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本书,一本随时可供主人阅读的书,一本被加注了标记的书,一本有三百多个页码的专业书。我的主人是名教师,他正值中年,每天都在脑子里勾画着色彩斑斓的理想蓝图。
那个雨天,他在书店琳琅满目的书架上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欣喜。他小心翼翼把我拿下来,先站着阅读了一会儿,然后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从此,我走进了他的生活。他家境一般,但他很看重我,每天都把我放于床头。
再次读我他很沉醉,那个晚上,他似乎忘记了时间,一页页地翻动。在他的手里,我体会到了一种温暖,这让我很自豪。后来,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把页码折了一下,轻轻合上。
于是我陷入黑暗中,但我一点也不孤独,我期待他再次亲近我。
我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和妻子会爆发一场战争。他的妻子出远差刚回来,本来小别胜新婚,但话不投机,他们为一件旷日已久未办成的事争论起来。他的妻子后来摔门而去,而他则发疯一样地打她的电话。很明显,他妻子电话关机了,他十分沮丧。
那个夜晚,随着女主人的夜不归宿,我也受到了意外的冷落。家似乎显得冷清,灯光也似乎暗下来。他靠在床头,几次拿起我,可只浏览了几行字,就下意识地叹着气放下了。我有一点委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后来我居然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相信无论如何在这个夜晚,他都不会碰我了。
没想到,这种委屈会一直延续下去。
说不清,道不明,总之有一天,我的主人生病了。他病得好像有点重,住进了医院,好在我的女主人适时出现在他身旁,使他的脸上重现阳光。他吩咐女主人把我带去,说他要趁这段时间把我读完。于是,我又开始陪伴在他身旁。不过,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看他,有同事,最多的是学生。他的那个病房有四个病友,闲暇时会看电视,嘈杂的环境影响了他对我的垂爱……委屈蔓延着,我常常想起他当初对我的那份爱。等病情稍有缓解时,他开始被同事约出去喝酒。他虽然还不敢彻底放开自己,但每次回到病房,他都会蒙头大睡,甚至懒得看我一眼。有一天,我被邻床一个病友的孩子弄破了脸皮,他也没怎么心疼。
出院以后,他似乎又回到从前的状态,开始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学生身上。他为他们废寝忘食地修改作文,批作业,为他们辅导,甚至为几个孩子上门与家长沟通。可他再没碰过我,尽管有多次他想拿起我看一会儿,但多半他会沉沉睡去。
后来他有了外出进修的机会。他兴奋地把同事约到家里,与他们喝酒,很快就醉了。他说:我目前最要紧的事是把一本最想看的书看完。我得提高修养啊!过去呢,教师被统称为教书先生,可现在我们谁还有看书的习惯?你有吗?他的目光转向一位同事。同事淡然地摇头。他笑了一下,带点得意。
跟随主人出远门的我是兴奋的。临行时他的皮箱塞得满满的,妻子几次让他把我扔出来,他也没舍得。我的身体其实很重,他的那些衣物倒显得其次了。至此,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和以前一样,他又把我放在床头。可是,那天晚上我等回的主人却酩酊大醉,随后的几天都是。他们似乎不是来进修的,倒好像是来交际应酬的。每天进出他房间的人不少,大家插科打诨,有说有笑,就是没人肯理我一下。
那天他又喝多了,却坚持要看我。他连书都翻不成了,还不放弃。他最终弄疼了我。我有些生气,干脆顺势滑下了床头。后来他连捡起我的力气都没了。那个孤独的夜晚,我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鼾声,感觉彻骨的寒。
进修结束,他拿起我时,我看到了他自嘲的笑。他不住地摇头。回到他所在的那个城市,他的那个家,他看到了妻子留给他的字条。妻子说,他们都冷静一段时间,看这段姻缘是否有维持下去的必要。我是在他把同事约来喝酒时知道这些的。
他泪流满面,说自己很失败,就像城市里的一只灰麻雀,混迹在人群中,却从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和理想在哪里。
我的命运自然发生转折,一个月后,我被易主了。从我被新主人拿到手,他就没再碰过我,他把我随意放在了书架上。
那个书架积满了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