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时候,陈抟老祖撰《易龙图》以解河洛二书。太宗赐紫衣,封为希夷先生,后五年尸解,华山延脉至今,遂为天下名门正派之首。
神龟再出,自比不得伏羲太古,何况政和年间宣德楼瑞鹤下凡,金池红龟,便作锦上添花之数。
饶是如此,太学生依旧红匣妥置,一路敲锣打鼓,高举肃静牌,直往宣德楼鼓涌。
道旁水泄不通,徐覆罗伸头踮脚,胡乱觇得一眼,心头一凛,两口咬下香糖果子,拍手扔串,再想跟到前头,人群已将锣队推远。
他不管不顾,长臂拨人如流,非要插上一脚,终于抢到神龟之前,街头喽啰却不忿了,合伙将他搡出一丈远。
徐覆罗手舞足蹈,登登后退,咕咚撞上一块铁,踩到一只鞋,哎哟痛叫,没及反应,已被人提着领抹,矫捷如飞,拖去神龟道对面。
“谁?哪个驴!磨成矮脚虎,爷爷我找你算账!”
谢皎道:“什么驴叫唤!”
两名仆童怀抱铁桶,挥瓢洒水开道,锣鼓先至,神龟落在半街开外,喧声扑头盖脸直冲人来,道路劈为两爿。
徐覆罗立定,当即嬉皮笑面,躬身打听道:“三爷爷,你老人家好,盘费支到手了?”
“十缗钱引票子,三年兑界,要去陶朱钱庄兑掉。”她靠墙一吁,擦掉额头细汗。
徐覆罗嚯的惊叹:“走这一趟,千里万里之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陆提点不说为人,出手倒还算大方嘛!”
“说嘴的本事不小,你当这是出门做客?”谢皎明不跟他说破,暗里敲打筋骨,“话放在这里,你最好有份功劳,否则待到两浙,地方亲事官不会支给你一钱半毫。”
徐覆罗驴眼扑闪,举右掌发誓,大剌剌表忠心道:“咱们既为同寅,甭说一臂之力,你就是把我手脚拿去都成。办好这桩差事,抵了你的污名,衣锦还京升做亲从官,定叫这帮饭桶哑口无言!”
她背缠包袱,斜斜削他一眼,双臂抱刀,朝对面努了努嘴。
徐覆罗一怪,心说,好好一张脸,非得嘬成虾蟆样,顺她所示方向望去,当即冷汗直流,刷的收回目光。
原来对街并无铁碑石柱,只有七八条魁梧大汉。为首那人虎眼猿身,天光之下,发辫熠熠夺目,他眈眈盯向徐覆罗,阴鸷顽固,丝毫不受锣鼓分神。
徐覆罗背过身去,躲在谢皎肩后,只恨她太短,不能抻长几分,狐疑忖度,这副架势,难不成是要寻仇?
天地良心,他冤枉地想,我只略贪小财,可不曾叫谁家破人亡啊!
谢皎气定神闲,慢悠悠道:“我看他那架势,你怕是踩断他一只脚。”
“鞋底没黏半只脚掌嘛,壮汉肚里能撑船,怎么竟似好大一桩仇……”徐覆罗抬腿自顾,又放下脚来,弯腰缩在她肩头窥看,“是鞑子?”
“你见过?”
“笑话,”徐覆罗探出半颗脑袋,“你等着,我使袖箭射掉巾帽,无论哪里投胎,鞑子头顶一律须发不留,光溜溜一颗,再好认不过。你看亮不亮,亮就是鞑子。”
谢皎想见其貌,两肩耸动,噗嗤笑出声,徐覆罗刷利一缩,直长在她影子里。
神龟姗姗来迟,声势之盛,一时顾不得戏弄虎眼大汉。铜檐子削盖留底,红罗大布裹作宝箱,四人一抬,如嫁其女,乘舆议而上,转眼过了开封府。
徐覆罗扒着谢皎肩胛,腰背慢直,果不其然在宝箱正中望见一只巴掌大小的红龟,背具绿文,瞑目微张,口中隐约衔着一枚白珠。
短短一瞬失神,正思索间,庶民骤然咸涌如蜂,嗡嗡将他目光隔了开去。
“这不是……这不是那只死龟么?”
……
……
“地下躺七年,人都化成末了,难道王八还能喘气儿。”
徐覆罗立举双手,高高避开谢皎肩头,愕然道:“老子信了你的邪,你那夜唆使我去挖尿壶,可不是这样翻脸不认人吧!欺君之罪要杀头,我跟你不是一家!”
“狗嘴吐不出象牙,去你个王八羔子的尿壶!”谢皎屈肘一捣,“干你什么事?吃水莫忘挖井人,井边有人名,那红龟背上可写了徐爷爷尊姓大名?”
