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两丈多高的白石碑上，用红字写着通灵岛三大铁律：一，除灶上弟子，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在室外生火；二，除通灵教众，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伤害动物；三，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杀人。违背一点，受刖刑永久性驱逐。
一处僻静的街道旁，段骑鹰注视着石碑，又见左右无人注意，便偷偷溜向石碑西侧一栋古旧的二层建筑。
那是一座外观与凉亭极度相似的八角形木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建造得十分精致。岛上除了一些供多人逗留的食堂，工坊，议事厅等大型建筑，其余所有的私人住宅都是这种上下两层的八角凉亭式木楼。内部统一为一层客厅，二层是带有火炕的卧室，足够一家八口使用。段骑鹰是第一次踏上通灵岛，但对这里的人员构成，建筑布局，在东厂时他就已烂熟于胸。
岛上分为东西两大块区域，所有人类都居住在东侧地势稍平的盆地之间。而住宅建造也全部相同，都是这种凉亭式木楼，放眼望去，两街六巷，大体呈非字型排列，入目十分整齐。而在非字的两竖之间，则全是通灵教内部建筑，类似于神农会的总坛，外人不得入内。
眼前这座红木搭建的小楼位于‘非’字右边最下面一横的末尾。虽是巷子，名字却叫夕阳大道，与当地的其它巷子一样精致整洁，青砖铺地，丝毫不比两条主街逊色。而相临的上面那条巷子名叫红阳大道，最上那条则叫紫阳大道。而非字左边三条巷，从上到下分别是明月大道，满月大道和银月大道。
此刻这小楼门窗关着，一股淡淡的粥香正从里面飘出来。
次日清晨，日光正温柔。
段骑鹰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房门：“雷老在吗，京城故人来访。”
“嗯？姓什么？”
“段。”
“……进来吧。”
段骑鹰轻轻开门，入室后又迅速关好，跟着取下面具。宽敞的客厅内装修很古朴，只见正中央放了一张黄花梨的八仙桌，桌上一碗龙虾粥，两碟咸菜，还有几个馒头。一名须发皆白的深衣长者正在用餐。
“是你？”看清来人，深衣老者有些意外，筷子一时僵在半空，不经意露出了腕上的蛇骨手串：“你来干什么？”
段骑鹰深施一礼，恭声道：“杀害宫天骄的凶手，我已经给您带到岛上来了。”
老者瞳孔一缩：“藤堂鹤！在哪儿？”
“现在苟氏兄弟住处，一会儿要去鲍令主那里面试。”
老者面露杀气，立即陷入到一种随时会崩溃的暴戾之中，但只瞬间却又恢复如常，冷冷盯着他道：“你明知岛上不许杀人，偏偏还把藤堂鹤带来？是想让老夫被人驱逐，从此受你段帅差遣吗？”
段骑鹰面上一红：“前辈盖世英雄，东厂确有求贤之心。但前番既已拒绝，此次骑鹰岂敢再次叨扰？此举只是顺手而为，若前辈不着急，月底便可以如愿。”
“月底，什么意思？”
“请前辈保密，骑鹰此来是想调查鲍雪，看看他与神农会首雁灵甲的独子是否有瓜葛？但要办到这点需借助藤堂鹤之力，待月底尘埃落定，骑鹰会设法将其带到离岛稍远的海上，到时前辈要杀要剐，恐怕没人能够多嘴。”
“月底，到十二月一号，还有二十多天？”
“是，此事不能拖延，月内必须要有结果。”
“以段大人的身份，居然要亲自出马，看来此行非同小可啊。”
“是，如今神农会与朝廷的关系十分紧张，此事若处理不当，极可能引起流民造反，所以骑鹰不得不亲自跑一趟。”
“哼，还是朝廷没用，什么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净是些吃干饭的废物。老百姓若过不好，当官的谁也别想好过，这道理他们都不懂？”
段骑鹰微微苦笑：“前辈教训的是。本来骑鹰儿孙满堂，应该好好颐养天年，可偏偏摊上这种局面，纵然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你呀，是块治理国家的材料，可惜出身富贵，沾染了太多恶习，把锐气磨没了，可惜。”老者气色微微缓和，微一沉吟，又慢声道：“东厂一直从锦衣卫招人，江湖和民间的闲杂人等根本不用，是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你和陆海空才让天骄加入东厂，并委以重任，这个我懂。如今他不幸遇害，你又把凶手送到我眼前，算起来也是老夫欠你一个人情了。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段骑鹰一怔，登时喜形于色，忙深施一礼：“前辈如此慷慨，那，那，恳请前辈指点刀法，让晚辈达到剔骨刀的第二阶段。”
