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榉树的亭盖下高卧,
用那纤纤芦管试奏着山野的清歌
而我就要离开故乡和可爱的田园
我逃亡他国,你则在树荫下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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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号静静站在黑暗的水中。它的身后是隐入墙壁的门。这是东亚大陆深入海底的一角,在陆地与海洋连接的最深处,隐蔽着不见天日的希望之光。
这个星球是由五块大陆和成片海洋构成的栖生之地。在穆槿身后,在黑色的海底深处,五座大陆的版块基座是纯净的白色,像石膏一样干净的颜色,没有一点多余的棱角,通身是圆柱体——白色的,巨大的,长短不一的圆柱体并在一起组成的版块,在没有光线的黑暗冰冷的海底,像五台惨白色的,倒扣在这死亡之海中的,巨大的管风琴。
人类栖生在这五台管风琴的琴体里,全然忘记了外面更大的世界。
穆槿静静地站在海底深处,他的背后是高耸的白色圆柱形基底,仿佛颠倒天地的尖顶教堂,大理石的墙体向上伸展着,伸到更高的接近海面的地方。而在穆槿的角度看来,它们不过是消失在头顶冰冷的黑暗里。
四周悄无声息,只有极致的寂静。在这最深沉的海底,管风琴始终沉默着,这沉默始自星球诞生之初,始终无人奏响这庞大的乐章。
沈沛的声音回响在驾驶舱里:“穆槿,看到入侵种后,如果是四级,你保持八十三不变,如果是五级,上调一个点。”
他的声音镇定平稳,有种明确的力量,在实战时听来,很会安定人的心绪。
穆槿点点头。他还没有看到入侵种。事实上,在这片漆黑的地狱深处,探照灯也只能照亮前面的一小片水域。之前的报告说目标距离门两百米,那么按照它的移动速度,现在早就应该迎敌才对。
——它躲起来了。穆槿下意识地做出判断。四级的入侵种还只能依靠本能行事,一味靠自身力量进行盲目攻击,五级已经具备了能够思考策略的大脑,因此也更加具有致命的杀伤力。
不可能是四级,穆槿想。如果是五级,今天便会很危险。
——今天一定会很危险。
他慢慢地移动着,离白色的陆体越来越远。他希望能够将战线拉得更长些,让入侵种尽可能不要发现门的具体坐标。他在黑暗中警戒前行,目光随着探照灯的光源看去,除了虚无的黑暗,偶尔也能瞥见长相恐怖的只属于深海的生物。
那些生物通常体型很大,接近三米的长度,浑身包裹着凸出的毒刺,口部翻出参差不齐的尖牙。它们通常是暗红色的,夹杂着奇怪的艳丽花纹,那些扭曲的图案让人联想到被灼烧变形的内脏,就这样崎岖地分布在那些生物嶙峋的体表上。
穆槿继续往前走着。四周照旧是死亡般的寂静。五级入侵种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行迹和声音。驾驶舱里只有AI偶然响起的短促提示音。监控台前也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看着同步投影的画面——射进地狱的一道白光,偶尔能瞥见令人绝望的一角。
已经拉开了足够长的距离。从这里看过去,东亚大陆那矗立于海底深处的惨白色竖管状的陆体只在探照灯光源的最远处露出隐隐约约的一点白色踪迹,几乎像是幻觉般可以随时消失在视线深处。穆槿站在一棵海底巨树的叶片下,每片和游轮样大的黑色叶片被更高的树干拉扯着,漫无目的地摆动着诡异的线条。比穆槿的机甲更高大的树干表面是像被腐蚀的肉一样柔软的皮层,介乎于墨绿和黑色之间的一种深色。
穆槿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机甲随即也进入到更戒备的状态。光源划向四周,入侵种依然没有踪迹。穆槿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它并不想袭击自己,也许它的目的只是在找门——也许它蛰伏在陆体之后,在管风琴一根音管的另一边。
他刚刚迈开一步。
紧接着,他向后倒去,狠狠摔在海底深处。探照灯的光源射向上方,随即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驾驶舱里,AI警报闪着红色的灯,照亮了穆槿的表情。
“机体遭到攻击,受损超过百分之三十。重复,受损超过百分之三十。”
甚至来不及做下一步反应,巨大的入侵种从正面完全裹住了穆槿的机甲。
这不是四级也不是五级,而是六级的入侵种。
