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看看。”
沈沛看着穆槿手中的信封,疑惑地歪了歪头。
“之前和你说过的礼物嘛。”穆槿强撑着要坐起来,被沈沛一把压住肩膀强迫躺下了。
是个普普通通的白色信封,左下角印着北区分部的标志,一看就是穆槿不知道从哪个办公室里随便拿的,包装的钱都不肯花。沈沛打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一片的东西。
是一片透明的书签,里面是压制风干的植物标本。
“活的金香买不起,金香标本还是没问题的。”穆槿说,“看你平时那么爱看书,正好可以当书签。”
“谢谢你啊。”沈沛有点感动。二十六年来,除了梁辰,这是第二个人送他生日礼物。
“现在你有了金香,就差七十二个美女了。落难王子。”
“是七百二十个。”
“那么多?太贪心了吧。”
“人不贪心是不会进步的。”沈沛伸了个懒腰,把郁金香的标本书签重新放回到信封里,装在上衣里侧的口袋中。“我先回去了。这个礼拜我会降低你的训练量,把伤养好再说——对了,我用你的手机给朱颜回了短信,不好意思。”
穆槿拿起手机看了看,继而笑了起来。
“语气模仿得是很像,但少了点东西。”
“什么?”
“这个时候我都是要和她亲亲的。”
“靠!”沈沛崩了,“能不能停止在我面前秀?哪天真的烧你啊。”
他起身要走,却被穆槿一把拽住手腕。
“干嘛?”
“想要杀你的人,有眉目了吗?”
穆槿躺在床上,仰头看着沈沛。想问的问题有很多,比如自己失血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沈沛到底是在哪里给自己做的手术,比如现在消息扩散的范围有多大,比如朱颜和穆海依会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受到牵连。
沈沛的个子比自己略矮些,平时也习惯了垂眼去看。如今这样差距的仰视看去,令沈沛显示出了一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样子。
氤氲在冰冷顶光之中的,冷峻严肃的样子,和平时温和随意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他选择问出了最要紧的问题。
“我需要回去好好想想。”这是沈沛的回答。他轻轻转动手腕,从穆槿的手中抽离出来。
“朱颜和小穆那边,我派了信任的人去看着,你放心。”像是看穿了穆槿的心事,沈沛补充道。“好好养伤。”
“有你这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穆槿把手缩回到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多亏你没有告诉朱颜我受伤的事。”
“我不傻。”沈沛弯下腰,最后测了测穆槿的体温。一切正常。他离开了穆槿的房间,往回走去。
*
究竟是谁要杀自己。
沈沛一边走一边想着,千头万绪,总归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这二十六年,将近一半的时间在孤儿院里度过。在那里,在乎他的人只有梁辰。十五岁时目睹了梁辰的惨死,十七岁时征兵入伍,十八岁收到了梁辰提前三年为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随后考上中央军校的医学院,连跳两级后,决意去北美继续深造。
在北美时,沈沛一心都在学术上钻研,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他的研究方向中规中矩,选择了关注度最高的热门领域进行进一步探索,不管怎么看也挑不出毛病。
毕业后选择来到北区分部,虽然在调任过程中动了一些手脚,但动作很轻,并没有惊动到什么人。之前的新年舞会上,文木兮虽然有过质疑的提问,但终归也是不声不响地省略过去了。平时工作严谨,研究方向没有问题,研究进度也绝没有任何所谓挑战权威出风头的意愿。
唯一的意外只有两个,和身为七号驾驶员的方卿接触,以及加入白梦。
可是仅仅凭借这样的两个意外,就足以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以至于要冒险刺杀自己的境地吗?
偏偏选择了这一天,在自己参加完白梦集会,留在中央市的这一天。
梁辰惨死荒野,而这一次,若没有穆槿相救,自己也会死在萧瑟的街头。
会是同一批人吗?
