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两眉头锁的很紧。
卢光耀在看他。
罗四两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一定……要学戏法吗?我不想学。”
卢光耀反问道:“那你的超忆症又是怎么来的?”
罗四两沉默。
卢光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能真的背负这些过一生。”
罗四两还是沉默,他不学戏法,一是不愿意,二是不敢学。
卢光耀轻叹一声,沉声道:“戏法本无对错,用之善则善,用之错则错。我们刚刚就用戏法解救那么多孩子,亦救了你,你说你排斥戏法,可你却是因为戏法才活下命来。”
罗文昌把头低下来,沉默的更加厉害了。
卢光耀盯着罗四两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学戏法,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父母的逝去跟戏法有解不开的关系,所以你恨戏法,甚至恨你们戏法罗家,可……你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想的吗?他们怨恨这一切吗?他们是被迫去做这些的吗?你所理解的都是你逼自己理解的,而不是他们所想的,你在用你那可笑的思维去刻意丑化你父亲那崇高的理想。你说戏法害死你父亲,戏法罗逼死了你父亲,而你罗四两却用你肮脏的思想彻底泯灭了你父亲。”
罗四两豁然抬头,看着卢光耀,呼吸顿时不稳重起来,胸腔起伏巨大,他粗声粗气道:“我没有。”
卢光耀看着罗四两,目光仿佛能贯穿罗四两的内心,他说:“你说你没有学过戏法,其实你根本就会。”
罗四两豁然抬头震惊地看着卢光耀。
卢光耀道:“你瞒不了我,你表现出来的种种都在证明你的戏法基本功非常扎实,所以我才敢向你扔出那把小刀,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可以。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的手指的灵活度已经不比普通戏法艺人差了,你关节扭曲的弧度也证明了你的缩骨功已经练到很深的境界了。你不是说你讨厌戏法吗,那为什么要偷偷学,为什么连吃饭的时候都要用左手拿筷子,去锻炼你的手指灵活度。”
罗四两把头缓缓低下,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卢光耀接着道:“其实连自己都不懂你自己,对吗?”
罗四两还是不搭。
卢光耀微微一叹,道:“四两,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罗四两红了眼睛,他猛然抬头喝道:“不要跟我谈这些,我不要那些狗屁的责任。”
卢光耀亦大声喝问:“那你又为什么要救那些孩子,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解决你们罗家的后顾之忧吗?那你又为什么要练手法和缩骨功,难道是因为你闲的无聊吗?”
罗四两颤抖着唇,却无话可说。
卢光耀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总有些事情值得我们奋不顾身,甚至牺牲性命,这就是责任和使命。你父亲找到了,所以他荣耀一生,哪怕死,亦有万人敬仰。你没有,所以你成为不了你父亲,你父亲死了,但他还活着,只要戏法罗还荣耀一天,他就不死。而现在,戏法罗要没了,你父亲才会真正死去,彻底死去。”
罗四两眼睛瞬间通红,眼泪滚滚而下,他激动吼道:“不……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个日日夜夜我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孤苦伶仃又有超忆症的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根本不懂……”
卢光耀赫然打断道:“我懂,自我出生后家道就中落了,几个哥哥姐姐相继夭折,母亲也因病去世,只有我父亲拉扯着我长大。那些年,几乎每一日都有人上门斗艺砸窑,羞辱我们没落的快手卢家族,我父亲日日受辱。我们快手卢家族已然成了立子行的反面教材,我就是在讥讽、欺辱和嘲笑中长大的。你不是在问我参加的第一次彩门斗艺发生了什么吗,我告诉你,那是我跟着我父亲去参加的,我亲眼看见我父亲被人当众轮番羞辱,而做这些事情就是你们立子行的人。”
罗四两瞪大了眼,泪水尤未干去,但他却是震惊无比。
卢光耀瞪着眼睛,问道:“那我呢,跟你一样吗?去怨恨戏法,去怨恨我爷爷把快手卢的名号给毁了,还是去怨恨我父亲是一个没有用的废物?”