是之前没有人见过的,骗过了基地监测系统的,已经进化完成的具备高等智慧的入侵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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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神祇给了我这个方便
我将永远以他为神来供奉,他的祭坛
我将经常用自家的羊羔的血来沾染
如你所见,他允许我的牛羊漫游无忌
使我得以任意地吹着野笛来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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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槿,你听我说!冷静下来,不要超过八十七,不要再高了,不然你会撑不住的。”沈沛的声音压过AI警报刺耳的提示。穆槿在被压制的缠斗中开始提升人机同调率,听到沈沛的声音后,他冷静下来。
六级入侵种的体型更大,将近一百米的身长,绝大部分是柔韧度极高的巨型吸盘,外侧覆盖着坚硬的刺甲。头部有三米的突刺型口器,和四只数十米的巨型触手。它甚至不用依靠撞击来产生物理伤害,只需要悄无声息地游到穆槿身后,用巨大的软体动物一样的吸盘就能彻底吸附在机甲上,四只触手牢牢困住机甲上半身,便可以彻底封住穆槿所有的行动——它继续用力,金属因挤压产生的刺耳冲击不用AI发出下一轮警报,穆槿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
没人有和六级入侵种战斗过的经验。事实上,五个大陆的试验所里甚至都没有过六级入侵种的任何数据。这是一种进化完全的全新物种,而穆槿是它的第一个敌人。
同调率上升到八十七,夸父号左肩脉冲炮启动,炸断了怪物的一条触手和部分躯体。在对方因疼痛而狂怒的瞬间,穆槿为自己争取到唯一一次机会,摆脱了怪物的钳制,他举起左臂瞄准,第二发脉冲炮摧毁了另外两根触手,他启动右臂的光刃,砍断最后一条触手。
脉冲炮一共只有三发,第三发还在缓冲。穆槿快速检查氧气余量,还有百分之四十。机甲受损程度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入侵种已经调整好方向,向穆槿这边直冲过来。
他咬紧牙,无视了沈沛的提醒,同调率上升到逼近八十九,AI警报再一次响起。
怪物冲过来,穆槿用光刃格挡,削掉了吸盘旁边的几根长刺。第三发脉冲炮已经就位,穆槿在仰身躲避的瞬间举臂瞄准——
漆黑的水体被刺目的光束划开,近在咫尺的巨型怪物却以极其诡异的灵活度迅速转身,露出之前一直藏在后面的巨型背刺。
那是一把长刀形状的背刺,刀刃上密布着更细小的锋刃。穆槿的最后一发脉冲炮没有击中头部,只击中了那挡在身前的刀状背刺。
背刺被轰掉三分之二,在转瞬即逝的强光里。穆槿的机甲向后倒去,砸在坚硬的海底。
AI警报再一次响起。
“机体受损超过百分之六十,注意,机体受损超过百分之六十,请准备乘逃生舱转移。”
穆槿关掉警报,他重新站了起来。
显示屏上,穆槿人机同调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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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飞翔
即使海水干枯,把鱼儿留在光光岸上
即使那东方的安息和西方的帝国
都到相反的河上饮水,把地域更换
我的心里也不能够忘记那人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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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支援。”陶夭说着,转身往门外走去,被郑白衣一把扯住手腕。
“你的机甲在二号门,上次任务后还没修好。”此时的郑白衣全然不是他平时的样子。他声音很沉,有股冷气。他对陆南说,“通知王一一,立即备战。”
沈沛在听到“王一一”这三个字时便将目光从监视屏上移开。这是穆槿进入战区后第一次,他将目光移开。
“王一一还没有和他的机甲进行单独适配。”他说。
“我知道。”郑白衣说,“让他现在开始。”
沈沛盯着郑白衣的侧脸。北区分部的队长站在距离他两米不到的地方,如同一把在深冬月色之下拔出的长刀。比实际年龄显得更加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比陶夭更冷的,比深海的温度更冷的侧脸,这让沈沛第一次无比确切地感觉到,郑白衣确实是这个基地的领袖。
