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风清凉,空气中浸润满了凉意,丝毫察觉不到前一天白日里曾有过的暑气,更是一点也感知不出待今日昼时将会有的热度。
阿霁同小瞳刚抵达岸边时,这份预示下一个季节的凉意中,还夹杂着河水的气息。当时时下也许还不好察觉,但愈往万家灯火林里面走去,就愈能察知到这微妙的变化。
这会已走到了林子边沿处,空气中的湿度已经明显少了不少,干燥度的提升从双唇上就能感觉到,这便是最好的、微妙变化的证明。
天尚未真正亮堂开,但这么走了一段进来后,却因着万家灯火林,已明亮了许多。
当年这树林变成“万家灯火林”,吸附上了赤潋所降万千火焰时,林内树木就较正常的林木要高,矮的也有六米来高。郁郁枝叶,更是隔绝了试图落下的上方光线。
距离现今,早已不知道时隔多少个年头了,整片林子自然也不是在这漫长年岁内白混的。时光渐长,树木亦是未曾忘记自己需成长的使命,哪怕这只是一点一滴的成长、相较年份来讲过于不匹配的生长。
也是这样时间中走过的结果,现在的万家灯火林,林外看去,跟显世内的小树林虽也没多少差异,但一旦跨进了林子的范围内,见到的真实却是足以让初来者惊叹的。
遮天的枝叶浓厚,好似天的本态便是这已浓到了近黑的墨绿。
而既名为“万家灯火”,自然名有所实,少不了明火之色。如若没有了“火”的相缀,方才还于河水上方时,也就不会见到映亮了一方的晃动光火了。
也正是应着这名,或者更确切说,这名的源起便是为了凸显这林的不同寻常处,林子的枝叶,目所能及处,都能寻到流火的踪迹。
特别是这方仅为林子所有的墨绿穹顶上,深色的底调相衬,让流火显得更较下方离地面近处更为明亮,若深色夜空中一直有划尾而过的流星般。
这份明亮也并没有冲散掉穹顶底色调中的深沉。两者相得益彰,反而各自反衬着彼此,矛盾的两种色调间融合出了另一种的协调。
但于整片林子内部而言,却是因了这枝叶上、随处可轻易看到的火色,实实在在驱散了原本会有的黑暗。
也是因此,在林子内行走,不需要明灯指路,也有行走在某个大好的黄昏、被暖意满满的橘黄色夕阳怀抱的感觉。
这些林内树木上的火,也并非只是浮在林木的枝叶表层。
距离火的源起那时,也算是能称得上“沧海桑田”了。那日的洪水早已了无踪影,火却时至今日未曾遗失。只是……
更像是如此这般地,直接生进在了林内树木的血脉中。
水退、火入木髓,又经了那么久的年岁,未曾真正熄灭过的火,只是同林木越来越深地融合成了一体,成为了树内流淌着的血液一般的存在。
正是在这样的一片林子内,随时间变化的,还有树木本身的体型大小。现如今的树干早已非昔日可比。
那时的树木,高度自然是远异于常木的,但粗细上来说,还没过分夸张。但现在不少的树木已相连而长,就算没连着生长的,也已不止是简短的“粗壮”两字可以贴切形容的了。从林中的屋舍均是树木本身,就能看出树的宽度早已不是当年可以相提并论的。
阿霁三人这会正沿着小径走在林内,小径两侧有着不少的店铺。构成了这些店的屋舍,自然也是没有例外,店即树木,树木即店。但这会店铺基本都处在歇息的状态。
“阿霁啊,今儿个你可真来晚喽。”长老抿了一口酒葫芦内的酒,抬了下下巴,示意了下左边一家只由单棵树木构成的店子。
本身就是树干上开出的店子,店门也是彷如天成的木门,门把上挂了块木牌,木牌上赫然几个大字“暂停营业”。至于是卖什么的店子,门面上就算没直说,也能从肆意溢出的酒香上猜出来。
