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轻柔无比,却因着坟山内蔓延开的蓝色迷雾,无处安放下这柔意,只能始终在覆盖了坟山的植被上空凝视着下方。
蓝色的中央,也正是蓝色的起源——池塘处,红裙女子刚说完“就听你的,先回去”,轻轻浅浅的笑意泛起。
在其从山内消失了踪影前,双眼却瞥了眼前方沂竹镇的方向。
若在晴朗无雾的夜晚,从这半山腰处的池塘处往那边望去,还能从疯长着的松竹缝隙间看出些灯光来。但是这会,浓稠的蓝雾遮挡着视线,连池塘边缘最近处的野草丛都分辨不出,更别提要穿透山林间隙去看向远处。
话虽如此,但视野的束缚大概也只限于常人。因为方才那手拈曼珠沙华的女子,仅转瞬的一瞥,双眸间的光彩却清澈明亮到了异常,还分明有着些灯光的碎影在其瞳孔上映照着闪过。
这也让她脸上配着的笑更显诡秘。
究其笑由,只是没有赋上任何含义的随意一笑,还是与她所提“意外”之事相关,或是有着几分对“约定之时”的期待。亦或……直透蓝雾视到的小镇一眼,已让她察知到了何人、参到了这个镇子上何种即将来临的因缘际会。各种可能只是徒增了几分“诡”。
而伴着她的离去,她眼眸间闪映过的零碎光影自然也一并看不见了。
眸中所映灯光片影,本就不过是投映而出的虚景,既为虚,不见也是迟早的事;相比而言,被见到的本体,更为实在,不会消散得如此轻易。此刻,那作为本体的小镇及夜市就依旧坐落在坟山东侧。
一路穿野,笔直往那方通去。半路之上,右手侧,有妖异可见的孤木油灯。再沿路依旧往前,进入了诸多人类建筑搭成的区域内,穿桥过河,便是今夜的沂竹镇光亮最足之处。
水璃同汐,送完陆筱颖和严晞回家后,正坐在离河只隔了夜市的一处屋子屋顶上。
“要起风了啊……”汐的语气平静异常,边说着边随手把喝完了的啤酒罐头放在了边上。
他的目光早已从墨泽的宅子处收回,这会正看着前方,往西面方向。也没有聚精会神地特意盯着西面某处,只是随性地看着那个方向,也只是恰巧,那个方向有着一座坟山同样看着他的方向。
这边往镇郊外看去,虽然看不全山体整个轮廓,但有些东西并不是一定要看全了实体才能感受到的。
有那么短短一瞬,汐看向坟山那处,山也看向他处时,山中更有另一束目光同时看向此方。那一束目光正是来自轻灵地坐在蓝色彼岸搭桥上的红裙女子。
女子所在位于半山腰处,同汐所在的屋顶高度不一,中间又有着距离、又有视野上的阻隔,眼神再好,也自然是没法直接对上的。但俩人论妖力都是上乘中也属于再上层者,中间所隔这么点屏障,对他俩感知到彼此的存在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汐同这名未实际见上面的女子,就这么遥遥地、却相感到了彼此一下。其实除了妖力皆不弱之外,俩人也还有其他的共通点。都是经了不少年头岁月,远比一般的妖异更来得年岁悠久,区别也就只是他俩经受这漫长光景的地点不同而已。
一个在三途河畔,置身在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曼珠沙华间,永远都若被黄昏笼罩着。另一个则是始终在自己一方说大又实不过小地方,说小又跨了不少个市的地界内,朝朝夕夕,显世、隐世间来去,却始终离不开地界范围的限制。
“起风?”水璃用手试探着空气中气流细微的流向,“莫不是……”
汐所指的起风更多的还是同坟山、以及即将在鬼节开启的鬼门相关,但他还是同水璃一道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墨泽那处宅子内。
宅子外感知不出里头是否有妖异在,更不用提有几位这个问题了。
但相互的,宅子的屏障,也同样屏蔽掉了外头不散的喧闹。
