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一副,碟一副,盘盏一副。食器不见金银,碧枕红箸,一应是青绿瓷具。
徐覆罗从没吃过以精著称的南馔,不由犯了难,他有样学样,惹得南柯发恼道:“学人精!”
诸客面前各摆一只水果碗,她使细匙挖着梨盅,食不知味,忌惮对面落座的乌有蛮,生怕露了马脚。
徐覆罗搁匙,稍清嗓子,悄声道:“男人只记美人脸,你当时像个花瓜蛋子,他认不出。”
南柯懵然道:“像什么?”
谢皎横了眼色过去,徐覆罗老实道:“像我,大彩蛾子。”
酒盅满上,南充华举起流光熠熠的杯盏,端立在文酒宴中心,逐一绍介来客:
“邵甘棠邵兄弟,年少有为,是仁义君子。百丈宗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神君大会十数年,皆蒙百丈宗襄助,才得群山四应。”
邵甘棠持杯,“南老谬赞,神君大会,求个风调雨顺,百丈宗义不容辞。”
南充华目含赞许,复朝向右手边道:“贲先芝贲先生,老成持重,有慷慨大义。东极宫仓促退席,全赖贲先生解囊相助,周济我等成会。”
贲先芝略一举杯,“南老先生言重,明花团呼风唤雨,盐帮也想交个朋友。”
谢皎心道:“贲先芝能交,盐帮决无可能,活圣人八面玲珑,岂不明白这简单至极的道理?”
南充华果然不置可否,避而未应,又朝左手边道:“这位……”
“摩尼教求物阜民安。”
方浓率先举杯,直接昂首一饮而尽。
邵甘棠伸手,哎了一声,南充华不着痕迹压下他的臂肘,微笑道:“无妨,别拿老规矩去框小朋友。”
高丽武士冷笑一声,似嘲她不识大体,全不懂得南充华对年轻人和女人的宽容:这些人荆棘满路,总还有得开拓。相反,耆老乡绅最惯于因循守旧,既能做爷爷,便恨不得叫全天下都装孙子,多是不招人喜。
谢皎瞟他一眼,陡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举起瓜壶,吊臂高注,又满一杯挑衅对方。南柯紧张之余,有样学样,一口灌了碗里的木瓜汁。
南充华开怀道:“小女顽皮,比她哥哥率性得多。”
尹卓荣道:“天伦之乐,最是稚子可爱,南团主儿女双全,令人艳羡啊。”
贲先芝似不经意间玩味道:“儿女双全?”
“问丸纲首和尹卓荣舶主,都是南某的海外朋友。”南充华祝杯,又朝三宾四宾正色道,“商贸润养百姓,我相信三国莫不如是。适逢二位齐聚,看得起在下薄面,叫我请来西洞庭做客,明花团就求个三国利航吧!”
尹卓荣举杯,“沧海波浪平。”
问丸亦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诸人齐饮桂酿,方浓才知喝早了。仇奭望她一眼,方圣使酒劲上头,两颊浮红,强作镇定。
主客介绍完毕,第二第三桌各坐五人,互通了名号,一巡酒过,席间和乐融融。
……
……
南柯小家碧玉,乌有蛮不仅没认出眉眼,反而朝斜对面飒爽柔腴的兰芽动了春心,惹得却踏枝如临大敌,屡屡隔空过眼招。
果品端上,红团垒如石塔,南柯先使公筷给左右各叉一只,说道:“大耐糕,尝尝。”
谢皎咬了,原是蒸熟的去皮大李子,再咬一口,露出碎馅儿。徐覆罗品道:“松子、核桃、瓜子仁……”
南柯眼里晶亮,“李子酸,果仁香,甘汤蒸熟,这才甜得恰到好处。谢教主,好吃吗?”
谢皎吐舌道:“好烫。”
徐覆罗想吃肉,言不由衷道:“人在山里,浑身冒着仙气,食浆饮露,吃得跟鸟差不多。”
南柯掰手指头,一一数道:“驼峰、熊掌、虎胆,吃那干嘛?没一点雅兴,蛮子才吃呢!”
谢皎抬头,眨了两眼,认真道:“虎胆我吃过,师父打给我吃的。”
“当真?”南柯鹿眼圆睁,“鹌鹑蛋就算我吃过最野的东西了!”
谢皎蹙眉摇首,面有恶色,“别试,难吃得很,一口下去,如见考妣。”
南柯忙道:“你呢大蛾子,大蛮子……啊不是,大个子?”
徐覆罗郁闷道:“你进过深山老林么?狐黄白柳灰,野东西不吃我就万幸了。”
谢皎吃得中意,又挟起一只大耐糕,闲闲道:“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谁偏想不开,回去茹毛饮血?”
