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市和沈沛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事实上，他对穆槿也撒了谎——他熟悉这座城市，就像熟悉年少时困顿住的孤儿院。从十八岁开始，他把自己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这座集权的城市，这庞大的地底世界最接近云端的地方。
从穆槿家出来，他游荡在第四区的几所贵族学校附近的街道上，接近傍晚时，他坐公交车去了第七区——在那群人中，他的穿着显得突兀。
第七区更接近他灵魂深处熟悉的状态，永远混乱，永远尘土飞扬，就连地灯都要比别的区更少一些，因此整个区域弥漫着一种不辨情绪的行将就木的气氛。被驱逐的得了树症的病人游荡在巷子里，直到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病毒彻底吞噬掉最后一丝人的活力，停在生命的终点，变成一棵浑身凸起结状树瘤的枯树。
沈沛双手插兜漫步在第七区的街头，路过一个丁字路口，被帮派争斗误杀的中年行人的尸体仰面躺在路边，穿着灰色麻布袍子的路人像跨过一块石头一样跨过他的身体，又绕过死在马路正中的一个树症病人，继续向前走着。
“哥哥。”
沈沛低头，一个头顶只到他腰处的小女孩扯着他的袖子，努力仰起头看着他。
“哥哥，给我们一些钱吧。”
小女孩穿着脏兮兮的黄裙子，赤脚，从没洗过的长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顶，用一根破烂的皮筋胡乱扎着。她很瘦，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扯着沈沛袖子的那只手上有不知在那里划破的伤痕，胳膊细得轻轻用力就能折断。
她习惯性地向右倾斜着身子。一个得了树症的小女孩，早期症状已经显现——她的整个右臂已经变成了树状的结节，凸起的黑褐色树瘤盘根错节地缠绕在早就变异的人体上，沉重地拖着她整个右半边的身体。
“为什么？”沈沛问她。
“因为，因为……”小女孩低头想了一下，又抬起头看他，“我妈妈就快要死了，她想吃一点东西。”
“如果饿的话，我可以买东西给你们吃，但我不会给钱的。”沈沛说，“你觉得怎么样？”
“谢谢你！”小女孩松开了抓着袖子的那只手，笑了起来。
沈沛让小女孩等在原地，自己去街那边的商店里买了食物和水。他找到小女孩，让她带自己去她的住处。小女孩没有丝毫迟疑地便同意了，一瘸一拐地在前面领路。沈沛这才注意到，她的右腿也开始异变了。
她的家住在一条漆黑巷子的尽头。不是房子，只是几个硬纸壳搭成的小窝。里面没有电也没有蜡烛，一片黑暗中，一个巨大的阴影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一团巨大的树瘤，整个身体已经被枯树化，只剩下半张脸勉强维持着呼吸。
“妈妈！”小女孩抱着面包跑过去，撕下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喂给对方。
没有反应。树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那片仅存的人类特征。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几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枯树化彻底吞噬了这个曾经的人。
“妈妈，吃呀！快吃呀！”
沈沛只能半蹲着才能彻底进到这个小小的窝棚里。小女孩就站在他面前一米的地方，捧着面包固执地站在那段死去的木桩前，一次次地尝试着，木桩毫无反应。
终于，她放弃了。她把面包放在一段凸起的树瘤上，转过身看着沈沛。
“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沈沛点点头。
“会疼吗？”
沈沛看着她，认认真真地想了想。
“我不知道。”他说着，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有研究过这个病。”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那，妈妈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沛叹了口气。他想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但是忍住了。
“我不知道。”他说。
小女孩低着头，不再说话。