今晚沿河,均在河流东岸的宽马路上。桥头又似是那个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家都默认的界限,桥头以北的一大片区域内设了观众席和戏台,戏台可以说是河边光源最北的端点;而桥头以南的区域,才是摊铺林立的真正夜市。
墨泽的宅子在桥头东北方向,距离戏台再近不过。这会戏曲还未落幕,但里头却全然听闻不到外头的声响。若是有人来访,顶多也就宅子自身门扉被叩响的声音可以传入,这也是较往常屏障更为结实的证明。
平常是绝不会把宅子内部同外面的世界隔绝得如此厉害的。往日里,若有来访者,完全可以不用以敲门这种直接接触宅子的形式来告知,只要在外头喊一句屋内之人都能知道。
但今晚是一整年里难有的例外。
屏蔽了外面嘈杂的同时,也会同时失去对外面所生之事的及时知晓。这个道理,墨泽自然知道的。但顶多也就这一整个晚上需如此,外面估计也发生不了多大的、又需及时知悉的事情。
而对于这次聚会来说,就不一样了。不管聚会里是否会谈到些什么重要事情,未雨绸缪,以防隔墙有耳,还是极有必要、可以避免掉不少麻烦的。
人言可畏。若是不做任何措施,万一有外人无意听到了什么,无论这外人是妖也好、人也罢,怕就最怕,那人只听到了一言半语,没有完全获悉全意,却早已把那一知半解之物传成了流言蜚语。
墨泽心里清楚,山与水,他同汐是挚友,不仅是相识,更是相知,互相都不会那么轻易因为谣言之类而产生误会。若听到了些什么,约着去苕酒屋喝个酒,把话说明就可。但底下的人可未必如此。
这一次,也是差不多相隔了个把年头的聚会,除了从老山主那传承下来的地界内的内部事务外,必定又会再次牵扯出同汐那地界相关的事情。
早已不是第一次被提及了。墨泽对这话题,心里知道着分寸,但也没法制止这些个麻烦人物的想法,也有着诸多的无可奈何。他知道,迟早,在两个地界内会引发出些什么。
而汐那边,虽心照不宣,但墨泽觉得汐肯定对这端倪也是清楚的,估计看得比自己更清楚。
毕竟当年自己还未从老山主手上传接过时,汐同老山主的关系就像现在的自己跟汐一样,不仅仅是老酒友,还是相识较他更久的挚友。山水相邻,两个地界,汐虽不掌管山的地界,却同山接触的时间也悠远得跟他自己那水的地界一样久。
这会的宅子内,家常菜的晚宴已然结束。
厅堂内也不同于往日,明显开敞了许多。远比站在宅子外面可猜测估计出的面积来得大得多。
方才就餐时,这里还摆有一张简约样式的长条实木桌子,待用餐完毕,墨泽宅内唯一的侍者收拾完后,这桌子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隐约有丝竹之声入耳,却始终未见得奏乐人。这乐声空灵,好似厅堂是一处极适修行的洞天福地。中间原本摆置长桌处便似入口后的通道,又若随时会有翩跹舞曲会冒出一般。
而优先出现在这空处的,还是墨泽那侍者。青丝如墨,裙裾轻摆,檀唇无语双目闭。
她手中托着一个鸡翅木的木盘,缓缓趋步行来。盘中密密麻麻,置满了较常态明显小了不少的壶杯碟菓。
虽看似缓步,动作却也极为利索。
长桌消失之后,在座者的椅子也从普通方方正正的木椅,变成了此刻的太师椅。椅子同椅子相隔间的距离,又奇妙地宽出了几分,还均凭空现出了同为鸡翅木制的茶几。多出了这一批家具后,却也并不显得相互间拥挤。
这会行来的侍者,正给大家上着茶。
她虽始终保持着闭眼的状态,未曾睁开过双眼,但从前面上菜、收拾碗碟到这会上茶,举止之间却丝毫见不出任何不便,或是较常人迟缓之类不一样之处。
看时,不免会被她那轻盈婉约之姿所引。凝神视之,只见其腰肢一袅若倚风垂柳,行时又如莲步悠然闲庭间,双唇微抿笑微含。几步间,温婉贤淑之意却已显尽。
看她的举止行为并没有特别快,慢条斯理,缓缓而行。但当回过神来时,她却已在恍若昙花一现间,给所有茶几上均斟好了相应的茶水,也摆好了点心。