于是他也便没有问为什么一定是王一一,没有问郑白衣其他人的动向。在那一刻,他看到郑白衣的眼神,是有着月色照在枪尖之上的寒光的眼神,让他无法质疑他的决定。
几乎是在下一刻,王一一便换好作战服来到监控室。郑白衣只对他做了简短的战况说明,便让他直接上机准备同调。没有一句废话,甚至没有多一句命令之外流露情绪的鼓励。而王一一只是迅速地回应着,在转身离开的瞬间,瞥见了沈沛看向这边的目光。
也就是在那一秒不到的短暂的目光交错里,沈沛轻轻笑着,朝这个年轻的战士,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王一一的机甲站在曾经夸父号站过的地方。这是一台崭新的暗绿色机甲,几乎和夸父号一样的高度,胸前正中央刻着只属于王一一这台机甲的标记:一把刺穿面具的宝剑,和作为背景的六芒星图案。
这台命名为“鲲”的机甲,正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
王一一坐上操作台。脑后连接着控制整个机甲的导管。曾经作为驾驶员候补时,他的人机同调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六十,但那只适用于训练机甲,依靠人脑进行机械操控的最低程度。而现在他坐在属于他的鲲号上,这台比训练机甲高出数倍的武器里。
人机同调开始,数值迅速稳定地上升着,很快达到百分之六十的及格线。沈沛紧张地看着屏幕,提醒王一一:“不要着急,稳一点,放松心情,调整呼吸。”
数值达到百分之六十八,王一一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稳一点,不要着急!”沈沛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响着,“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吐气——吐干净!吸气——”
数值突破百分之七十,紧接着,达到七十二。
“可以了。”郑白衣突然说。“这样已经够了,让他现在就去支援穆槿。”
“可是外面是六级的东西。”沈沛提高了音量,“王一一是第一次上战场,只有七十二你是要他去送死吗!”
“穆槿就快死了。”郑白衣说。他盯着沈沛,声音冷肃地指向屏幕,“他马上,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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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槿从来没有在实战中,维持过这么高的同调率。他只觉得脑子里像有火在烧,身体却分外轻盈,有一种即将晕厥的快感。
随着同调率的升高,夸父号的行动也愈发灵敏起来。穆槿已经没有脉冲炮了,机体受损超过百分之六十,有些武器无法启动,只有两柄光刃——而左臂严重受损,光刃也只剩一把能用。
从成为正式驾驶员走上战场到现在,穆槿第一次觉得自己打得这么狼狈。
对面的六级入侵种也没有了致命的杀伤性武器,但它仍有体积上的优势,以及经历过初次的疼痛后就麻痹掉的神经——这让它的行动变得更敏捷,巨大的吸盘随时可能再一次彻底限制住穆槿的机甲。
而穆槿知道,只要他再一次被那怪物彻底裹住,便永远不能再回到那不见天日的地底世界了。
郑白衣的声音在驾驶舱响起:“穆槿,王一一马上去支援你,再撑五分钟。”
王一一……那不只是一个15岁的孩子吗。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他知道,百分之八十九的同调率,恐怕撑不了更久了。
此时此刻的王一一绝不好过。即将参与实战的兴奋感被大脑尚未适应实战机甲的强大威压震得发胀。他抬起右手,鲲号随着他的动作也抬起右手——仅仅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他额头冒汗。
沈沛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维持这个数值不要变了——现在,走吧。”
王一一点点头。齿轮拉动金属,鲲号动起巨大的身躯,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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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在什么辽远的将来才能回到故乡
再看见茅草堆在我村舍的屋顶上
再来欣赏我的小小收成,自己的王国?