老者目光一动：“还有这个必要吗？如今你已是六将之一，大明境内能胜你者不超过十人，加之大权在握，背景深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骑鹰不放心神农会，不放心李深海与阿鲁特云鬼。以陆海空之能，尚被二人夹击致死。而我比陆海空还不如，万一被这二人联手，岂不要重蹈覆辙？武功再高，高不过权利，以前骑鹰非常赞同，但自血神死后，这话已形同虚设。所以骑鹰别无所求，只望前辈告知若我遇此二人，该当如何自保？”
老者不禁轻轻一笑，奚落道：“看不出来，堂堂段帅也有害怕的时候？”
“……求前辈赐教。”
老者没有说话，慢慢吃完喝完，这才起身道：“先伸伸手吧，就在你身旁三尺范围之内，看你的阴阳惕骨刀有几分火候了。”
半个时辰后，段骑鹰离开木楼，带着一脸的满足。由老者亲自指点，他的阴阳剔骨刀终于进入更加霸气的第二阶段，一旦彻底练成，就算李深海使出真火爆裂也必徒劳无功，恐怕会达到陆海空的层次。只是一次大胆的试探，想不到收获满满，段骑鹰真想大笑三声。
返回住处——明月大道上一栋松木建造的二层木楼前，段骑鹰刚才进门：
“段大叔，让我好找，你去哪了？”满脸热情的苛启和藤堂鹤迎上来。
段骑鹰呵呵一笑：“第一次到海上，有些好奇，四处转了转。”
“这你不用急，以后有的是时间溜达，走走，先跟我去食堂吃饭。”
食堂，这是通灵岛一大特色。虽然岛上有专门的商业区，但唯独不卖米面粮油和疏菜，所以要填饱肚子，只能去由通灵教控制的食堂。
苛启带二人去的是兄长苛奇掌管的青龙食堂，位于居住区最东，距海边不足三里。此刻正是早饭时间，只见形形色色的男女从制式相同的木楼出来，组成熙熙攘攘的人流，缓缓向正东涌起去。
“这些人来自周边近六个国家，有的是被明朝打压的各个门派的弟子，有的是犯了事出来避难的富豪，有的是外国逃犯，有的是弃恶从善的海盗，还有私奔的，盗墓的，总之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看着虽杂，却有个共同点，就是这些人很富有，每一个都非常有钱。永久居留权五万两银子，这就不是一般人能拿出来的，而且自己还得留点零花呢。所以这里每个人都是财神爷，你不能得罪，当然，规矩他得遵守，这点没人能例外。”苛启边走边说。
藤堂鹤道：“这些都是交了钱的？”
“呵呵，也不多，就外来这两万人。”
藤堂鹤暗暗咋舌，两万，再乘以五万，通灵岛真能捞啊。
很快就见一面长长的白墙横亘眼前，从南到北，几乎望不到尽头。待走近一看，原来这就是青龙食堂的外墙。正中间两丈宽一丈高的大门共有三个，此刻全部敞开，人流进出不止，有如集市。
待走到里面，藤堂鹤又是一惊。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东西看不到边，南北望不到头，苍蝇般的说话声嗡嗡四起，简直让人头皮发麻。保守估计，人数要在五千以上。再仔细一看，中央地带摆满了整齐的铁制桌椅，人人有座吃饭，秩序竟丝毫不乱。
走下六步台阶，苛启又道：“南北两边是打饭窗口，一边十个，都是肉食免费，素菜另算。但特别出名的菜例外，比如这里的招牌七烧海参。另三家食堂跟这儿的规矩一样，从天亮到天黑，你随时可以来吃。”
藤堂鹤忍不住道：“我两年前上岛，那时也没这么多人哪。”
苛启道：“原来是没有，但岛主一开收费定居的口子，人数马上涨起来，世道不太平啊。”
“哟，苛队长，你来啦。”“苛队长早。”不时有熟人跟苛启打起招呼。
昨天晚宴时苛氏兄弟介绍过，苛奇是这青龙食堂总头目，人称苛堂主。苛启则是文武令主手下两大护灵队的队长之一，人称苛队长。其实原本苛奇是另一支护灵队的队长，但因护灵队掌管人数半万，又是通灵教的主要武装力量。有人怕兄弟俩个专权，故而才将二人分开，提拔了一名叫做姜伦的青年。
食堂最里面有三个单独包间，分别是教主一间红门，两位令主一间蓝门，两位护灵队长一间黄门。三人来到跟前时，只见苛奇已早早等在蓝门。
