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重建明白作为一个县长,除了要做出一番业绩,也不能授人以柄。他连夜安排徐长远处理掉之前走私的枪火,并拿出钱财封口,叫那群山贼替自己守住秘密,那山贼收了财钱自然答应守口如瓶。在政务处,他敬职敬业,和蔼可亲,从不摆架子,大家都说徐县长好。不过,新来的李处长似乎很淡定,他心知肚明徐重建县长之位来之不善,他表面上看对徐县长毕恭毕敬,内心实则不屑一顾。
徐重建上任县长后,明轩以为自己不会像从前那样无所事事了,好歹有些正经事做,可谁知徐县长却不将他放在眼里,表面对他加以鼓励,实则一件差事也不给做。他见大家都忙里忙外,自己手中却无事可做,他唉声叹气一阵,干脆拿着笔在纸上画着画。大毛见了羡慕道:“有靠山就是好,以前是安县长罩着现在又换徐县长,没事做照样拿工资。”
赵新洪道:“心中不得志,整天无所事事白拿工资有个什么趣。”
明轩向赵新洪竖起大拇指,大毛不满了,“是是是,你们都是有志青年,就我一人是混日子的。”他见明轩在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方的圆的扁的尖的一概看不懂,他道:“你这是在画符呢还是画八卦图呢?”
明轩笑而不语,他搁下笔,将纸放入裤兜,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忙。”
他来到走廊见徐县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钱秘书正跟他汇报工作。他想着自己在政务处无所事事也不是长久之计,虽然仍是县长助理,不过徐县长不会用他。路过人事处时见人事处办公室的座位上空了一个人,他脑袋一转,心里又有了主意。
明轩来到宴宾楼,严新书跟着他来到办公室,不知商讨着什么。时至下午饭点,郑仕杰来找芝凡,他见明轩也在,悄悄对他说道:“徐长志好些天没来救国会了。”
“去徐家问过了吗?”
“徐家下人说每天都看见少爷出门,可是他没来救国会。”
“还有谁见过他?”
“听同事说前两天在江边看见过他,不过他见了人也不招呼,不太搭理人。”
“我去找找他。”说着穿上灰色西装外套,往江边去了。
明轩来到江边,他东张西望并没有看见长志,他穿过码头,只见在码头不远处的一片石滩上迎风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明轩踩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走过去,他喊道:“长志。”长志不答,仍旧迎风而站。
“长志。”明轩走到徐长志身旁与他并肩而站。
“二哥怎么来了。”长志的声音沙哑冷漠,明轩听着很不习惯。
“听说你有好些天没去救国会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徐长志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个微笑,“多谢大家关心,否则我真的以为自己在救国会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救国会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价值和力量。”
“二哥就不要再宽慰我了,我有什么样的价值我心里明白得很。”
徐长志的声音在明轩耳畔回响,像细沙穿过掌心,并不踏实。明轩感觉到了徐长志内心的变化,敏感而脆弱。他也知道长志对会长一职势在必得,如今事与愿违,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救国会会长,我也以为是你。”明轩说道。
“是吗!好多人都这么认为,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惜啊,这片地这片天不向着我。为了它的完整,我尽全力去做,可是它却只知道索求却不晓得回报。”
“这片地,这片天,它像母亲一样养育着我们,如今它受苦了,作为她养育的孩子,我们难道不应该无条件地去保护她吗?”
“二哥无欲无求,真是个是圣人啊。”
“长志!我是真心真意在对你讲这些话。”长志这句话听着刺耳,明轩很不悦。
“可我不爱听。与其说这些不如和我聊聊你的宴宾楼。你的真心实意是不是还在!”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不是我想知道,而是我想确定。”
“你要确定什么?”
“虽然我在救国会,可至始至终我连一个任务都没有接到过,无论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派人去打听自己组织人员去行动。我只想问你,宴宾楼不是简简单单地做生意的吧?”
“只是做生意。”
徐长志捏紧拳头,他压低的声带里暗藏着几缕怒火,“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我信任你。”
“好!那你是不是在曾科长手底下做事?”
“不是。”两个字看似简单明了却透着无法言说的无奈。
“好!那晚,王秘书的人和日本人自己打自己,是不是你策划的?是为了救那名同志?”
“不是。”
“你在政务处难道就没听说过这件事!”
“听王秘书提起过。”
“你,是不是老板!”
“不是!”
“哈哈哈……”长志仰天大笑,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好!你我兄弟一场,没想到回到南溪后,你连一句真话都不肯对我讲了,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
明轩不语,拳头捏的紧紧的,指甲陷入他的肉里,快掐出血来。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与任务,曾科长之前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他只能守口如瓶没办法跟长志坦白。他抬头仰望远方,只见远处一山一木清晰可见,脚下一块大石头边,一弯细流另辟蹊径,细流清澈见底,它绕过石头,流向远方。
徐长志也沉默了,他或许明白了,世上哪有真诚,世上哪有真情。他仰天长叹,眼睛变得模糊不清,他看不清远方的风景与青山,只觉得脚下一片杂草,让人心烦。许久,他深深叹息,说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你比我聪明比我优秀,曾科长能想到我自然也会想到要你加入。想想也是,如果你真的是军统的人,那晚策划救那名同志,你是不会不想到我的。”
“军统的事情我不清楚。”
“我以为南溪这片土地会有我的立足之地,看来是我想错了。这里的任何一寸土都不属于我。”
明轩听出了长志的言外之意,他问道:“你不想在南溪了吗?”