沈沛往前挪了一步，来到女孩身边。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习惯性携带的酒精棉，撕开包装，轻轻拉起女孩尚未被树症蚕食的那只手，尽可能温柔地给她划破的伤口消了毒，又掏出一个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了伤口上。
临走前，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放在小女孩的手心里。
“不要被人抢走了。”他认真地说着，走出了巷子。
*
晚上十点，沈沛回到了第五区。商业区尚未进入沉睡，依然灯火辉煌。他在一个刚刚开张不久的酒吧里随便吃了点东西。为了保持清醒以防万一，他没有喝酒。
十一点半，他准时出现在和刘美人约定好的地方。刘美人已经提前等在那里了。不同于之前在酒吧里骚包的装扮，此时的刘美人穿着一袭黑衣黑袍，金色的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
“不迟到的刘美人还能算美人吗？”沈沛笑嘻嘻地打着招呼，“我都做好等到后半夜的准备了。”
刘美人的表情一点要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我带你去见白梦，不能迟到。”
“白梦是谁，你新交的女朋友么？”沈沛眨眨眼，“我倒是认识一个叫叶梦的大姐姐，唉呀妈呀，人间绝色吧可以说。”
刘美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白梦不是一个人。”他说，“是一群人，是我要带你加入的组织。”
他带沈沛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在整个第五区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的最顶端，金碧辉煌的装饰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灯。这是只有生活在整个中央市顶端的一小部分人才能进入的区域，在漫长走廊的尽头，是一处毫不起眼的暗门。
刘美人在隐蔽入墙体的监控器前扫描了瞳孔，身份确认后，暗门打开。沈沛跟着他走进去。
是一个六边形的中庭，每面墙上都镶嵌着一扇门，门上画着不同的繁复花纹。没等沈沛细看，刘美人便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别瞎看。”他说，“有监控。”
沈沛收回了目光，跟刘美人走进了一种一扇门。里面是另外一部电梯的入口，他们登上去，里面只有一个按钮，上面标的不是数字，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土星图案。
刘美人摁下按钮，扫描指纹后，电梯缓缓升起。
十秒过后，电梯门打开。沈沛跟在刘美人身后走出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一个光线暗淡的圆形大厅，墙壁和地板都由黑色大理石砌成，墙角一圈燃着白色的蜡烛，正前方是一扇五米高的石门。
很像穆槿守护的门，又很不像。那扇石门由无数条蛇缠绕着编刻成复杂的花纹，正中央悬刻着美杜莎的头颅。
女妖冰冷的眼睛俯视着整个大厅，在闪烁的烛光中，那些石蛇像是有生命一样，扎着光滑的鳞片。
沈沛认出来，这扇门就是传说中的死亡之门——或者，是刻意依照传说中的样子雕刻而成的。在梁辰送给自己的童话书里，沈沛看到过类似的图案。
死亡之门守护着地狱的入口，美杜莎是看门人，她的毒蛇便是恶犬。她不用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的欲望，那些埋藏在人心最深处的，最痛苦的欲望便成了女妖生命的养分。她靠汲取这些养分，把死去之人的灵魂抽空，将他们送入永恒虚无的深渊中。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恒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抛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由此进入的人。”
沈沛看着刻在刻在门上的这段话，发现刘美人正看着自己，于是便也转过头去看向他。
“怎么了？”他问。
“看看你后悔没有。”刘美人耸耸肩，没等沈沛回答，便向门缝处伸出手去。
手纹扫描通过。沉重高大的石门顺着他的手慢慢敞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美杜莎的石门打开了，整个地狱沉默地张开怀抱，等待着踏门而入心有欲念的人们。