“两位令主正在里面用餐，都随我进去。”说着苛奇轻轻一敲门：“二位令主，苛奇带朋友见你们来啦。”说完推门而入，带三人来到两名中年桌前。
左首中年一身蓝缎直裾，丰神俊朗，洒脱非凡，右腕一条鸡血石手串，右首中年一身暗红直裰，五官似玉，神彩逼人，右腕一条黑黄相间的玳瑁手串。两人相距一尺而坐，状态随意，但一股说不出的英灵之气却从二人身上迸发，肆意涌动。只这一眼藤堂鹤竟微微自惭，仅凭外表，这二人绝非等闲。
苛奇正色道：“两位令主，这二位是我苛氏兄弟的恩人，自今日起便要在岛上定居，希望二位多多关照。”随即介绍道：“左首这位是本教乾坤令主何煌恩，右首这位是本教文武令主鲍捷。两位令主，这位就是斩杀陆海空的好汉藤堂鹤，这位是他二叔藤长青。”
刚刚他已经将二人的情况详细说过，此刻目睹真身，鲍捷不禁先开口道：“你就是藤堂鹤？”
听到何煌恩的名字，藤堂鹤暗暗震动，但面上仍镇定地道：“正是，以后还请鲍令主多多关照。”
鲍捷缓缓站起来，仔细打量打量藤堂鹤，良久才微微一笑：“好，好。”
苛奇道：“这面试算通过了吗？”
鲍捷微微一笑：“有你二位担保，岂敢不过，通过。”
苛奇笑了笑，又冲何煌恩一拱手：“那就请何令主安排个差事吧。说来惭愧，我这位恩公的双耳曾被我误伤，至今没有痊愈，所以，还请令主安排个轻松的差事为好。”
何煌恩没有回应，静静注视了藤堂鹤片刻，忽道：“我有一个问题比较困惑，请藤老弟解答。”
藤堂鹤沉住气，道：“请问。”
后者盯着他的眼睛，面色极为凝重：“这是一个关于宽容的故事，我想听听小兄弟在听闻到主人公的遭遇后，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很有武术天赋的女孩，聪明要强，自小便有一个除强扶弱的侠客梦，而在她九岁那年，一名偶然路过的高手发现她是棵好苗，便教了她一套剑法。小女孩非常兴奋，于是开始秘密地勤加练习，期望有一天能梦想成真。”
“可惜梦想终究是梦想，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到十八岁那年因为家境不好，家里人开始给她说媒。少女非常不愿意，她根本不想像普通女人那样过一辈子，整天围着锅台，围着孩子，那种生活在她眼里毫无意义。可架不住父母的逼迫，坚持一段时间，只得违心嫁给邻村一名马夫。”
“一晃五年，她生了两个男孩，虽然丈夫对她不错，但她仍然很不甘心。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属于农村，不属于这个家，她应该去更广阔的天空。终于这一天，夫妇俩去城里买日用品，遇上两个匪徒欺负一名书生。丈夫有些怕事，催妻子赶快离开。可妻子无法漠视，立刻仗义出手，击毙了两名匪徒。”
“这件事成了导火索，回家后夫妻俩大吵一架，丈夫认为妻子逞英雄，根本不关心会不会给家里带来灾祸，而妻子则认为丈夫自私，没有爱人之心，只想着自己的生活。两人越吵越凶，最终妻子一怒离家，整整二十五年再未回头！”
“二十五年，妻子再嫁再育，经过不懈努力，已然成了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一派之主。而她与前夫所生的两个男孩也在这期间长大成人，开始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其中的长子与母亲相遇了，那么我的问题来了，你觉得这长子该不该原谅自己的母亲呢？”
藤堂鹤脑中轰的一声，心中顿时明白：这人知道自己是谁，他知道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很可能在陈州自己与尚原绫的所有交集，何煌恩也非常清楚，他是在试探自己！
此时段骑鹰也听出言外之意，面上似笑非笑，唯独苛氏兄弟和鲍捷满头雾水，不解为何有此一问。
这真是出乎预料的开始，一时间藤堂鹤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目中充满怨恨。自己母亲的确有错，但眼前的何煌就是清白的吗，他不知道母亲嫁过人吗，他不知道拆散人家庭的不良后果吗？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的反问自己，语及宽恕，他还知不知道无耻两字怎么写。