食毕果菜碟,冷盘将至。这时诸人闲谈,第二桌的日本客人道:“红叶会有位平安京的高僧,特来宋国,拜会密宗祖庭。料想归国时日将近,明年开春,在下便要接他渡海回乡。”
仇奭道:“许纲首,我不学佛,敢问密宗祖庭设在何处?”
那人失笑道:“在下名虽三字,却和宋国不同,我姓‘许斐’,名‘诚’。”
仇奭注酒,二人对杯一饮勾销,兰芽答道:“抱雪长老念过佛经,我若记得不错,密宗祖庭设在了长安青龙寺。”
许斐诚道:“不错,唐长安的青龙寺。”
谢皎遥祝一杯,“你似乎很记挂李唐?”
许斐诚感慨:“大化改新,是以大唐为师,自那之后,日本再无奴隶一说。”
谢皎心下了然,又道:“那尊卑贵贱呢,贵国还有这说法么?”
仇奭讥诮道:“没这说法的地方,怕是只有桃花源。”
方才那名高丽武士拓纯忽然插话:“他来接和尚,你来做什么?”
谢皎左右张望,拇指冲鼻尖,斟酌道:“我啊?那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乌有蛮的视线耽耽不移,豪饮一杯,陡然发难道:“喂,却老三,你自诩跟我不同,识得一斗文字。行酒令,飞花令,吟诗作赋起菜名,你不得来个把式耍耍么?”
却踏枝道:“一腔热血全在肠胃,怎么你偏往别处流吗?”
乌有蛮怒道:“我……”
却踏枝一拍脑门,斥道:“瞎想什么,下流!”
徐覆罗喜道:“哦,不舞文不弄墨,那我就放心吃了!”
……
……
及至稍静,谢皎灵机一动,垂头叹道:“不瞒诸位,我虽是个小暴脾气,也曾有过少女怀春的好时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孬种坏蛋,我那未过门……呸,我那没见过面的丈夫,自小与我定下娃娃亲,七年书信往来,骗走小女子一颗真心和两柜子嫁妆。他竟舍得丢下我,另攀高枝去了……”
拓纯没想听一耳朵姻亲俗事,显有不耐烦。徐覆罗双眼鳏鳏,对她习以为常。谢皎左顾无人,嗷呜一声歪在南柯肩头,咬帕子干哭。此举倒引得兰芽和南柯颇有同感,心怀戚戚焉。
“我一路散心,来了西洞庭,触景生情,却见他在山壁所题旧字,一如信中所言。风花雪月,全是梦幻泡影,物是人非,愈发凄楚难忍。信里要我陪他秀州看雪,我来了,他却弃我于不顾,去了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
她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徐覆罗加油添醋道:“岭南无雪,一地瘴气,熏死他!”
谢皎哀哀道:“人尽可亲,便是谁也不亲。火堆烧得我肺腑暖洋洋,可谁能抱住干柴烈火?他一时兴起,将我拐去独木桥,自己却扭头就走了阳关大道,简直是捉替死鬼……”
行菜在各桌放下冷盘,“嫩笋、小香蕈、枸杞梢头,山家三脆。”
徐覆罗劝道:“别哭啦,快吃一口三家山脆!”
姜仁镜不待吆喝,早舀一大勺,咂摸道:“鲜香清爽,舌尖微木,还带着一丝麻。”
徐覆罗使箸尖夹住一枚圆润小巧的颗粒,喏道:“青皮胡椒。”
两人击掌,莫名生了交情。
这时邵甘棠道:“南老,那两桌各自的空椅,不如撤了吧。”
南充华放下红箸,取帕拂口,答道:“撤不得,我还有位嘉宾。”
邵甘棠迟疑道:“吃了一半,客人才来,彼此都很失礼。”
南充华哎道:“世外之人,岂能以常礼束缚?再有一炷香也该来啦。”
诸人一抖,便听南柯拍案道:“欺男霸女,岂有此理!”
徐覆罗舌麻道:“没欺男!”
南柯又拍一掌,震得碗中藕粉元子一颤,她挺直腰杆道:“霸女霸女,反了他啦!”
谢皎翘了兰花指,眼眶通红,状如鲛人泣珠,抽噎道:“真心双手奉上,给他一脚踩得稀烂,我吃够苦楚,怎么能不恨?”
她佯装撒酒疯,一头扎进南柯怀里,泫然泪下道:“一时心动,下次就不必告诉我了!”
兰芽义愤填膺道:“谢教主,他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兰姐姐帮你找公道!”
谢皎断断续续道:“我就是死……也忘不掉他的名字……秀州县丞……赵别盈!”
“呀,好热闹。”
忽有笑声传入耳畔。
“看来,沈某来得正是时候。”
谢皎浑身一震。
月映楼台,雀跃双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