徐覆罗弯腰闪避,悻悻想道,确实如此,我所作所为,无非天擦亮时挖出一个坛子而已。
坛是二重,夹层灌满水银,抱着死沉。坛中坛里一龟一牌,龟是死龟,牌是玉牌,不知因何奇巧造化,捣开泥封之后,死龟不腐,玉牌速朽,直如掉进漆缸子,捞出来乌黑透亮。
他借微光辨认,牌上有字,依稀“癸未”打头。雨后地湿,徐覆罗面朝狗笼,屏声静气,使鞋底拨开寸长草皮,倒扣玉牌,用力往泥里一按,盖章似的,印出几颗反字。
“癸未壬戌辛卯……”他了悟道,“八字,是生辰牌。”
四柱还差时柱,最后两字糊满泥,这当儿识认不得。徐覆罗忖度,我是辛巳年的生辰,这人比我小两岁。胜人一筹,心下喜滋滋,抬头巧对四只铃眼,獒犬脑袋蓬如波斯狮子,慢慢朝他咧齿一笑。
漆牌砰然掉回坛中,好一声脆响。
谢皎见他神色惴惴,“怎么,吓破胆子,查到你头上了?”
“笑话!”徐覆罗昂起脑袋,“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上五百年下五百年,中间又五百年,开封府一品盗圣——‘我来也’是也!”
谢皎嗤笑,“好厉害的三只手,竟有江湖名号,那敢问盗圣,‘我来也’师承何处?”
“这……”他耷拉浓眉,“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谢皎当机立断,“你去也。”
徐覆罗顿觉上当,张口欲言,要和她追根究底,却见谢皎竖指一嘘。
……
……
“白老道,你都看见了?”
“老朽献丑,那神龟红甲绿骨,相貌不俗,背顶纹络,依稀是个金文的‘昆’字。”
三步开外,两名方士当街相谈,一高一矮,一黑一白,身后卜摊高挑“江右星家”的招子。
谢皎缄口不言,徐覆罗便也狐疑旁听,浑不知龟背“昆”字究竟有何乾坤。
“着了。”漆发道人目露精光,“‘昆命元龟’,该当何解?”
“什么圆龟?”徐覆罗戳她肩。
“昆命元龟,”谢皎低声道,“昆弟手足,‘昆’是哥哥。”
徐覆罗恍然大悟,怪道这祥瑞符命要往东宫呈表,官家行十一,头前兄辈尽殁,全天下最尊显的哥哥,独莫太子一人而已。
白眉道人说:“三代之治,王者之德。舜禅而禹不受,求卜于元龟,见载于尚书大禹谟,乃是上古之时,三皇五帝让位于禹王的义举。”
漆发道人道:“不错,昆命元龟,正是神权授于人主的鼎革之举。禹却不受,再拜而辞,你说,这又是为何?”
白眉道人说:“时机未到,舜德未衰,尚不至于归葬九嶷,禹不敢受,固而再三请辞。”
“以退为进,屈极而伸,将皇帝比作舜,神人在上,不敢争贤,独得清白美名。这一招,着实走得妙啊。”
“书生章法,必寄托于三代,虽是老笔墨,耿南仲此番天时地利,却也不复阿蒙手笔,无愧太子詹事职身。”
漆发道人微微摇头,面露赏色,“未见得,背后或有高人指点。”
徐覆罗云里雾里,半个字也听不懂,但见谢皎嘴角轻噙,便知她又正中下怀,使成一个坏点子——对谁坏说不准,对她而言必是一本万利——他也就干脆傍附于人,做一个好耐性的渔翁。
“神龟负文,拜往东宫。试看青天,不见白虹!”
白虹贯日是凶信,不见白虹,自然风调雨顺万事大吉。
民议汹汹如潮,敲打队伍绕城已久,大小厢坊唱遍,眼下早多疲累不堪,行进之速愈发缓慢。
人人皆知那神龟一动不动,人人尽不敢真正上前,唯恐扰了龟爷爷入定,使它忘记一言半语的神谶,漏传昊天上元旨意。
漆发道人突发奇想,“是了,白老道,东宫何等命数?”
白老道一愣,如实回答:“庚辰年生,天之庚乃阳之金,地之辰乃龙之位——金旺于秋,是恕性之龙。”
“这条金命撞准了天时,”漆发道人笑了笑,“如若晚生一载,辛巳年入世,难能为龙,云泥之别,造化可是大大不妙。”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庚辰、辛巳同为白蜡金命,皆乃一时荣贵。辛巳虽有英明瑰奇之才,终究不是浑然天成,输却庚辰一头。”白老道说,“昆山片玉,棣华难得。同命不同时,其间况味,甚于同时不同命。星家勘破天机,惟愍世人而已。”
漆发道人冷不丁问:“白老道,你信命么?”
“老朽信‘道’,天意无常,变化之道的‘道’。”
漆发道人追问:“看破不说破,你说破了,泄露天机,岂非插手人寰六道?”
“造化雄奇,一人之力怎堪敌?”