恨得年青人身体紧崩，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段骑鹰轻轻一咳，用肩头碰了碰了藤堂鹤：“问你话呢，发什么呆？”
藤堂鹤稳住呼吸，忽然笑了，笑得很悲凉，缓缓说出了一个曾经的奢望：“何令主的问题少了一个前置条件，那就是当母子相遇时，这位母亲表现如何。为了自己的梦想抛夫弃子，她是否有过悔意？是否有过补偿认错的态度？如果有，她的孩子再怎么怨恨，敌视，相信经过一段时间，他还是会选择原谅，毕竟他已经长大成人，应该知道女人的艰辛。可是，如果这位母亲跟以前彻底决绝，不但不认这个孩子，反而为了自己后来的家庭想要伤害他，恕我直言，没有宽容，这女人简直该千刀万剐！”
千成万剐？何煌恩怔怔地看着他，良久轻轻一叹：“我明白了，明白了。”顿了顿又一望那对兄弟：“对不起，这个人，我不认可。”
不认可就是不会安排工作，而在岛上就算过了鲍捷这一关，但若没有工作，只能离开，绝无例外！
苛启登时就炸了：“为什么不能留？就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藤老弟杀了陆海空，现在整个明朝都在抓他，要是这会儿把他赶走，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苛奇沉住了气，朗声道：“令主是怕明朝过于重视他，再次派兵攻岛吗？”
苛启立刻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明朝派兵打过咱们多少次了，有一次占过便宜吗？他们要再敢来，我让他们连北都找不着。”
何煌恩淡淡道：“咱们确实每战必胜，但负出的伤亡代价，人力物力，你有计算过吗？陆海空可是仅次于尚铭的东厂第一号人物，亦是皇帝朱见深亲自册封的大明第一高手，虽然他最终没有接受，但影响力非同小可。藤老弟居然敢杀这种人，无疑惹了塌天大祸。万一此次真就引得明军来犯，几位觉得区区五万两银子，能够支撑一场战事吗？”
“何令主，藤堂鹤必须留下！”苛奇昂然道：“当初我兄弟加害于他，如今他却以德报怨，既替我们报了父仇，又在上岛时救我弟弟一命，现在开口求救，却要我们在他最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袖手不顾，这要传扬出去，苛氏兄弟畜牲不如，哪还有脸再见人？若令主担心会起战事，费用不够，没关系，我们兄弟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就算做牛做马也一定全力资助。”
何煌恩一皱眉：“堂主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
“这不是意气，这是做人的起码良心。”苛启冷静下来，一旦遇到危机，他会变得比哥哥还要镇定和聪明：“咱们和令主相识二十年，从未求过你什么，但今天就求一次，把藤堂鹤留下！你提什么条件都好，你怎么为难都行，只要把他留下。不然我们兄弟将无法在岛上立足，因为我们没脸，从此我们就只能与藤堂鹤相伴，一起离开通灵岛，亡命天涯。”
何煌恩面色一变：“你，话要想好再说。”
苛奇挺直脊梁，站到兄弟旁边道：“我们已经想好了，如果令主赶藤堂鹤离开，我们马上同行。”
藤堂鹤颇受感动，没想到二人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刚欲开口，段骑鹰忙偷偷一拉他衣角。
眼见局面僵住，鲍捷不禁叹道：“何兄太固执了，这次我都不帮你。”
“什么，这其中厉害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更知道要是没了苛氏兄弟，通灵岛的损失可不是一场战事能够比拟的。”
何煌恩孤立无援，气色颇为难看，权衡半晌，盯着藤堂鹤道：“你真想留在岛上？”
藤堂鹤强压怒火，努力镇定地道：“想。”
“好，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现在去海边跪下，如果一个时辰后仍不后悔，我就让你留下。”
“令主，你这是干什么？”苛氏兄弟大为不满。
“我只是不想他死在这里。”说完何煌恩一脸镇定，径直出门而去。
这个伪君子，他是想报复，他一定知道和了自己和母亲的事。藤堂鹤目光阴寒，死死盯住了男人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