沈沛跟着刘美人走进去，石门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是一个很深的长方形大厅，依旧是由黑色大理石砌成。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穿着和刘美人一样的黑衣黑袍。黑色的帽兜兜住了他们的脸，像是一个个游荡的幽灵。
没有人发出声音。哪怕已经有人发现了沈沛这个外人，依然没有一点声音。
整个大厅里安静得能听到墙角蜡烛燃烧的声音。沈沛拍了拍刘美人的肩膀，趴在他耳边，几乎是用气声在问：“是一直不能说话吗？”
在一片黑暗的幽魂之中，刘美人金色的长发显得分外生动起来。他也趴在沈沛的耳边轻轻回答：“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沈沛也不知道刘美人的“一会儿”是多久。他今天出来，穿了质地偏硬的靴子，在这种寂静无声的环境里，稍微走一走就能发出很大的声响。于是沈沛只好站着一动不动，透过摇曳黯淡的珠光观察着一个又一个别无二致浑身漆黑的幽魂。
终于，在十二点整的那一刻，石门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打开。走进来的是两列白色的“尸体”——浑身上下缠绕着纯白纱布的木乃伊，安静而僵硬地走进来，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不辨男女，不辨年龄，浑身上下覆盖着纯白色的纱，白色的头纱一直拖到地上，盖住了他的整个身体。
整个大厅里的黑衣人自觉为这白色的队伍分出一条路来。白色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走到大厅中央一座凸起的黑色石台前，两列木乃伊分别站在石台的两侧，而那身覆白纱的神秘人则慢慢走到石台上站定。下一秒，所有的蜡烛在同一时间熄灭了。
阴冷的大厅里陷入黑暗，沈沛使劲眯起眼睛，勉强能辨认出站在石台上的那个白色身影。那身影那样高大又那样纤细，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光。
黑色的人群开始移动，慢慢像那道白光的方向走去。刘美人伸出手抓着沈沛的手腕引着他，他的手心冰冷干燥，坚定得像一块岩石。
“跟着我。”刘美人悄悄对沈沛说。
人群都聚集到石台前，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一道白光从地底喷出。石台上打开了一道通往地下的门，刺目的白光从门口泄露出来，照亮了神秘人白色的裙摆。
他率先走下去，接着是那两列的木乃伊，黑衣人群也跟着走下去。刘美人抓着沈沛的手腕，顺着人流踏进这通往地下的门。
他们顺着漫长的白色大理石砌成的石阶走着，穿过螺旋形的走廊。越往下走，眼前的景色便越是辉煌。从一开始的空无一物，到出现了第一盏水晶灯，到出现了红宝石砌成的血海，到地底世界罕见的，只有在博物馆和总统府里才能见到的玫瑰花组成的庭院。
沈沛的惊叹随着每走一步而愈发感慨。如此奢靡的地狱，由红色的宝石和几乎快要灭绝的鲜花组成的极乐世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摘下兜帽——有些人沈沛眼熟，有些人不是，但沈沛认得出，他们都是“地下的一代”，成长于第二区的，住在云端上的青年们，是这不见天日的世界里，靡靡度日的那些人们。
踏下最后一阶石阶，他们来到一个由洁白大理石砌成的花园里。铺在喷泉池底的不是鹅卵石而是宝石，百合和玫瑰散发着陌生的香味，穿着白色纱裙的年轻女人们端着金色的托盘穿梭在黑色的人群中为他们递上美酒，雍容华贵的女人们穿着华丽的长裙在喷泉边抚弄竖琴。
这是沈沛从未见过的地底世界，地灯和顶灯的柔和光线透过钻石铺洒在每一个角落，照在人们的脸上反射着温暖的光彩。人们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他们手执酒杯，一边喝酒一边交谈着，声音不大，但都带着愉悦的笑意。
沈沛睁大眼睛看着刘美人：“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才带我来？”
刘美人皱着眉看着他：“你觉得这就叫好了？”
“这还不好？你给我讲讲怎么不好了。”
刘美人冷笑了一下，拍了拍沈沛的肩膀。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见了她，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的美妙了。”
