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斜大街,海军总部。
因为都督刘江出征,原本的海军总监郑和,虽然依旧不属于武将序列,但是也开始承担起海军总部的行政工作。
郑和在大明声名显赫,他接任海军的工作,虽然有一些人背后冒酸水,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指责朱瞻基用人有误。
而郑和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在许多事务的处理上,他比刘江其实要更出色。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些骄兵悍将一个个就臣服在他的魅力之下。
“杨道,你可知道此去东洲,风急浪险远超前往西洲,仍然愿主动前往?”
“是!”
“但是这次选拔,主要是多子家族优先,你杨家目前仅有你一子,并不符合条件。”
杨道抱拳坚定说道:“道这一辈虽然只剩一人,但是道有两侄儿,两侄女,家族并无断嗣之忧,望总监成全。”
郑和虽然常年在外,但是对京城的情况并非陌生,他自然知道杨道此举是何用意。
杨士奇随着跟太子的边缘化,杨家目前已经有些没落。杨道身为杨家第二代唯一的成丁,自然想要为家族谋划。
留在京城虽然平安无事,但是也没有立功的机会,想要出头,就要拿命来博。
郑和叹了口气道:“解家可否知道你的心意?”
出海的三年,他跟解缙关系莫逆,也格外欣赏解祯期的才情。
杨道刚与解家小姐定亲,如今却要远行,生死未卜,也不知道解家是个什么态度。
杨道犹豫了一下,沉稳说道:“解家那边我会跟他们好生分说。”
郑和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吧,你若得到解纶的同意,我也就把你安排进去。”
虽然当着郑和,杨道表现的很为坚定,但是他的内心却不像表面这么平静。
解缙如今入了内阁,作为帝师,解家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杨家却是没落,杨道与解家霞姐结亲,还有点高攀。
但是解家小姐知书达理,娇美动人,杨道却不愿因为怕人说就放弃。
如果要去东洲,这一走又是最少两三年,也不知道解家是个什么态度。
怀着复杂的心思,他回到了杨府。如今杨士奇随太子去了别院,杨家一家老小寓居京城,家里就他一个男丁。
上有祖母,母亲,下有嫂子,侄儿,侄女。他要是出海,也确实有些不放心。
他回到家中,立刻引起了老祖母的关注。“道儿,今日并无休沐,为何此时便已归家。
在江西老家,父亲喜欢聪明的杨稷,但是祖母更喜欢老实的杨道。
杨道也知道祖母不易,两度改嫁,才带大了父亲,待祖母甚是孝顺。
在这个家里,母亲是个不当事的,一辈子不敢有半点自己的意见。他想要出海,就必须征得祖母的同意。
只要祖母答应了,就连父亲也不敢违逆祖母。
“阿嬷……”杨道扶着她的手臂,请她坐下,自己蹲在了她的面前,欲言又止。
侯氏自小养大了杨道,怎不知这个模样就是有事相求。她忍不住笑道:“你这个小猴子,有什么事求阿嬷?”
“太孙殿下发布命令,在海军征召士卒,前往东洲。孙儿想要前往,却舍不得阿嬷。”
侯氏看着杨道的眼睛,枯瘦的手轻抚上他的脸,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初你父在你这个年纪,也离开家门前往武昌求学。阿嬷从来不曾劝阻,还为他收拾行囊。
当初我一人一家,与你父相依为命,都能让他轻松地离开家。如今有你父母,有你嫂子,致同他们作伴,我又怎会阻拦于你。
好男儿志在四方,为家族延续发展,自当披荆斩棘。岂有贪恋安逸,留在家中,跟一帮女眷消磨时日的道理!”
