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以北的大片区域,在明初的这几十年间,一直是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朱元璋时期,这里是大明驱逐蒙元的主战场,当时大战连绵,十室九空。
赶走了蒙元,黄河在几十年间数次改道,洪灾不断。
等到朱棣抢皇位,这里又是靖难之役的主战场,让当地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随后,朝廷组织南粮北调,修浚运河,开凿会通河,大量征调民夫,山东百姓都是首当其冲。
特别是永乐六年的黄河改道引发的大洪水,百姓吃树皮、草根、苟延生存,但仍然徭役不休,征敛不息。
也就从永乐十三年起,大明开始大量地从南洋购粮,才终于能让山东人吃上一口饱饭。
但是,能吃饱饭的代价是大量的山东人被征徭役,无数百姓的家中主要劳力,一年都有大半年在为军队往西北运粮。
唐赛儿之父武艺高强,在当地薄有名气,家中收徒十余人。
唐赛儿自幼随父习武,十五岁那年,就武艺超群。
因她自幼见惯了武夫,反倒岁武夫兴趣不大,喜欢上了原本读过几年书的林三。
这林三虽然也是唐父的徒弟,但是因为读过书,有一股书生气。
唐父本身对林三也十分看重,在唐赛儿十六岁那年,就给他们举办了婚礼。
永乐十五年,黄河夺大清河河道入海,他们的家乡蒲台县成为了重灾区,百姓流离失所。
唐家原本一点产业在大水中化为乌有,为了活命,唐父不得不离家运粮。
但是自去年冬季以来,原本给山东一地运送粮食的海船就再也没有去过,官府原本承诺的粮食没了。
秋季的时候,当地还薄有产出,勉强能够度日,但是到了冬季以后,家家户户都面临断粮的危机。
而唐父入冬的时候刚回到家,面对妻子病重,家中无粮的局面还没有想出对策,竟然又受到了官府的徭役令。
他已经连续两年服徭役,按规矩,怎么也轮不到他继续服役。
但是官府却不听解释,强押着唐父又出了门,自此又踏上了前往西北的路。
林三在蒙学之时有几个同窗,其中最好的一个朋友做到了礼部从九品的大使,还有一个同窗也在青州府衙当上了文书。
靠着青州当文书的同窗,给他们开出的路引,他们来到了京城,想要问清楚为什么去年以来,朝廷的粮食就没有运过去了。
再没有粮食,过了年,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啊!
仗义每多屠狗辈,唐父原本教了不少徒弟,这些人大多都以唐赛儿和林三为首。
虽然一个个穷的叮当响,连来京城的路费都还是几百人凑出来的。
他们的心里没有高大的理想,只是想问清楚这件事,也能让家乡的人们早作准备。
哪怕就是逃荒,也不能等山穷水尽的时候,那个时候,人们饿的都走不动了,想逃都逃不了。
而且那些县老爷们可不会轻易让他们逃荒,这件事一发生,他们头上的乌纱帽也不稳定了。
来到京城,在礼部当大使的朋友一开始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知道了唐父的遭遇,也热心地带他们去查了一番,还到户部帮他们问了为什么山东的粮食一直没有运过去。
可是还没有查出一个结果出来,他那个朋友就态度大变,给了林三五块银元,让他们尽早回家。
事情没有查出来,唐父的事也没有解决,他们当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京城,以至于这个年他们都是在京城过的。
林三的那个朋友后来再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上门也被避而不见。虽然没有说是为了什么原因,但是林三也能猜出一点缘由。
他并不怪这个朋友,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刚从吏变成官的最小的官。
他能支持五块银元,已经是很讲道义了。哪怕在京城,这五个银元也够他们四人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要不是有着五块银元,他们根本不能留在京城,支撑他们等到元宵之后然后准备告状。
是的,他们是在没有路走了,只能准备去选择到转运使司告状。
如果京城的官员也是官官相护,那他们就只能返回家乡再找办法。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中,他们的京城之行毫无成效,回到家乡之后,只能率众到县衙要粮。
结果粮食没有要到,林三还在冲突中被打死。
唐赛儿丈夫被打死,父亲也悲愤而死,本就重病的母亲也随之而去。
她这才一狠心,掀起了起义大潮。
永乐十八年一开年的唐赛儿起义,在明初最大规模的一场起义。他们打死了两个指挥使,占领了半省之地,最后才被剿灭。
但是从此之后,山东民间的白莲教起义,借着唐赛儿之名的起义几百年间层出不穷。
但是现在,当朱瞻基看到纸条上她的名字的时候,她们的命运就全部改变了。
因为没有宵禁,他们四人在秦淮河边一直游玩到快子时才回到住的旅舍。
这是京城最低等的旅舍,一间房一天只要二十个铜子,而住通铺,一人只要五个铜子。
因为有唐赛儿这个女人,他们要了一间最便宜的小房,她跟林三住,而同行的宾鸿、董彦皋则住通铺。
见识到了京城的繁华,再想想家乡的悲惨,自家悲惨的命运,他们的心里也是格外难受。
刚进旅舍,唐赛儿就发现了有些不对,往日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的掌柜神情紧张地盯着他们,大堂里面,也多了一些神情彪悍的壮汉。
还没有等他们想要退出去,从后面又围上来了十几个大汉,将本来就不大的门口堵的严严实实。
林三心思快转,难道这是恐吓自己好友的幕后黑手要对自己下手了?