罗四两心神巨震。
卢光耀道:“11岁,我认识我师父。12岁,我父亲去世。15岁,师门几百口人全部被杀,他们还背负了半个世纪的污名,直到现在。我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我从未逃避,我有自己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事情要做,你没有,你一直在逃避。你的超忆症给了你一个完美的逃避的借口,你是懦夫。”
“我没有。”罗四两想嘶吼,可心中的底气却是不足。
卢光耀道:“所谓责任,不是要你做,而是你要做。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罗四两走了。
卢光耀在二楼看着罗四两离去的背影,他身后,方铁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过来。
方铁口看了看卢光耀的右手,说道:“我还以为你打算携救命之恩让他相报。”
卢光耀微微眯起了眼睛,悠悠而道:“我虽卑鄙,但并不无耻。”
方铁口深深看他。
……
罗四两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他今天所受到的心灵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那个刚正到了极点的爷爷是从来不会跟他说这些话的,可这些话却又偏偏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让他不禁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是懦夫,难道是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
罗四两心中没有答案。
家里,罗文昌正在准备晚饭,他兴致还挺高的,因为今天他们爷孙俩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自己孙子中午还帮他做饭烧菜,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四两,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罗文昌招呼罗四两。
罗四两却没有动作,他看着罗文昌,突然问道:“爷爷,戏法对你意味着什么?”
罗文昌手上的动作顿时一停,愕然转头看着罗四两,他不曾想到自己孙子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罗四两只是看着爷爷,等他答复。
罗文昌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稍稍思考了一下,而后道:“戏法,是我所有的人生价值,也是……我们罗家存在的证明。”
罗四两看他。
罗文昌亦看着罗四两,道:“我从小学艺,也跑过江湖,吃过无数苦头和欺压,我就是一个人人看不起的下九流艺人,毫无尊严,耻辱度日。后来抗战爆发,我就去红色的大后方给我军演出了,在那里,我找到了艺人的尊严,由一个下贱的戏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艺人。新中国成立之后,我成了中华杂技团的副团长,50年代出国做了无数交流,也跟外国同行斗了无数次艺,那时候我找到了除了尊严之外的东西,那就是荣耀,这种荣耀跟江湖同行给的不一样,是你切身感受到你在为这个国家做着贡献,是国家给予你的荣耀。”
“这荣耀亦是我们罗家的荣耀,我们罗家的荣耀从来不仅仅只是同行口中对于艺术的赞誉,更是我们为了国家尊严,为了传统戏法尊严,而去拼搏一切,而去付出一切的那颗心,那种义无反顾的使命感。我们罗家三代人都是如此,包括你太爷爷,我,你父亲,这就是我们罗家世代传承的荣耀,亦是值得我们付出一切的东西。”
罗四两沉默了。
罗文昌神色也稍稍有些黯淡,因为罗家的荣耀传承要断绝了。
罗四两一言不发,转身上楼了。
罗文昌看着罗四两的背影,深深一叹。
楼上,罗四两倒在床上,怔怔出神。
晚上,梦中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这双眼睛是他父亲的,这眼神却盯的罗四两直发慌。卢光耀和罗文昌的话语一直在他耳旁吵着,吵得他脑袋发疼。
终于一晚上过去了,这一晚上他罕见地没有梦到那日那可怕的场景。
罗四两醒来之后,去找了卢光耀。
卢光耀问他:“想清楚了?”
罗四两点了点头,却又摇头。
卢光耀疑惑看他。
罗四两道:“我知道了我们罗家世代传承的荣耀,也知道我没有真正了解我父亲是怎么想的,可我依然很痛苦,我还是想不清楚,我还是不能去接受。”
卢光耀又问:“所以呢?”
罗四两顿了顿,问道:“戏法真的能治好我的超忆症的弊端?”
卢光耀道:“控制自己才能控制精神。”
罗四两又问:“我自己也会戏法,为什么我还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卢光耀不客气道:“你会的只是皮毛,太浅显了,跟比杂技团普通艺人抢不到哪里去。”
罗四两默了默,脸上闪过挣扎之色,最后他咬牙下定了决定:“那您教我戏法吧,我要控制我的精神,我不要再日日苦恼,夜夜失眠了。另外……我也想去了解我父亲,我想去看一看他们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戏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卢光耀反问:“那你不跟你爷爷学吗?”
罗四两摇头,神色有些痛苦:“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一要学戏法,他肯定会让我传承戏法罗名号,可是我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也还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想伤了他的心,让他有了希望却又失望。”
罗四两抬头看卢光耀,问:“您能教我吗?”
卢光耀颔首。
罗四两又问:“那您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卢光耀看他。
罗四两低着头,用稚嫩又倔强的声音道:“我不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靠近我,帮助我。您一定有你的目的,你救了我的命,可您没有挟恩图报,可我却不能无视,所以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罗四两抬头看卢光耀。
卢光耀眸子稍稍松动,他慢慢挪开了目光,缓缓道:“帮我修复一套戏法。”
罗四两道:“好。”
卢光耀道:“很难的。”
罗四两道:“我知道,不然你不会找我。”
卢光耀再次看罗四两,露出了微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