杨道像小时候一样,将下巴垫在祖母的膝盖上,轻声说道:“孙儿并不贪恋富贵,安逸,只是舍不得祖母。”
侯氏今年已经七十四,这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人瑞。
不过因为年轻时候经历的风雨多,却也没有受过什么罪,到现在依旧身体,精神都很好。
摸着杨道的脸,她却忍不住情动了起来,红了眼眶。“道儿且安心去吧,阿嬷还撑得住,在京城等你回来。”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谁也不敢保证杨道这次出门,还能回来见到祖母。
杨道不是无情之人,这生离死别乃人间大悲,纵使他踌躇万千,这一刻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快收起你的金豆子,阿嬷年纪大了,眼窝子浅,你一个大男人,不可做小儿女状。你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跟解家说。”
旁边的杨母虽然舍不得这个儿子出门三年,刚回来三月,就又要出门,但还是擦了擦眼睛说:“我去给你备下四色礼,你去解家听听他们的意见。”
不一会儿,杨母就用一个竹篮提着两包点心,一包茶,一包糖,还有一包红纸包起来的肉条,将竹篮递到了杨道的手中。
解家与杨家就在一条街上,距离并不远,杨道提着竹篮,敲响了解家的大门。
他是解家的姑爷,虽然还没有成亲,但是也不算外人了。
门房笑着把他迎进了房内,说道:“老爷还在国子监没有在家,不过大公子在家苦读。”
杨道将竹篮递给了他笑道:“我就是来寻舅兄,些许薄礼,请转交给伯母。”
门房笑眯眯地提着篮子人一个小丫鬟送到后宅,也不去管杨道,杨道直接来到东厢房的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
解祯期蹲在地上,正在整理一叠文稿,看见谁杨道,眉开眼笑道:“怎地这个时候过来了?唉……不用你帮忙,这些文稿只有我自己才能分清楚,你帮忙也只是越帮越忙。随便坐,菩提,去提一个热水壶来。”
杨道直起了身子,想着解祯期长揖到底,轻声说道:“道今日是想跟祯期兄请罪……”
小丫鬟提着篮子来到了后宅,将东西交给了欧阳婉。
欧阳婉看着这些东西,忍不住笑道:“就隔了几个院子,来就来了,偏偏还有这么多虚礼。冯嫂,你去看看大小姐在干什么……”
一脱离欧阳婉的视线,小丫头就快速地跑了起来,来到了两个小姐住的院子,她就看到了大小姐正在已经长满了槐花的树下教二小姐练字。
“大小姐,姑爷来了……”
小妹解祯瑜如同大赦般地舒了一口气,嬉皮笑脸道:“姐姐不去前院看看那个黑炭头吗?”
解祯芳位置大羞,白了她一眼说道:“我去看他也是天经地义,你这两百个大字,别想赖下来。”
解祯瑜撒娇道:“姐姐……”
这一声千转百回,让人听的肝颤,几个丫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冯嫂这个时候也进了院子,笑着说道:“大小姐,你去前院看看。这不晌不夜的,杨千总这个时候过来,怕不是有事。”
虽然有些害羞,但是能见到杨道的喜悦还是让她点了点头,轻移脚步,向着前院走去,不去管妹妹和小丫头们的笑话。
东厢房内,解祯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住,蹲在地上仰着头有些发傻。
他这些时日天天读书读的脑袋有些傻了,一时之间没有从书里面走出来。但是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的人,很快就意识到了今日杨道是有事相商。
对于杨道的人品,他还是比较信任的,不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而他对自己的妹妹也相当满意,应该没有悔婚的意思。
那么今日先道歉,是为了什么?
他很快从地上站了起来,扶着杨道的手臂说道:“正路,你这突如其来的,究竟发生什么事啊?”
杨道一脸诚恳地说道:“能与祯期兄成为姻亲,是道之福分,但是为家族计,道不愿在京城悠闲度日,想要随舰队前往东洲。”
出了一趟海,解祯期对民间传的一些妄谬之言论就一点也不信了。
大海虽然险恶,但是大明舰队船坚炮利,如今又有定位之能,所以只要避开台风,就没有太大问题。
关键还是各地的瘴气,不过如今太医院也研发出了各种治疗瘴气的药物。
去了一趟西洲,欧罗巴,大明近十万人,因为瘴气死亡人数还不到千人,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虽然不认为出海就一定危险,但是杨道跟妹妹刚刚结亲,两家还在商议婚期,这一走,婚事就要耽搁了下来。
妹妹已经十七岁了,再等两三年,都成老姑娘了。
他脸色有些不愉,问道:“如今杨家就你一子,你应该能不用去的吧?”
杨道长揖垂首道:“此乃道主动申请。”
解祯期明白杨家现在的境况,知道杨道身上的担子,虽然理智上支持杨道,但是感情上却无法接受。
一个柔弱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轻声问道:“去东洲何时启程?”
杨道扭身一看,门口站着自己朝思墓想的美人,心中一动,长揖道:“见过……大姐。”
他想要喊小姐,太过生疏,喊祯芳,却又嫌轻薄,所以喊了她在家中的排行。
解祯芳向他轻轻一蹲,行了一个仕女礼,又问道:“正路既然身为海军,为朝廷前驱乃是荣耀,为何却犹豫不决?”