种好了的土地将被粗鲁的屯兵获得
异族人将占有我们的果实,这都是战争给我们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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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白衣说,到了战区,听穆槿的指挥。
王一一赶到穆槿所在的地方时,海底巨树已经被扫倒,巨大的叶片像垂死挣扎的鲸鱼。在那些有着单薄身躯的鲸鱼叶片深处,穆槿的机甲和巨大的怪物扭做一团。
“脉冲炮就位了吗?”穆槿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很平静,如果不是间或露着急促的喘息,王一一甚至不敢相信正在激战中心的正是他本人。
“已经就位。”他回答。
“好。”穆槿喘了口气,迅速调整呼吸,明确地下达指令。“我从背后限制住它的行动,可以为你争取三秒的时间,你就趁着那时,击中它的头部和胸腔。”
“会打中你的。”王一一说,还是举起右臂,瞄准着入侵种所在的方向。
“没关系。”穆槿说,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没关系的,你尽管放心开火好了。”
郑白衣说过,听穆槿的指挥。
而王一一的耳机里,除了穆槿的声音以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说话。
监控室里,郑白衣和沈沛静静地站着。他们都听到了穆槿的话,他们听到了王一一的犹豫,但他们都没有说话。
陶夭轻轻叹气。而其他人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和深处的海底一样安静。
穆槿的声音响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准备好了?我数三下——一,二,三——”
“开火。”
刺目的白光劈开冷寂的海水,黑暗的海底像无边的宇宙,一颗星星爆炸发出转瞬即逝的亮光。
六级入侵种在穆槿的身前缓缓倒下,巨大的尸骸重重沉在海底,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穆槿在背后钳制住它整个躯体,让王一一的瞄准变得更稳——巨大的背刺和残留的刺甲彻底刺穿了夸父号的机体,受损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五。
王一一冲过去。鲲号拖着夸父号的的躯体,重新回到那管风琴的琴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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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我的羊儿,你们曾经是我的骄傲
我将再看不到你们在苍翠的岩穴间露头
或者在那长着丛树的山崖间停留
我将不再歌唱,羊儿啊,不能再带你们
去吃那繁花的丁香和苦涩的荆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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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沛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冲出监控室来到备战广场。王一一和穆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第一秒,他便跑过去检查两个人的体征。王一一的情况很糟,匆忙的人机同调和第一次实战带给他的冲击力比想象中更大,而穆槿在实战状态下维持百分之八十九的同调率,对他的精神也有极大的消耗。沈沛几乎是扯着两个人的胳膊把他们拽到适配台前,摁着肩膀逼他们坐下去。
“快点儿!”他没好气地说,“插上管子,我帮你们散热!”
而穆槿只是摆摆手。他退到一边,靠在桌旁。
“你帮他弄吧,我没事。”他说,“我习惯了。你给两人同调,压力太大。”
沈沛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废话。他坐上适配台麻利地插着管子,强大的威压瞬间侵入他的大脑,他默默地承受着,替王一一分担着这份初战的压力。
王一一的脸色好些了,人也有了些精神。沈沛看他被陶夭扶下适配台,自己也拔掉管子跳下来。
“第一次就能表现成这样,不错啊。”郑白衣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他拍拍王一一的肩膀,又看向穆槿,“不多说了,你们歇着去吧,后面的事交给我们。”
穆槿点头离开。他是真的很累,脑中的灼烧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多说一个字都会加剧晕眩。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疲惫显露出来,走得比平常更慢些。
沈沛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我陪你回去。”
穆槿扭头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追上自己,默默陪着已经走了一段路。而沈沛却只是看着前面。他说:“你不用讲话,我知道你现在的状态,我送你回去。”
穆槿的宿舍照旧是整整齐齐的样子。一丝不苟,但充满生命的气息。回到宿舍,他直接一头栽倒在床上。沈沛环视四周,用随身携带的体温计给穆槿测了体温数了心率,觉得没什么太大问题后,又帮他盖好被子。
他替穆槿烧好了水,倒了一杯放在床头,摸摸对方额头,再次确认没什么问题后,便准备走。
“你等会儿。”穆槿突然说。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几乎是用气声,意识却很清醒。
“好些了?”沈沛扭头看他,“没事,你这情况,睡一觉就好了。”
穆槿却摇摇头。他艰难地伸出右手,指指墙角的书桌,“那上面有本书,橙色封面的,你帮我拿来。”
“这时候就不要用功了吧。”沈沛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帮他把书拿过来。
是一本诗集。
“给我读几页。”穆槿说,“不然我睡不着。”
“你多大了啊!”沈沛炸了,“你比我还大几岁吧,装什么年轻啊!怎么不让我给你唱摇篮曲!”
“你想唱也行啊,我不挑。”
“闭嘴吧你。”沈沛把书摔他脸上,“我看你已经好了,也不用睡了,直接起来写报告吧。”
穆槿痛苦地用被子遮住脸:“哎,不行,头疼欲裂啊我,脑子要炸了,想睡睡不着,不想用同调。”
“你这小词儿溜溜的还挺押韵。”沈沛瞅着他,俩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沈沛放弃了,抄起书一屁股坐在地上。“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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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在我这儿歇一夜也无不可
用绿叶作床铺,我还有熟透的苹果
松软的栗子和许多干酪也可以吃
现在村舍的茅顶上炊烟已经开始
从高山上已经落下了更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