但是他的申请并没有太惊慌,因为这是天子脚下,那些人不敢那么肆无忌惮的。
要是动手,也该是自己这些人回到了家乡以后才方便。那里山高皇帝远,闹出再大的事儿也到不了天子的耳中。
这个时候,坐在大堂中的一个锦衣大汉笑道:“既然回来了,不妨坐下聊聊……”
掌柜的已经吓的一下子跪了下来。“杨大人,就是他们几个。这可不关小人的事儿,容小人回避。”
“去吧,记得别随处瞎嚷嚷。林三,坐。”锦衣大汉站起身来,让唐赛儿心中就是一凛,看到此人的动作,就是一个高手。
借着昏暗的油灯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几个人相视了一眼。“锦衣卫!”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跟锦衣卫有什么瓜葛,这是天子的亲卫,只负责监控百官,锦衣卫的人也基本不会跟老百姓有什么联系。
不过因为是锦衣卫,他们几个人的心里反而松懈了下来,因为他们的敌人绝对不会是锦衣卫。
在来京城之前,他们就设想过他们可能遇到的情况。唐父连年被征徭役,得罪的肯定是蒲台县本地人。
而山东的粮食停运,可能是內监的宦官们贪污了粮食,也可能是转运司的官员贪没了粮食,更大的可能是山东当地的官府贪没了粮食,跟锦衣卫都不会扯上关系。
那锦衣大汉拍了一下桌子,旁边就有人搬过来一个火炉,端进来了一大锅煮的香喷喷的肉,还有一罐好酒。
锦衣大汉笑道:“本官姓杨,蒙太孙殿下赏识,如今荣任锦衣卫指挥佥事。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一疑问想要问个明白。我也知道你们拮据,来京城许久,整日以馒头果腹,特意准备了一锅美食,我们边吃边聊。”
一听是太孙殿下的人,他们的恐惧更是减弱了不少。虽然太孙殿下还没有亲政,但是据说最开始决定向山东运粮,并且以徭役就能换取粮食的命令,就是太孙殿下下的。
这几年,山东连遇大灾,要不是太孙殿下运过去的粮食,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虽然不知道锦衣卫怎么找上门了,但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四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一咬牙,就走向了摆在大堂中间的火炉旁边。
林三想着杨章德一抱拳,有些紧张地说道:“山野小民,不知为何能惹的杨大人关注,还请大人明示。”
杨章德率先坐了下来,一挥手说道:“坐下再说……”
其实他心里也在纳闷,几个土包子,不知道怎么就引起了殿下的兴趣。要不是殿下的交代,光凭他们下午时候的一句话,就能直接拉他们去砍头。
一个半大的小子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师父,明日还要去羽林卫学报到,我先回家了。”
杨章德点了点头说道:“那句反话是谁说的?”
二狗子指着身体强壮的宾鸿说道:“是他说的。不过怕是一时气愤,师父能宽宏大量一点最好。”
虽然坐在椅子上,但是杨章德一甩腿,就踢在了二狗子的屁股上。“滚蛋,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老子了!”