沈沛打量着穿梭在人群中的姑娘们：“我觉得现在就挺美妙。”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刘美人带他穿过花园，来到深处的一个小一些的房间里。之前那穿着白纱的神秘人正在等着他们。见到沈沛进来，他走过来，站在沈沛面前。
超过两米的身高让沈沛不得不仰起头。神秘人伸出手，将面纱撩开掀到脑后，露出了面容。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有着苍白的，几乎反着白光的肤色，纯白的长发几乎垂到地面。她的睫毛很长，和眉毛一样也是纯白色的，嘴唇上也没有丝毫的血色。但她的眼睛是金色的，像金属一样，散发着冰冷的光。
很眼熟，沈沛仰着头看着她的脸，毫不回避地盯着她的眼睛，努力地回想着，依然想不起来。
“她是白鱼。”刘美人像是看穿了沈沛的疑问，静静说道。
“别搞笑了。”沈沛盯着“白鱼”的眼睛，一动不动。刘美人说的并不全错，白鱼确实也是银白色的身体和金色的瞳孔，和面前这身形高大纤细的女人颇有几分相似。可是要沈沛相信这样明显的无稽之谈，显然有点痴人说梦。
“确切地说，她是被白鱼触碰过以后，唯一活下来的人。”刘美人进一步解释道。沈沛这才移开目光，认认真真地看着刘美人，“凡是触碰过白鱼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永远消失。而她是白鱼唯一主动碰触，并且没有消失的人。”
“但是她的身体发生了异变，变得更高大，肤色和毛发都在褪色，眼睛也变成了金色，所以我们这群人簇拥着她，叫她白鱼。”
刘美人看了看门外的方向，那边的花园里，许多目睹过白鱼现身的年轻的人们，被吸引而来，聚集到一起。
“神物，天谕，祝福……我们这些人类，给那漫长时光中惊鸿一瞥的白鱼起过许多个名字，被它的神秘降临吸引住全部的心智，却对它一无所知。那些管我们叫地下一代的人们，以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毫不关心——而事实上，我们比其他人都更想走出去，去看更大的世界，去看传说中的天空和星辰……沈沛，白鱼是我们无限接近传说的一个象征，是地下人们的梦想，所以我们这群人，才被取名叫做白梦。”
“现在我带你来到这里，希望你也能留下。”
沈沛看了看那名叫白鱼的年轻女人。他不知道她曾经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她的面容年轻，皮肤光滑，但金色的眼睛像一口古井，隐藏着苍老的冷光。
“你之前对我说，现在你们可以精准推算出白鱼出现的时间，是怎么做到的？”他盯着刘美人的眼睛问道。
刘美人微笑了起来：“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有很多，但必须在你加入白梦之后才能说。”
“要怎么加入？我现在不算加入？”
“当然不算。”刘美人挑了挑眉，“我之前和你说过吧，需要通过一个献祭仪式。”
“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沈沛怀疑地看着他，“你当初是怎么加入的？你也通过仪式了吧？怎么会不知道？”
刘美人耸了耸肩：“每个人的都不一样。通过每个人不同的愿望，会有对应程度的仪式，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是什么样的。”
沈沛松了口气：“嗨，我的愿望很简单啊，吃好喝好挣大钱，然后提前退休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
“你真没出息。”
沈沛兴冲冲地看着“白鱼”：“说吧，我要参加怎么个仪式，赶紧的大家都挺忙的。”
“白鱼”没有说话，她冲刘美人使了个眼色，刘美人心领神会地离开了。白色的石门关上之后，“白鱼”低头看着沈沛的眼睛。
“你的愿望——”她说着，声音低沉苍凉，带着一丝沙哑的凉意，“是成为骑士。”
平静得毫无情绪的语气，说着无比笃定的话。她金色的眼睛像是刀尖上的血光，盯着沈沛的眼睛，像能看透他的灵魂。
沈沛不动声色地回应着她的目光，不躲不闪，没有说话。
“白鱼”继续说：“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漫长的沉默过后，沈沛终于开口说道：“怎么做？”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不急不缓，可能只有连上精密的仪器才能探测出，那声音里带着极力隐藏的颤动。
“白鱼”说：“你的命。”
“代价是你的生命。”
沈沛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几乎消失在呼吸中的浅笑。
“可以。”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