杨道看着她的小脸,心情激荡,说不出话来。
解祯芳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脸色羞红低下头去。不过很快又抬起问道:“去东洲何时启程?”
“如今还在筹备,为等南风,差不多还要一个多月启程。”
解祯芳低头说道:“正路不管去多久,我都等你归来,无须挂念于我。”
解祯期看到两个人虽然彬彬有礼,但是一缕情思早已进了对方心中,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还有一个多月,何不如成亲之后再走,也省得你们两人相思入骨。”
解祯芳大羞,瞪了哥哥一眼,转身就跑了回去。
杨道却看着解祯期问道:“此言当真?”
解祯期笑道:“大妹今年已经时期,本就已经耽搁了年龄,你要是一下子出海几年,更让她成老姑娘了啊。”
杨道这一次更为恭敬地拜了下去,说道:“请祯期兄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大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解祯期哈哈笑道:“我们两家中间就隔了三户,大妹嫁过去,跟在家并无区别,难道你们家还拦着我们不让见不成?”
解祯期是家族长子,他的话最少能当一半的家。但是没有得到家长的同意,杨道并不认为这件事就如此轻易成功。
出海的危险性虽然不大,但是并不是没有,要是他一去不归,解祯芳可就要苦一辈子了。
虽然他很不想让心上人受这样的苦,但是只要想到能将她娶回家,就忍不住激动,一点也不想拒绝。
欧阳婉听到了儿子做主嫁妹,心里不是很赞同,但她是一个开明的母亲,这件事还是准备问一下大妹自己的意思。
解祯芳虽然害羞,却也坚定说道:“女儿有心跟二嫂学呢……”
解祯芳口中的嫂子,是堂兄解桢亮的妻子胡氏。
这胡氏是胡广之女,胡广与解缙是多年同僚,两人关系莫逆,很早就位两家定亲。
当初解缙入狱,胡广就想要悔婚,但是胡氏却不依,剪掉了秀发道:“女儿既已许配解郎,就是解家人,岂可因家翁入狱就悔婚,让女儿一身两嫁!”
胡广为之羞愧不已,只能随了女儿的心意。
胡氏嫁到解家,侍奉公婆,与夫君相敬如宾,成就一段佳话。
欧阳婉叹了口气,明白她的心意。“等你父亲回来,看他怎么决定吧!”
解纶晚间回来,杨道依旧留在解家,听两个小辈说清楚了事情,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件事我可以同意,但是三媒六聘的程序一道也不能少。此事为迁就你出海,却不是我解家女儿嫁不出去,你可明白?”
杨道长揖拜倒:“道明白,明日就去句容请回父亲,虽然时间紧,却也不会委屈大妹一分。”
“你欲请谁来做媒,谁来送聘?”
“广平侯袁祯乃是道之好友,岳父可满意?”
一个侯爷送聘,还算靠谱,不过解纶还是挑剔了一番说道:“一个毛头小子而已,算了,就他吧!”
这件事经过解纶点头,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杨道激动的当即跪了下来,向着解纶和欧阳婉磕了三个头。“岳父岳母在上,道今日发下誓言,这一生一世都会好好待大姐,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这就不合规矩了,解纶脸色窘迫,解祯期却和一帮下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欧阳婉也露出了笑意,说道:“起来吧,还没有到你磕头的时候。不过只要你能好生待大妹,我们别无所求。”
第二日一早,杨道就骑马前往温泉别院去寻父亲,耽搁了好一阵,这才见到了杨士奇。
看到儿子来寻,杨士奇心里虽然高兴,却依旧摆出父亲的尊严说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这里,每个月我会回京城一趟。”
杨道将昨日跟解家商定的事情告诉了杨士奇,让杨士奇一时间也愣住了。
好半天,他才挤出了一句。“这解家门风,真是自有风骨啊!”
像他这样的失势之人,一般人就是不肯悔婚,怕也不会轻易把女儿嫁过来。
但是解家因为儿子要出海,竟然主动嫁女,丝毫不因身份地位的变化而改变态度,这是他杨士奇都做不到的。
想到就剩这么一个儿子,又要去冒险出海,他的心里也颇为不舍。
但是如今,他难以再获重用,一些都要靠儿子自己打拼,他就是想多说几句,也于心不忍。
“你稍候一会儿,我去向殿下告假,总要等到你出门了,我才能放心下来。”
等到杨士奇再次进了温泉别院,杨道这个时候才发现别院这里的方位森严了许多。
他送父亲来的时候,还能直接进去,但是现在,想见到父亲都还经过了几道盘查。
看来这陛下是一点也不愿太子殿下再接触外人和政事啊!