二狗子不敢躲,却借着他的一脚之力一下子就窜到了门口的位置,化解了大半的力道。
其他锦衣卫看到二狗子挨打,也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化解了不少压抑的气氛。
四人更加确定杨章德是个高手了,就连刚才那个小孩子,身手也不差。
唐赛儿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下午的时候就见过二狗子一眼。“你是下午跟在我们身后的那个孩子!”
二狗子笑着说道:“如今大明四海靖平,百姓生活富足。皇上,殿下都是天命之人。你们今日却满怀郁愤,甚至激动地喊出了反话,小子当然要多听一会儿。要想反了大明,就连我这个小孩子,也是你们的敌人!不过嘛……既然殿下让先问清情况,所以你们不用怕会被关进大牢了。”
说完,他还一拱手,然后才跟几个锦衣卫嘻嘻哈哈地告辞离开。
几人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一刻他们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欣喜。连殿下都知道了他们,让问清楚原委,那么山东缺粮这件事,就能顺利解决了!
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哪怕把他们关进大牢几年,他们也心甘情愿啊!
所以,他们也放开了警惕,坐下之后,拿起了筷子,就伸向了热气腾腾的火锅里面。
一顿饭还没有吃完,杨章德就凭借这几年的历练,有条有理地把整个事情都问了个清楚。
唐父连年被服徭役这是个小事,他得罪的也肯定是山东当地官员,既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得罪谁,杨章德也没有善心去帮他们。
但是,因为山东一地连续遭灾,朝廷一直不停地向山东运粮,內监的海船都没有停过。但是现在他们这些人却说没有见到粮食,这可是大案子了。
“到底是蒲台县一地没有粮食,还是青州,滨州没有粮食。总不能是整个山东都没有见到粮食吧?”
“自夏天起,原本组织民夫去即墨,胶州运粮的事就停了下来,以前的运粮船大多也都停运。小人家乡蒲台县,包括附近的滨州,青州都是如此。不过小人一行从运河来京,发现运河一带都是有粮的。”
“两州的贪腐,倒也值得锦衣卫动手了……”杨章德站起身来,望着还在大吃的宾鸿说道:“你一个月少见荤腥,还是少吃点,否则上吐下泻,最后还是浪费了。走吧……随我到锦衣卫的宾舍去住几日,这件事牵扯不会小,住在那里你们也安全一点。”
几个人还在发懵,杨章德又说道:“殿下对你们的事也有兴趣,这几日怕是还要见你们一见。到了锦衣卫,也要好好教你们一些规矩,别在殿下面前冒冒失失。”
几个人更惊讶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见到太孙殿下。今日在秦淮河畔,他们未必没有冒险闯上御舟告御状的想法,但是见到森严的守护,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
那么多护卫,他们怕是还没有上船,就被打的浑身血窟窿了。
他们的行李并不多,林三夫妇的有一床棉被,还算新一点。宾鸿他们的一床薄棉絮被,到处都露出棉花了,而且旅舍的大炕铺的是稻草,草席,跳蚤丛生,他们的被子上面也是一层跳蚤。
杨章德知道能有一床棉被,已经是不小的家当了,许多人穷的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到了冬天就只能苦捱。
“到了锦衣卫宾舍,这被子可不能收进去。别把我们的宾舍也弄得到处都是跳蚤。”
几个人一听,都忍不住有些脸红起来。
到了锦衣卫的宾舍,这是锦衣卫内部给来自全国各地的隶员们准备的宾舍,相当于后世的内部招待所,条件自然是不错的。
几个人被赶进了澡堂里好好洗了一个澡,才让他们进了房间。
唐赛儿从小到大都没有进过如此奢华的地方,看着眼前的一切还跟在做梦一般。
洗澡的时候,那香胰子她都是第一次见,进了房间,更是眼睛都不够用了,哪怕是她们蒲台县的王大户,他们家业没有这么好看。
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有一个老太监和一个老宫女开始教他们各自见驾的礼仪。
而这个时候,朱瞻基却在朝堂之上,迎来了永乐十八年的第一场大朝会。
跟初六那日只务虚不务实不同,今天的朝会就需要对一年的工作进行安排。
吏部的人员调动,户部的财政支出,礼部的秋闱安排,兵部的将领调动,后勤补给,都察院的巡城御史,工部的大型工程报备等等,全部都要一一讨论。