茶点之类均是从她手中木盘里拿出摆上的。这些茶具、点心,也同先前梦拾婆那的茶几、茶具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初见时大小较小核桃相仿,待侍者去取时,她手移到的对应下方处那盘中之物便会主动跃出到空中,一下恢复成了正常大小,供取者方便拿取。
添置茶水点心的活,此刻既已完毕,侍者也就没有始终在场的需要了。
睫毛之色青黑,微颤,卷翘的弧线若豌豆荚上弯曲圆滑的那侧。她双眼依旧闭着,点了绛珠般的唇终于轻启而语:“青鹤就先下去了。要是墨泽大人,或是各位大人有事,可以随时唤我的。”
语闭,她双手交叉着把那木托盘抱于胸前,又恭敬地一弯腰后才往后退去。
离去之时,青鹤并没有实际转身,始终面朝着厅堂众位的方向。除了弯腰后直起了身来,其余动作也均没有怎么变化,说是离去,反倒说更像是她未动,周围宅内之景在往前动着,才以至有了她在远去的错觉。
退去也若她来时,似缓缓而撤,却实则很快就不见了身影。不见之时,也没有看到她转进了厅堂外的某个转角亦或走去了宅内其他房间内,更像是无故消散、融成了空气。
但与此同时,楼上墨泽房间的门口附近,走廊上原先无物,这会却冒出了一尊一人高的青铜立鹤像。
青铜之鹤体型修长,自然有着鹤特有的那份脱俗与轻逸。只是,不同于常鹤的,也是作为青铜像中显得极为怪异的,这尊立鹤像的双目也是紧闭着的。
鹤像所在的楼层,单顾本层内部的声音,好似纤尘落地的声音都能惊吵到了这份安静。但若把能听到的所有声响,来源于楼下厅堂的也纳入,则有恍如来自隔世的争执喧闹传入了这遗世独立之境。
此时楼下无他客来叩响门扉,宅子外头的其他声响更是屏蔽得一干二净,但厅堂内却是同安静远搭不上边的。
青鹤上完餐后茶点离去后,氛围就已陡然冷凝、紧绷了起来。吃饭时的那份其乐融融,好似只是昨日之事。
这也是每次相聚那不成文的规矩所致:吃饭时就只吃饭,绝不谈任何正事,免得谈到什么话题影响了胃口。
既然餐时不谈正事,待聚餐结束,要说的当然都会一股脑、集中着被放上台面。
墨泽喝了口小茶,左手食指轻扣了几下眉处。还真是每一次都能吵成菜市场一样呢……
厅堂内自起的喧闹,已有好几分钟了。他无奈地听着、看着。在场含他在内也就才十个人,但这些来客,按人类岁数来算一个个都是老不死级别的好几倍、好几十倍,现在却吵得个个都跟小孩似的。
各自都有着各自的理,各自由着自己的理争着自己的小利,唯独墨泽全程默不作声、未发一语。
除了说话人外,唯一的听众墨泽也早已分不清到底谁说了些什么。零星听得干净清楚的片语中,他倒是依稀可以判断出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咳,咳!”墨泽故意加大音量咳了几声。
稍许有些惯性,但也就滞后了几秒,厅堂便一下安静了下来。
“大家……不要每次聚着吃个饭都那么激动!都是一家人。一年也就这么偶尔一、两次,这些小事情就没必要太大张旗鼓摆地上台面来讲。别为了些小事情伤了和气。”
“确实我们这么各说各的不大像话。可是,墨泽大人,您给评评理。这只蜘蛛,明摆着知道是我的猎物,还抢了去!还不是头一回了!这可不是小事情!”说话的是个看着上了年纪的老者,正以打坐双盘的姿势坐在太师椅上。
他手中拿着一根紫竹制的烟杆,一看便知这烟杆也已有些年头了。椅子靠背上还挂着他来时戴着的那顶大斗笠。
“墨泽大人,这点我也赞成叶老头子说的。这蜘蛛也抢过我的东西。三番五次,那可是人品有问题,墨泽大人,您可不能不为我们做主。不过赞成归赞成,这叶老头的糟老头子,上次拿了我家的东西不给钱!糟老头子,我那可是上等货色,什么时候给老娘我把钱给补上!”