“这家店,别看是家小店子。才一棵树的大小。里头老板给酿的酒哦,真是那个色香味俱全哦。啧啧……”长老说着,看了眼自己的酒葫芦,解馋似的又急忙喝了一口,“要是还开着,还能给你家汐侯大人捎一点回去。”
“是吗?”阿霁随着长老方才的示意看了过去,有点心不在焉的应着。
确实店面不算大,跟林内其他好几棵树相连而成的屋舍店铺相比。
林内所有的房子虽说均是树木本身,但也并非直接树干上挖出个大洞来。
隐世的世界,本就不同于显世。树木还是该怎么生长、怎么生长。要让树直接长成可以居住的屋舍,只需要稍微妖力加以干预就行。这儿的树木,灵性更足,只要微许的干预,再给点时间,自然而然形态上就会生出变化,让低处的树干直接呈了树洞般包容的形态。
妖力的干预并不会伤及树身。这也是隐世但凡有跟植物类相关的,惯用的手法。
万物有灵,隐世之内对这四个字更是讲究。不少的妖异的本体,便是生于自然内的草木,所以野蛮粗暴的,直接在活着的植物身上凿挖刻之类的行为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以前可没听长老您提起过啊。”阿霁随口地回着,目光还是落在径旁位置,只是从一家店铺落在了另一家同样树身为构的店铺上。
她的心不在焉,主要也是有点心虚。原本还算是暂且抛却在脑后的事,长老又帮阿霁给提醒回来了。
汐侯哥哥那……
今晚也算是偷偷出来的,应该不会被发现吧。这店子,还真幸好暂停营业了。要不然,看到了,还不给汐侯哥哥捎带点,汐侯哥哥是不知道,但自己心里硌得慌;要是真捎带了吧,那岂不是自己主动暴露了自己偷跑来沂竹镇的事实?
“没有吗?”长老擦了擦嘴边还沾着的一点酒,“真没说啊?小瞳,我真没跟阿霁提过这家酒的事?”
“我哪知道哦,长老!我又不是您手中的酒葫芦、从来不离身。我可不知道您跟雪蛟姐姐说了什么。”
“嗯,说的也是。酒葫芦,你记得我说了没啊?”长老极有那么回事地晃了晃葫芦,认真地问着。
“看样子酒葫芦也记不清了。反正现在说也不晚啊。这家的酒啊,可不比苕酒屋的逊色。苕酒屋的招牌,肯定是没法比过的,但也算是各有特色。这家的不错的,下次你可以跟汐侯大人说说,或者有谁过来给安排捎点回去。他肯定会高兴的。”
“这点啊,不用长老您说,我也知道的了。要说给汐侯哥哥捎礼物,肯定是酒了。长老,今天这个点这儿有点冷清了,也刚好,方便问问您些别的事情。”阿霁边走边说着,能转移开话题,足下的步子于她而言也少许的轻松了些。
小径上走着,这会仿佛整个林子除了如装点般的屋舍店铺外空无他人。能见到的活动着的身影,也就这会走着的阿霁一行三人了。
除了他们之间的交谈声,唯有阿霁手上的白杖子、一下一下点落在小径后铺的青石板上发出着清脆的回响。
“啥事啊?”长老不自觉地摸了下自己鼻子,嘴上问着什么事,但实际心里也是猜到了几分的。
还能有什么其他事情?也就今年这鬼节的事。其他的,他这一把老骨头了,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极少掺和。不掺和,自然也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选择常年隐居在这片林子里头。
真要打探什么消息,也是去泓汐,比来这万家灯火林强得多。
阿霁莞尔一笑,听了长老这句“啥事啊”,心中不免嘀咕了一句:这老头子,又装蒜了!