以蹇义为首,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们,按照新的议事法则,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新方式的讨论。
许多大臣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讨论的话题不符合自己利益的时候,忍不住跳了出来反驳。
就连蹇义这个议长,也是经常忘记行使自己的职权,加入到争论里面。
以至于朱棣不时要打断他们的争吵,让所有人记得自己的职责。
蹇义这些天一直在研究新法则的规则,比其他人更早进入了状态,议长这个职位,最大的权力就是能够调整讨论的方向。
以往廷议的时候,只有皇上才有资格做出这方面的平衡,所有的大臣都是平等的。
但是现在,这个权力被朱棣交给了大臣。
蹇义虽然感觉廷议的权力缩小了一些,因为许多权力被各部直接收回了,但是,现在高人一等的感觉还是忍不住让他陶醉。
这虽然不是丞相,但是跟丞相的职权几乎差不多了。
而且他感觉,这个职位还有许多隐性的特权,是他没有发现的。
所有大臣也都发现,在其他人说话的时候,虽然不能反驳憋的有些难受,但是争吵的确少了许多,而且议事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朱瞻基一直冷眼旁观着,看着所有人迅速适应了自己的位置,这场改革引发的问题虽然不少,但是变化已经开始了,总的趋势是好的。
而关于他下西洋的奖励,他拿出来的奖励方案并没有遭到太多的为难。代替朱瞻基进行申报的海军总督刘江虽然也面临了一些大臣的质疑,但是在投票表决的环节,还是顺利通过了。
这一次的下西洋,立功最大的是通事马欢,他这个五品的通事,因为以一己之力就跟马穆鲁克王朝达成了合作协议,在苏伊士获得数百里的农田,并且在那里驻军,他虽然暂时被朱瞻基以总督之名安排在那里,但是毕竟还名不正言不顺。
这次他被直接封为西海伯,并且也得到了朱棣的正式用印,变成了西海总督。
他不仅掌握着苏伊士的军政大权,还掌控了克里特岛和休达的军队,只有那里的商业贸易不归他管。除了他之外,其他的高级将领大部分都是赏的金银,或者是给子孙授勋。
但是军中的将领,兵士除了物资奖励,大多官升一级。
因为朱瞻基的幼军有一万一留在了苏伊士,朱棣授权他可在大军出征以后,在新的神机营士兵训练出来以后,优先挑选人手。
而这支新兵的中层将领,也已经全部都有了,就是羽林卫学出来的六百兵士。
这六百兵士朱瞻基只能留下一百人,其他人等都被朱棣要了过去,安排在了各军之中。他们大多都被授予了副千总之职,搁在后世,这就是副营级的中层将领。
不过羽林卫学出来的士兵都是接受的新式战术培训,而且人人都精通勘测,定位,火器作战,军事素养在大明绝对是一等一的。
以前的两百甲字营士兵,现在大部分都是各军的重要核心了,没有人怀疑他们年纪轻轻,就不能担当重任。
张威因为要结婚,被朱棣留给了朱瞻基,但是张武却被朱棣安排到金吾卫当了一个千户。
他跟索菲亚的婚事现在没有了阻碍,但是想成婚,还要等他随朱棣亲征回来以后了。
春节期间,朱瞻基左右联络,加上昨天朱棣的暗示,不管是五军都督府,还是京卫指挥司,都没有把军事问题在朝会提出来。
一直到兵部提出了西征的各项准备事宜之后,朱棣才以军事问题有五军都督府,海军总部,兵部单独讨论,以后也不会放在朝议内容中正式宣告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文臣们对军政还没有野心,在朱棣以往霸权作风下,他们也没有机会参与进军政的决策,所以这个决定并没有引起文臣们的不满。
这让朱瞻基还小小地惊讶了一番,他还以为文臣们会因此闹出一番不满呢!
这天的大朝会从八点议事,一直到了中午,众人移驾武英殿,摆下御宴,款待群臣。
饭后,根本没有休息,继续讨论各部事宜。
一直到申时时分,这次的大朝会才终于进入了尾声。
而这个时候,朱瞻基以太孙的名义向朱棣进书,宣布要在京城修建一座可以容纳十万人的大型竞技场。
众人一阵哗然,能容纳十万人的体育场,这对没有见识过西方建筑的大明大部分大臣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朱棣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同意了朱瞻基的倡议,并且这笔银子不用国库出,而是直接由内库出。
既然不用从自己这些人面前扒拉银子,大臣们并没有反对,这件事很快就被确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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