随话音落下的,还有说话女子的手,也同时狠狠拍在了椅边茶几上。用力之猛,不光从声音可以断出,从茶几上放置之物均被震得颤起也可看出。
掌心落下之时,她也全然没有顾及手掌边沿直对下方正好有着她的茶杯。幸好茶杯也非人类世界常识中的茶杯,活了一般,一个机灵已提前自己又往边上避远了点。
这女子唤作素影娘。只听其名的话,会觉得有这名字的女子必定若江南山水,浅墨淡着;但若见了,便会觉得同名字给的感觉太不一样了,本尊更像是从一副油墨重彩中走出来的。
样貌看着虽已是徐娘半老,身材却依旧凹凸有致、保养妥当。一袭红黑色调为主的旗袍更是显出了她的成熟与另一份远较青涩更来得魅惑多的韵味。旗袍开叉处,可见白皙长腿,双足赤着,足边是脱下随意搁置在地的一双七公分高跟鞋。
“我说……”这回说话的便是被他们称为“蜘蛛”之人,她正悠然自得地伸着手欣赏着前两天为了聚会特意新做的指甲,“你们左一个蜘蛛,右一个蜘蛛的。哪只眼睛看到我像蜘蛛了?就算像蜘蛛,也不能以形取妖哦。就算形同质都一样统一,就是蜘蛛,哪只眼睛见到过蜘蛛会轻易放走自己看上的猎物的?只要是我看上的,便是我的猎物,可谈不上是抢。”
“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你这蜘蛛确实一直以来太过于嚣张了!是该管管!”伴着这几句洪亮话语而来的,还有金属杖子重击了下地面的声音。杖声冷冽沉闷,余音回荡间还带着杖子自身“嗡嗡嗡”的细小震律。
这位听语便觉极有正义感的在座者,是一位虎背熊腰,头上无发一片荒芜的彪形大汉。
杖子全身金黄,乃是他随身所携之物,极似有的行脚僧手中会持的法杖。也是因这杖子的缘故,以及又是光头一枚,他也常被在座其他人直接叫作“和尚”。
“切!一个光头,一个老头,一个老女人。也就光会嘴上说说。有本事啊……就别在墨泽大人面前说事,逮到我干坏事的时候,亲自来搞定我呗。”被称作“蜘蛛”的女孩若无其事地说着。欣赏完了自己的指甲,她正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翘着二郎腿。
“嘻嘻嘻~你们几个,这种小问题还真好意思拿到汐侯大人面前来说。真是不害臊的呢。”一身形娇小,看似不过7、8岁样子的女孩,一手掩嘴开口说道,“墨泽大人,这些家伙方才提的无关痛痒的东西,您就别听了。要不……咱们还是来探讨探讨,同汐侯大人那相关之事?大家觉得如何?”
看似童颜,听似童语,但只要是今晚在这宅子内的,都是不可凭样貌来论年纪、有点能耐的妖异类。
方才那小女孩模样的妖异听似无害的话语间,汐那称谓的出现,就让墨泽心中咯噔了一下。
虽然一开始墨泽就已猜到话题迟早会往那去,只是不知道在座的会是谁先挑起。这会,果然,话题又被带上了墨泽不愿谈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