梁辰的死绝非意外,自己也从未停止过对他死因的调查。如果曾经杀死梁辰的人如今也会来杀死自己——
沈沛轻轻叹了口气。那么,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说不累是假的。刚刚年满二十六岁的沈沛,却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极其漫长的一生。
从孤儿院走出来的少年,到上流社会的精英,没有他人的帮助,没有玄而又玄的背景,没有选定的出身,没有神秘身世的父母,甚至没有可以驾驶机甲的能力。一步一步靠他自己拼了命的爬上来,脱掉了曾经以土为食的躯壳,变成如今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很累了。他也很想休息。
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往宿舍走。不知不觉间,他绕了半个基地,鬼使神差地来到一条熟悉的走廊前。
照旧是漫天星光,新的星星在他脚下诞生,老去的星团在他身边衰亡。这是属于方卿的地方,是属于七号驾驶员的住处。
新来的七号叫什么名字,沈沛依然没有记住。他站在走廊的尽头,回忆着第一次见到方卿时的情景。
无助的红衣青年蜷缩在宇宙的尽头默默哭着,那一瞬间,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画面直接重叠。
那一次,沈沛选择主动走过去,就像曾经的梁辰主动向自己走来一样。他伸出手去,拉住了面前那红色的身影。
如今都不在了。他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那后面住着什么样的人,重复着和方卿一样的命运呢。
脑海里重新浮现出穆槿之前给自己的销毁名单,在那上面,方卿的名字赫然在列。
沈沛抬起眼睛,星星在他眼中诞生出新的光芒。
戴春倚。
销毁名单中特别标示出的名字,涉外事务管理部的职员,白梦人。
调查方卿的死因,回到中央市,出现在白梦。有可能同时知道这三件事的,只有戴春倚。
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想要刺杀自己,沈沛暂且不能确定。但如果自己的推论正确,那么无形之中,他已经把穆槿也拉进了这深渊。
如果穆槿,朱颜和穆海依,真的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出现了什么意外——而事实上,这样的意外已经出现——那么沈沛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向墙壁。在他的手中,绽开了新的玫瑰色的星团。
“回来了?”
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清冽中带着只属于孩童的稚嫩,语气却是沧桑又沉稳的调子。
沈沛转过身,月亮正静静站在他身后。
依然是瘦瘦小小的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的样子,身高不超过沈沛腰间,如水的长发扎成辫子仍然垂在地上,那双眼睛闪着银色的辉光。
她没有再穿之前那身参加葬礼时的黑色礼服。她穿着银色的裙子,裙摆撑起圆圆的形状,银色的水钻在上面镶嵌出光的线条,如同一轮新生的满月。
沈沛收起所有的情绪,脸上露出惯常的浅笑。
“这身衣服挺好看的。”他说。
月亮显然没吃这套。她冷笑一声,鼻腔里发出不屑一顾的气声。
“沉不住气可不行啊。”她看着沈沛,没有被他完美的笑容骗到。“把自己隔离成孤岛,可不是能保护朋友的好办法。”
沈沛看着她,那双银色的眼睛如同古井,里面反射着穿越千万年的月光。
他静静地问:“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知道。”月亮平静地回答,“我很少给人建议,听不听全看你。”
“避免珍视的人进一步受到伤害,难道不是很好?”
“有的时候,对方并不是这么想的呢。”月亮叹了口气,“被装在安全的泡泡里,作为一株标本一样过完无聊安稳的一生,这样的人或许会有很多,但这些人,也并不是你所爱的人吧。”
“他们愿意受苦?”
“他们愿意让自己有主动选择的权力。”月亮仰起头,看着沈沛的眼睛,“如果他们选择苦难,死亡也是甜美的犒赏。”
沈沛垂下眼睛,看着曾经遇到方卿的地方。那是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角落,在整个宇宙的背面,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方卿也是这样选择的吗?”
“很遗憾,他能选择的机会很少。”月亮沉下声音,带着淡淡的遗憾。“不过,我能看得出来,选择认识你,是令他很高兴的事。”
“我明白了。”
“很多时候,眼看自己珍爱的人主动选择苦难而不阻止,比自己殚精竭虑护他安全要艰难许多倍。”月亮补充道,“但这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总要学会这一点。”
“谢谢老师指点迷津。”沈沛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抬头时,月亮已经不见了。
像是消失在整个宇宙的背景里,如同一轮真正的明月一般,化身万千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