,“神君大会设在太湖,碧波连天,多的是水,要那帮马屁精拖后腿?芥舟看了也要笑话我的。”

她话锋一转,缓朝长窗这边踱近,影子逾墙变狭,谢皎压下头。

祝馆主斟酌道:“再说了,人多打草惊蛇,我怀疑那疯子徘徊附近,并未远离,很可能尾行于我,你们应付不来。”

她不慎扯动新鲜伤处,嘶的一声,影僵如木,慢弯下腰板,歇进了玫瑰椅。人变矮后,影子倏地缩入墙垣。碧扇嗔道:“你总是嘴上不饶人。”

“不怕,小伤,我饿了。上太守宴,原样烧一桌,快快送来!许久不吃,我尝个味道。”

碧扇掩口道:“芥舟先生早说,太守宴菜品滋味素淡,并不合馆主脾胃,只宜宴请世外僧道。你这回吃,可别再浪费啦。”

祝馆主一拍脑门,颇为悻悻,“那算啦,上肉上肉,我是大俗人,吃不懂他一桌野菜。盐水老鹅,荷香美酒,狮子头……对了,狮子头!大油大盐,别替我省钱!”

碧扇浅浅一掬,作出门之势,见她有伤在身,准备吩咐送些素鸭素鹅来哄着,言称:“漕官那桌也该上了,婢子先行告退,张布最后一顿人情。馆主只管在此等取茶饭便是。”

“稍等,”祝馆主欢快道,“送你一盒利汗红粉,江宁府捎的。”

这时响起一阵轻轻试探的叩门声,两人俱是一顿,护院隔门禀道:“馆主,有客来访。”

“谁的客人?”

“芥舟先生的诗友,大洪寺首座和尚,是个练家子,风尘仆仆落了脚,小的引他不引?”

祝馆主哎哟哀叫:“坏了,来个和尚,晚夕肯定也没吃饭,我还得请他一顿!”碧扇笑逐颜开道:“我方才就想说,又怕劝不动。新伤在身,不宜大荤大盐。”

馆下小径步声交杂,时辰紧迫,谢皎虽不甘心,只得翻身蹑瓦离去。

与此同时,墙头一声猫叫,一只乌云猫,穿行珠兰间。檐下陡然伸出一条女人的白臂,新缠伤布,半渗着血迹,使劲儿朝它够了够。

“酿呜,酿呜,过来。”

狸奴嗅得血腥味,嗷呜跃下墙外。

祝馆主憾而收手,探了上半身,流苏垂响,头顶一枚海棠簪子束发。她仰直脖颈,朝檐梢一望,月窄如钩,清风动铃,一片光明皎洁,不禁嘀咕:“奇怪,下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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