但心中所想的,还是归心中想的。私底下想想便可,要说出来的嘛,还是得装模作样点的。
“长老,您没猜到我想问什么啊?我可不信哦。”
“阿霁啊,你这可就高估我了。你看我都常年窝在这终年不见阳光的林子里头,都不怎么出门,能知道什么事呀,是吧?这儿,可比不上泓汐那热闹。你就算不下你那雪山,也肯定能在泓汐听到不少事。这儿,可不是泓汐。你要是有想问我的,我可还真是猜不到是什么。”
“诶……长老可真谦虚!”还是先小瞳插了话,“长老就算闲云野鹤、不问世事,长老还是长老。雪蛟姐姐要是有想问的,还是认定问长老的,我觉得雪蛟姐姐肯定有她的道理。长老肯定是多少知道点什么了。”
“你这臭小子!亏我平常对你那么好!”长老一记巴掌正想拍向小瞳的屁股,被他一个机灵完美地躲闪开了。
“我又没吃里扒外,或者胳膊肘往外拐,长老就别小气了嘛。雪蛟姐姐可是自己人,说说又没事。况且,长老您这假装无辜、不知道的小心思,估计雪蛟姐姐早就知道了。雪蛟姐姐,是吧?”说这话时,小瞳已瞬息间从原先的那侧、转而出现在了另一边阿霁的身畔。
阿霁笑而不语,但笑中意味十足。
“好了,小瞳,别闹了。长老嘛,想当当老顽童,也是可以理解的。长老的精神劲,还是挺足的。趁着精神足、还能闹腾的时候,也是得多闹腾闹腾的。”
“你这话……唉,不说了,不说了。小瞳那么好的小伙子啊,真是要被你给带坏喽。”长老摇着头,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又把酒葫芦凑到了嘴上,小饮了一口,又立马回归了一本正经的模样,“言归正传,阿霁,你要是想问鬼节的事,恐怕我可真回答不了。”
“长老这,真没听说什么消息?那些亡魂,按照往年的惯例,感觉隐世里头,也就来万家灯火林的多吧。再过去,涉入隐世过深,一般也不大会去。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过去,但这片林子再过去,隐世居民多了,还是有点别人家地盘的味道的,对他们来说。”
“话是这么说的,但确实没消息啊。今年也就穿过鬼门来的魂灵多点,这惯例还是惯例着的,确实是聚集到这林子里的极多。这边的店子,特别是卖酒的、卖吃的店子,生意不要太好。但除了人头多的事实之外,没有其他消息。”
长老转而看了眼这会正双手叉抱在头后、一脸悠然自得的小瞳,继续说道:“要是我知道什么啊,也不会特地跑岸边接你了。反正不是头一回来,又不是小孩子,还有小瞳接着,你可用不着我这老骨头操心。”
“难怪哦,我还想着,长老今年怎么突然变那么勤劳了。还第一次看到您亲自跑出来接雪蛟姐姐的。”
对于小瞳这语气极为悠闲、随意的插话,阿霁没听到似的,只是眉间那转瞬即逝的一蹙,悄悄诉说着她正串联着想去了什么事情上……
【二】
显世的灯光未明,隐世透出的光亮已是成了证明沂竹镇所在的地标。
特别是廊桥车站处的光。
合着高空处看去深色丝带般的河,加之廊桥车站自身的红色调,让夜色中桥上亮起的光更是泛着明显的红晕。好似紧扣在了“丝带”那方位处的一枚红色胸针。
夜色浓厚,从地面抬首而视,云层稀疏、鲜少有。但真若是置身真正的高空之中,却会发现云层何时都有。
这会以沂竹镇为中心辐散的附近一带,肉眼远辨不清的上方云间,云层并不似他处那般的安静。云身翻滚,从间或露出的鳞片中,可以断定正有什么东西在穿过着云层。
而云层被带起的动静,也是极为明显地告诉着走向:大致是从泓汐方向,直奔沂竹镇而来的。
但,眼看沂竹镇不过咫尺,顶多也就镇子扎根在地上、云间之物飞腾于空中的差别,云层的翻滚却一下折了个方向。转而往沂竹镇西面而去,虽说换了方向后也并未移动过久。
随后,高空处的云层,水平看去瞬息间就没了任何的动静。穿透云层,垂直之上却反由先前的静转为了动。
云间之物正在笔直地往地面方向而去。
没过一会,云端最下方,就见一条白色、类似蛟尾之物闪现而过了下。下一秒这尾也是立马就看不见了,却换成了阿霁缓缓而又仪态优雅地从云中落下。
高空中的风,远较着地表来得强劲多了。或许这份强劲中,也夹着些她自由往下落去、速度较快的因素。
从她双颊呼啸着而过的风,直把她那一头柔顺的白发吹得往后上方扬去。快速地直线下落了一段距离后,她便如落座一般弯了下膝盖,她的下方却真的在弹指间多了一头白色的坐骑。