杨士奇向朱高炽告假,朱高炽心里不舍的杨士奇离去,但是也为他儿子成亲感到高兴。
他还特意取了一把他刚制作出来的折扇,在扇面上提上了“佳儿佳媳,百年好合”八个字。
朱高炽的文采和书法都是非常出色的,向他求字的人很多,但是他很少题字。这次把自己亲手制作的折扇送给杨道当贺礼,也是爱屋及乌了。
除了折扇,他还让现在负责管账的郭妃,特意拿了两百银币和四枚宫中巧匠制作的发簪装了起来。
朱瞻基现在虽然对朱高炽的行动控制的很严,却不会在金钱上亏待自己的父亲,除了他的太子俸禄,还特意孝敬了他不少金银币。
换季的衣服,首饰,都是一盒盒地往别院这里搬。
杨士奇回到京城,并没有到处招摇,只是坐镇府中,开始修缮房子,并且请了以前跟他关系比较好的夏元吉作为大媒。
婚期被定在了四月初二。
因为时间比较紧,现打家具也来不及了,不过这几年內监和工部卖的家具越来越新潮。
现在不仅有了沙发,软床,而且还有西洋款式的家具出售,可供选择的样式很多,并不比自己打的家具差。
杨士奇要操心,杨道更加轻松不下来,他一边要筹备婚礼,到处送喜帖,一边还不能耽搁了海军的选拔。
幸亏郑和知道他的情况,给他直接安排进了要抽调的队伍里,并且给他许了婚假,允许他出征之前再归队。
忙忙碌碌了半个月,到了四月初二这日上午,杨家就开始大摆宴席。
到了黄昏,袁祯等一帮他在羽林卫学的同窗,海军的同僚,都给杨道当了傧相。
两家距离太近,前边迎亲的队伍已经在解家喊门了,这后边的人还没有出杨家的门。
但是,等接上了新娘子,就不能走近路,回头路了。
从解家接了人,从学士街的另一头出去,绕上了大路,在应天府转了小半圈,才把新娘子重新又接了回来,进了杨府的门。
在暮色之中,两人举行了庄严的婚礼仪式。因为这次结婚匆忙,江西老家的杨家,罗家的人都来不及通知,连个闹洞房的人都没有。
在这个时代,男女大防,外人是不能闹洞房的。只有夫家的妯娌,小孩子们才能闹洞房。
不过虽然少了几分热闹和喧嚣,解祯芳却不感到遗憾,她本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更不愿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羞涩,显得窘迫。
就这样,挺好。
杨士奇中午的时候就有些喝多了,不过下午睡了一会儿,晚上正常地主持了婚礼,但是晚间遇到杨道的一帮损友敬酒,又把他给灌醉了。
即便喝醉了,杨士奇依旧很开心。
因为他发现,虽然自己失势了,但是杨家,似乎并没有倒。
他在朝中折腾了二十多年,也不过是个五品的左春坊大学士,人们给他面子,也不过是看他是太子的首席谋臣。
但是自己的儿子哪怕现在只是个千总,但是因为在羽林卫学四年,交际的圈子似乎并不比他弱多少。
那些侯爷,世子们可不在乎他是左春坊大学士,他们敬他酒,只因为他是杨道的父亲。
杨道今日倒是没有被灌到酒,因为他早就有了准备,请了酒量最好的王澹和吴克勤为他挡酒。
王澹号称酒缸,那蒙元后裔的吴克勤更是千杯不倒,有他们两人护驾,杨道只是微醺。
实际上,他自己都觉得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想到今日娶到了心上人过门,他的就已经神魂颠倒了。
进了洞房,他这个新郎登时觉得有些腿软了,在喜娘的安排下,两人喝了交杯酒,吃了半生不熟的饺子,一众人等,包括两个小丫头都羞笑着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帮他们关上了房门。
“大……娘子,该安歇了……”
解祯芳看着眼神发直的杨道,羞涩无比,却还起身来想要给杨道解扣子。
她的手刚伸到杨道的胸前,就感觉身子一轻,被杨道抱了起来……
杨士奇是半夜时分醒的,喝了近一壶浓茶,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妻子还在外面忙活,他重新躺在床上,想着儿子顺利成婚,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太子的时代过去了……
他的时代,似乎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