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车,空气里就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刺激着鼻腔。
虽然大家都没说出来,却同时皱着鼻子,说:“有股怪味儿!”
戴ARMY帽子的小伙儿口无遮拦:“不是烧人的味儿,我知道烧人的味是啥样的。”
见大家都惊讶地望着他,接着说:“我家一年连续送走了六个,我闻太多了。”
很冷!
绝少有人把亲人的过世,当作一种骄傲来炫耀的,他做了,并且很轻松地笑了出来。
我真怀疑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或者,他就是想,调节一下大家的紧张情绪?
看到主厅了,楼盖得很漂亮,有些秦始皇兵马俑坑口博物馆正门的感觉,上面,甚至有长城的城垛。石头的雕刻,那花式,也让人感觉到,过于精美。
两间休息室,分别夹着安宁厅和候灰厅,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这几个特别流程、用途的大厅名牌。
左侧对望的业务大厅,里面却是实打实的现金交易,人们正在为了一个花圈多少钱、多少钱的骨灰盒合适、存放骨灰盒需要月缴多少费用、买一块可以入土为安的永久性墓地,又需要多少银两等等在身后大挥鎯头,本已含着泪来的人,再吐出更多的血来保证过一会儿的仪式,能够庄重、顺畅,死者最后一步,走得有尊严,有面子。
在大业的老总正在里面不停忙活的时候,我们几个宁可就在外面,寒风中立着,似乎这样,心中的压抑就可以减少一点点。
看来,这里没有人是办过这种事情的,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收费项目,会计跑进跑出,问每个人搜刮:“还有没有钱?不够啊!”
“这是我的丧礼钱。”ARMY帽显然已掏干净了自己的口袋。
我也完全不知道,准备好的这种钱,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给出。
“到了安宁厅,门口有人登记收钱的,到时你给就行了。”
吴经理给我小声提醒,我就把这一张在口袋里备好了的崭新的100元捏了又捏,琢磨着一进去,就立即掏出来。
会计带好一堆红色白色的发票收据,和老总向安宁厅前进了,我们一并跟上。银白色的地面上,这队全部穿着深黑色肃穆服装的送葬队伍,显得很有效率。
灵堂,就在安宁厅。
一进去,所有的人,三三两两,以熟人为据,各自一小堆,一边整着胸口的小白花,一边轻声聊着什么,声音都是低低的。两壁摆满了各种挽联的花圈,而最吸引我的目光的,是正中央,大大的遗照,在LED显示屏上冲着我笑着,和几天前,我们一起吃饭时,那种听完我的话,装备发言的笑容一模一样的张翼。
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平躺在花丛中的那两个竖着的大大的脚丫,就是他,活生生的,不,现在应该说是,亲眼看到的遗体,一个新朋友的遗体!
看着这张黑白遗照,我就开始联想起和他并不多的,仅有两次吃饭,却话过投机,谈一中午不休息,直跨下午、晚上的两次商务餐。
还清楚得记得,那一天,我记得我们谈笑的对话,我说:“人吧,来这世界上走一趟,总得留点什么,好证明自己来过。”而他说:“是啊,就象你看,将来,我可以骄傲地对儿子说,整个深圳的网通第一批骨干网,是你老爸我,做出来的!这种成就感,就是证明人生的价值的一种手段。”
世事难料,谁能知道,那时的一句总结,会是一句笑谈,却在几天后变成了冷冷的现实!简直就是黑色幽默!命运残酷到根本连让他有个儿子的机会都没有。
不懂规矩的我,最后一个,才签名,交了礼钱。
工作人员招呼我们时,那叫一个威严自升:“都排好队,整齐点儿!”
偷偷站在最后一排,透过人群,我还能看到他的大遗像,似乎在向我询问:“我这一生,过得有价值吗?”
主持人、朋友、亲人代表,都哽咽、泣不成声,念着手中小薄纸上,准备好的悼词,我几乎完全听不进去他们在念些什么,现在,我只是在用心,和灵堂正中的这位英年早逝的兄弟告别。一番感慨,眼泪自个儿,就汩汩泉涌而出了。
直到将近结束,主持人才一一念送花圈的那些个单位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我才突然醒悟,应该以公司的名义送一个花圈嘛!让他的家人知道,由来自广州的公司都来参加他的追悼会了!
最近,大家按顺序,一字长蛇,围绕着遗体绕一周,作最后的道别。然后和左边的一溜亲人,逐一握手,致哀。
我站得后,走得也后,当轮到我转近他的大脚丫时,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盯着他的过于白皙安详的脸,仔细看了一眼,头发梳得很光,向后,已很明显,两个额头有发迹线后移的山峰型发迹线,没有戴眼镜,面容安详、宁静,就象睡觉中一样。他穿着崭新的西装,还有打得很完美的领带,鲜红色的。
这,是我一生中,亲眼见到的,第一个死人。
转到这时,我没有怕的感觉,只是痛快哭了,泪水无法抵制,然后去握更加无法抵制泪水的、他的那些倍受争议的亲人们的手。
他是唯一的儿子,为他披麻戴孝的应该是他的外甥。
转过一圈,还不舍得离去,也不知道此时该干嘛。发现工作人员,把他的床拖动了,先是把胸前被单下的一块黄色的绸布拉出来,盖住了他的脸,然后就是把床单整个拉上来,盖住了全身。最后,那一双大脚左右摆出的倒八字型,成了这个1米8几的大个儿在我眼中,最后的样子。灵床,被很快拖走了。
工作人员,又开始指挥大家,每个人拿两个花圈,去后面的焚祭区。
我试着拿了一个,原来,看上去那么花哨隆重的大花圈,居然这么轻。另一个男人过来接过去,我就还是放弃拿任何东西的企图了。
向后面走,进入焚祭区的砖墙前,有人看门,收着领队的什么票证,经过的右边,是一大堆盖着厚厚白雪的黑色碎渣状原煤———显然,这些烧煤,不是用来取暖的。
焚祭区是一个门字状的半封闭砖墙围起来的区域,所有人,在开着的这个口进去。正中间,堆好的水泥台,周长的面积正好可以摆下一个大花圈,然后,一个,又一个,一边烧,一边摞上去,然后,黑色的烟灰,就随着冷冽的空气上升,一股很浓很诗意的黑烟,象是传说中,铺出了一条升天的道路一样,偶然会有几个黄纸,还未及燃烧,就被这股热气,带得很高,很高,黑黑碎碎的灰,黄黄的几片纸,在蓝天朗日之下,我宁可此时相信:这,就是一条,灵魂通天之路!
向左,回头看到候灰室的上空,只有一小股很清淡,几乎看不清的小股黑烟,也在此时,同时升向天空。
虽然小,那,才是真正的烧人的烟!
空气中一开始弥漫的怪味,正是这股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小的烟柱带来的。
啊,那是肉体的通道;这里,是灵魂的通道!
本来全是泪,可看着火势过旺的灵魂通道正在不断随风,开拓着自己的领域,我的注意力,突然被这看上去温暖极了的,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给吸引走了注意力。看到,后面扔进去的,有展新的一套西装、西裤、崭新的皮包、皮鞋……
抱着遗像,哭得最汹涌、音量最强的,是那个新婚小媳妇。我注意到了,她的脸部表情都到位了,可是那腿,坚强的,一点儿都不打弯儿,连微颤一下,都没有。
“唉,张兄弟啊,听说你走得很快,也并不痛苦,天堂有路,请一路走好!!!”
等泪也干了,仰望着通灵之路的蓝天,心里说了向他说了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