“是该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
“天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你就不留恋南溪带给你的回忆与快乐吗?”
长志几声冷笑,道:“我从来都不曾快乐过,我的回忆是苦涩的,多留一天在这里,我便觉着多一天痛苦。”
听长志如此说,明轩便不再劝长志留下,“你出去散散心也好。”
两人凝望对方,不再像从前那般无话不谈了,眼神里隐藏着各自的秘密,有无奈,也有私心。
“今日我原本是去辞别兰心,可惜她不在,我与她实在没有缘分,想在临走前见她一面都难。你替我转告她吧。”长志又说道。
“好。”
长志落寞转身,如今他如此落魄,还会有谁愿意劝他留下,明轩也从不真诚待他。他忽然停下脚步,削瘦的背影逆风而站,风吹乱他的头发,遮挡了他的双眼,他更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了。许久,只听得他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会帮我。”
明轩不回头看他,两人背对对方,形同陌路。明轩是在乎长志这个兄弟的,可是他的无奈与处境,长志又曾明白过吗?他深深叹息,回道:“我以为你理解我。”
“愿再见之时,你我各有千秋。”长志的声音仍在空中飘荡,像挥不去的记忆。
长志走了,背影渐渐消失了,明轩在江边矗立许久,回忆着刚才长志所说的一字一句,长志字字如针,句句话咄咄逼人。明轩心里突然明白,他与长志之间的误会怕是越来越深了。救自语时,突如其来的枪声,以及那晚突袭浦田商会的人当真是长志,是他亲口承认了。长志有野心有志气,他怎么会碌碌无为地在救国会呆着,为了得到功劳,为了得到地位和权利,他必定会有所作为。他望着江面,天色渐渐暗下来,江水已不似之前那般碧绿似玉了,他深感痛心,可是他能有别的办法吗?
回到宴宾楼,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命人去叫林少爷到宴宾楼喝茶。
不一会,玉常来了,明轩愁眉苦脸,他倒是喜上眉梢。一屁股坐下,对明轩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明轩淡淡地说道。
“林蔓怀孕了,三个月了。”
“恭喜你。”明轩依旧淡淡的,替他到了一杯茶。
“你怎么了嘛,一脸苦相,是我欠你吗?”玉常见明轩愁眉不展,忍不住问道。
明轩喝了口茶,慢慢说道:“长志走了。”
“我知道,今天一早他就来辞别我了。”玉常的声音放低了。
明轩挤出一个笑容,“如果不是我特意去找他,他恐怕都不想告诉我一声。”
“不至于吧,咱们好歹也是结拜兄弟。”
“他在怨我。”
“我说你俩真是的,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在南京时无话不谈,如今回南溪了,你们却是各怀心思,我都猜不透你们了。”
“有些事我没法说。”
“不是和南京的事一样嘛,我还不了解你。”
“不一样。”
“好好,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正因为是兄弟,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能理解我,而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帮他,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我理解你我理解你。”
明轩不想说话了,他心里苦闷,不知如何诉说。玉常喝口茶,仍旧笑嘻嘻地继续说道:“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了解你们,之前在南京时,关于这些事情我一概不问,你们要是主动和我聊,我就听,要让我带个东西或是传个话,我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去帮你们做。”玉常说完,拍拍胸脯笑道:“有没有觉得我这个大哥做得特别好。”
“是是是,你最好了。”明轩叹气又道:“长志要是有你一半这样的心思就好了。”
“长志这人也没什么,虽然他性格上是有那么一点缺陷,不不,是别扭,也不是,哎,他就是性格内向,其实心还是好的,你是二哥,不要老往心里去,多担待。”
玉常这几句话像是导火线,一下引燃了明轩的情绪,他将手中茶杯一扔,桌面立即水花四溅,“照你这么说,是我的不是咯!我什么时候往心里去了!我没多担待他吗!他心情不好就找来一群人拿我出气,我跟他计较过吗!我也不容易,一天到晚这么多事,心里不比他难受,可他理解过我吗?我的痛苦又找谁说去!”
明轩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玉常压根接不上话,只好由着他说。
“我没有如实相告他就可以怨我,那他做的那些事又对我坦白了吗?虽然是结拜兄弟,彼此之间也有诸多无奈!有些事情我一时半会也跟他解释不清楚,我心里有愧疚,但我并没有伤害他。”
“并不是说叫你去向谁坦白这些事情。长志和你做着同样的事,他就应该知道这些事的重要性和隐秘性。”
“可他偏不这么想,就爱钻牛角尖。从南京回来后,我就发现他好像变了个人,他这么敏感多心,我怕越解释误会越深。”
玉常听了明轩一席话,他心中感慨明轩对自己信任,除了自己明轩恐怕没有对任何人这样袒露心扉了。他劝慰明轩道:“好啦,你也别太在意这件事了。长志这一走,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我们再见也是很久以后了,到时,谁还记得曾经的误会,就算记得,也是事过境迁,饭后茶余的闲聊,谁会真计较么?”
明轩想想玉常说得在理,他道:“我倒不会往心里去,就看长志。”
两人坐着又聊了许久,时至八九点才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