漆发道人颔首称赞:“耄耋之际,世情纤毫毕现,白老道不虚此行。陈希夷未定比你通透明白。”
“怎敢与陈抟老祖相提并论,”白老道恭敬一揖,“老朽班门弄斧,霸下门前献丑了。”
……
……
“江右人杰数不胜数,白老道何必妄自菲薄。”
漆发道人挺身直立,笑拊老星家佝偻背膀,叹道:“九鼎八宝礼器巨重难负,连我也要歇一歇,才能喘得过气。只没料到人间越发冷了,雨一朝晴一朝,薄薄甲衣,耐不住秋来风寒,小辈无辜,空口含珠,枉做贤名垫脚石。”
白老道忙说愧煞,“霸下此言折杀老朽,人杰蜉蝣,哪比地灵,那是万万不敢当。再过两日便是立秋,老朽夜观天象,中元节前难如今日大晴,夜来更冷,霸下多多保重。”
“金旺于秋,乃天地肃杀之象,叵耐冷雨将至。”漆发道人喃喃,“宋尚火德,辽尚水德,水生木,金人若能灭辽,自然该尚木德。木可助火,火亦可灭于土。这个秋天,难捱啊。”
“多虑多苦,霸下着相了。”白老道说,“老朽尚有一事不明:‘昆命元龟,成必以武王为主’,这‘武王’不见于世,卦象混沌,性情难测,却未知其辗转何方……”
谢皎站定注目,三步之外,漆发道人无意朝她一瞥,折苇一拂,颔首一笑,神色意味深长,仿若对方心事洞明。谢皎一怔,他已随白老道离开,转睫不知去向,招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击其窍,谢皎百爪挠心。
“活见鬼!”徐覆罗瞠目结舌,“我竟然听懂了。”
……
……
神龟队伍遥遥见尾,又有二人留在最末,权以肉身作障。人迹杳没,吹拉弹唱尽往宣德楼北逝。
徐覆罗扯了扯谢皎袖子,神秘道:“你叫我星夜挖鳖,就为算计今日?”
“世上的聪明人可真不少,”她温笑道,“这一招,唤作狡兔三窟。”
“我还以为,咱们最少算条走狗,”徐覆罗试图捋出一条龙筋,“东宫祥瑞,对太子有利,太子得利,那不就轮到三大王吃亏了,能对你我有几钱的好处?不是我说,谢三,骑驴找马,心不能太贪。你照镜看看,你算计别人的样子,真像一个老虔婆——”
话未及落,他咚一声跪在地上,两膝如碎,半晌哇哇痛叫:“狗屁仕途,老子不要了,你自己一个人去江南吧!”
谢皎收腿,嗤之以鼻,徐覆罗箕坐揉脚,半是假哭,半是真琢磨,嘟囔道:“太子八字,是庚辰年开头不假,可那辛巳年说的却又是哪个,总不能是我吧?”
庚辰年生,恕性之龙。辛巳年生,巴蛇一条。巴蛇吞象,人心不足。白蜡金命,一年之差,昆兄叔弟,蛇命加身者……
徐覆罗脑中乱成一团,猛地一抖索,迅速仰窥谢皎。
——不正是三大王?
“谢皎,你!”
他心紧如弦,抄起脚边石块乱投,谢皎安然无恙。
余光一瞥,徐覆罗立时嘶嘶作信,暗道不妙,心说,徐覆罗啊徐覆罗,你这狗爪合该剁了!
旧账未清,又添新仇,诸事不宜,扫帚星恨不得脱衣遁去。
……
……
人潮轰隆走后,道路甫净,那七八条大汉正待抬脚过来,赫见莽失鬼咚一声行了大礼,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歇在半道,一石兀自越顶飞来。为首者虎眼不移,没瞧见砸出血,单只是帽歪。
徐覆罗汗如爆浆,慢抬两手,护住脖颈。
他见过猛虎吃人,出招之前,慵惰似病,不及一瞬便电蹿至猎物背后,一口叼颈,扭头咬断,骨头也作磨牙棒,咔嚓一响,端的干脆利落。
这哪像人,分明是活老虎!
“我?我怎么了。”
谢皎面不改色,心说这浑人倒也不呆。
她确实打着这副算盘,狡兔死,走狗烹,谁将我视同走狗,我便要一刀钉死他的七寸。
不将一子,誓难为人。池水愈浑,供我周旋的余地就愈大,若要安心离京,必须为三大王找些事做,免得厥功未竟,我先莫名其妙死在两浙。
“你救我一命……”
徐覆罗没能起身,手脚并用,擦擦后退,喉中挤出耗子声响。
谢皎大步跨上去,两腿分立,将慑人的目光挡在身前。
她放开抱臂伥鬼,缓缓抽刀,只听喀嚓一声,头顶枝桠齐根而裂,砰的坠将下来,烟尘仆面,正砸在那虎眼汉子靴边,分出楚河汉界。
“喂,鞑子!”
徐覆罗又抖,心道要完。
谢皎下巴一抬,没由来朝外人挑衅,端想出一口痛快恶气。
“驴眼瞪着,看什么看?你姥娘我好看么!”
乌烈不怒反笑。
下一瞬,拳脚扑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