凭空而现的坐骑,不是他物,正是白狮子。
若真是本体的白狮子在此的话,在空中,虽然也有空气间的水分在,但毕竟不是水里头,又没着地,就算是以狮形展现,也会是静止不动、宛若雕塑的样貌。但今夜随着阿霁出门的,并非本体的鱼狮子,不过是鱼狮子的灵、被阿霁赋上了形而已。既然是被赋予形的,想让它直接在空中化出指定的形来,也全凭阿霁的意愿而来。
且空中而现的这鱼狮子,也可凭阿霁的驱动,自由行动。不过本体的拟态,却是弥补了本体本身的一些限制。
多了个坐骑,对腿脚不是很便的阿霁来说也是少了许多事。这不便,还跟她那同汐的相识有些关联。
回溯到那个于她而言、说不清过了多久的曾经,她也曾努力过,一心想着可由蛟化龙。
只可惜造化弄人,亦或说,天命使然,总之结果就是没完全成功。正是那次雷劫之中,伤到了,稍走几步还行,也看不出化为人形样貌时的她走路又什么异样的,但走多了还是有些脚疼的。
那次雷劫,既是难,却也是机。
照理来说,蛟一般只能栖在江河湖池中,既无法归入大海,也没法先前那般腾于高空云雾间,阿霁也是雷劫中祸福相依。是没有彻底脱胎换骨化成龙,但雷劫也不是彻底失败的,还是多了些原先蛟不会具备的神通。比如今天过来沂竹镇,就是借云而来的。
正是那次雷劫受伤,硬生生从高空摔到了地上,随后遇到了汐侯哥哥。
“雨雪后初晴,好名字。”
汐侯哥哥的那双眸子,初遇时就让阿霁为之吸引。
原本刚受伤,心中各种负面情绪多的是。古书上就有言,“蛟千年化为龙”。千年呐……
千年!千年的努力,千年的心愿,并不是没有努力啊!却不过那么一息。一息之间,皆化为了虚无的空想,万千尽力也不过青烟散去。
虽然蛟化龙,未成的也不是她一个。但是,还是不甘!再来一个千年?再等一个千年后的失败?
而那时汐侯哥哥随意地环视着被她所冰冻的四野,那浅浅一笑,那看不透在想着什么、却只觉得清澈异常的眸,竟让她一下心中的阴霾消了不少。
“要来我这吗?看你受伤了不是很方便远行。我的河就在这附近。不过是条小河,跟海是肯定没法比的。你要是不嫌弃,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或者说想去但一下去不了的,可以来我这休息段时间。”
“也不用那么警觉地看我。反正也就顺带多个人吃饭的事,不麻烦。看到一个女孩子受伤在外,看都不看一眼就走掉,也说不过去。换是个人类,我倒是可以眼不见为净,心不见不烦。不是人类的,做不到。看这周围的模样,雪蛟?”
“说起雪,这儿,雪倒是有,冬天。可惜,没有雪山,常年不化那种的。有机会,还真想见识见识啊。不过大概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这儿气候不适合。”
凡事离不开机缘。也就是当时的这份机缘,放在那个时代来说算是随意至极、不带丝毫文绉绉的话语,让阿霁踏足了那时还妖异极为稀少的泓汐。
不知不觉间,现如今泓汐已是家,汐侯哥哥也是家人。泓汐,对她来说,是一个走进去了、就再也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所以嘛,家的事情肯定是得多上心的。
既然今年的鬼节不同往常,能联想到的也就沂竹镇西面坟山那出了什么状况。直接去坟山,估计还是不合适的,万一真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那,自己贸然过去,说不定会吃亏。
还是……
先去别处坐个一小会儿吧。
尚未从云层间出来时,阿霁虽见到了下方沂竹镇的廊桥车站,但却一下转了方向也正是出于这个考量。
这会已在云层之外,不用主人明说,鱼狮子自然已经明晰要去的地方——茶山。
云层间腾飞时,阿霁自己的速度就已够快,不需要鱼狮子帮忙。但要说下落到地面上,还有等会到了地上后的行动,确实还是有个代步的坐骑更为方便。
已到低空处,阿霁却不免微蹙了下眉头。
这雾……
她把手中那根白色的杖子握得更紧了几分。原本侧坐在鱼狮子背上,姿势中还是能看出悠闲之意的,见到了这雾后她却是一下正襟危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