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开元回到了工位上,简单地改了改报价,就给骆三郎发了过去。发完以后他抬了抬头,看见冯然又在弄一大坨、一大坨的中文,显然又在写黄色小说。何华华又在玩泡泡龙,张青又在用MSN聊天。肖开元这时候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在那发狠:等这项目接下来,看我怎么累你们。
正在此时,肖开元桌子上的电话响了:“Eric,我是公司的行政主管Amanda,来一下,有点事儿跟你说。”
Amanda四十来岁,肖开元刚进公司时就认识。尽管肖开元不会像冯然那样相面,但她给肖开元的直觉就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这女人在肖开元面前从来不说普通话,总说上海话。尽管肖开元是上海人,但他在工作时间除了偶尔闲聊,还是习惯性地说普通话。比如刚才骆三郎、潘东子等人也全是上海人,但是三个人在讨论工作时也没说上海话。
“Eric,张青是你部门的吧?”
“是啊……”肖开元无奈,也跟着说起了上海话。开始琢磨:咋了?张青宿醉吐到公司了?要么这老娘们儿怎么这么问?
“你得说说她,你看她今天涂什么颜色指甲油了吗?”
“我没看啊,怎么了?”肖开元琢磨:我盯人家姑娘手指头看啥。
“我告诉你啊,今天早上她来我这领东西,我亲眼看见,她涂了个紫色的指甲,而且那指甲上还带花。”
“……哦。”肖开元一块石头落了地,无非就是个指甲油。
“我们公司一向是对这些要求十分严格的,你们要经常去见客户,见客户时一递名片儿,客户看见她那指甲,咱们公司那形象一下就跌下来了。”
“对,对,跌下来。”肖开元随声附和着。对付这样的熟女,肖开元又变成了杵窝子。他现在还没找到对付这种人的办法。
“要是仅仅这一件事儿我就不找你了,我还要讲给你听啊。上周五,她穿了个红色的短裙来了,那裙子也太短了。开始时我没注意,因为她外面套了个羽绒服,等到快下班我才看见。我们公司周五的确是可以穿得随便一些,但是也不能随便到这个地步吧!她那裙子哪儿还像上班的?我看跟我家楼下那些小粉房子里的按摩小姐差不多。气温现在这么低,她也不怕冻着?!”
“嗯,嗯,她肯定冷。”肖开元继续随声附和。
肖开元明白了,这老娘们儿主要是嫉妒张青的打扮太青春了。她这岁数的人看见花枝招展的姑娘就上火,但是如果她自己去找张青说又怕别人说她嫉妒,所以她拉来了肖开元,让肖开元去训张青。
“你看看,咱们公司,谁穿成那样儿?谁化她那样的妆?有伐?!”
“没有,没有。”
行政主管这东西在公司里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虽然几乎所有员工都觉得行政主管没什么本事,但是她还真就能直接跟老板说话,还能拿公司的规定来压人。不听她废话还真不行。
肖开元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架势,就跟自己做了手指甲或者自己穿了红色短裙似的。
“Eric,你必须得说说她。”
“比如裙子什么的这些事儿,我去说不太好吧。再说她穿的时候我又没看见,那时候我还没来公司呢。”肖开元才不愿意去当这坏人呢。
“你是她直属领导,这事儿应该你说,你要是觉得管不了,我去找Leo(骆三郎)。要是他再管不了,那我只能给咱们中国区的总经理写Email建议辞退这名员工了。”
“我没说管不了。”
肖开元暗骂:不就穿了次短裙弄了个指甲吗?你就要辞退人家?你有那本事吗?这事儿多新鲜啊,我成天忙得跟个孙子似的,现在还要管这破事儿,烦不烦啊。
“那好,你回去说说她,如果我再看见她有不得体的打扮,那我只能找Leo了。”
“嗯,还有别的事儿吗?”肖开元快被这点儿小破事儿烦死了。
“没了!”
肖开元挠头啊:要是做了一年半载的同事怎么都好说,但现在,自己跟张青又不熟,怎么好意思批评人家的穿着?而且还要批评人家裙子短什么的,这话怎么说得出口。把她叫到会议室说?有点太正式了。直接当面说?被别人听见也不好。私下说?私下找人家说裙子短,貌似也不好。干脆不说?要是张青继续穿,怎么办?
肖开元现在在大事面前不含糊,但是在小事儿上,有时候还是得糊涂。
肖开元灵机一动:张青不是成天聊MSN吗?我干脆跟她MSN上说算了。
“张青,你MSN的地址发给我,给你传个东西。”
“好呀。”
肖开元加上了张青的MSN,隔着个网,说起什么来就方便多了。
“刚才行政的Amanda找我了,说你手指甲颜色有点太鲜艳,希望你换个颜色。”肖开元在MSN上说。
“啥?希望我换成啥颜色?”
“……最好不涂吧,要涂也淡点儿。”
“我昨天刚做的美甲。”
“没办法,那老菜皮不但让你指甲变色,还要求你以后着装注意点儿,我也没办法啊,只好跟你说。”
“哈哈哈哈”,张青看见肖开元打出了“老菜皮”三个字,大笑。肖开元在自己工位上都听见了张青那没憋住的笑声。“老菜皮”在上海话中是骂那些四十多岁快五十岁还自以为很风骚的女人。
“唉,没办法,你就注意一下吧。”
“没事儿,没事儿,肯定不让那老菜皮抓到你什么把柄。”
“那就好,我可怕死她了。”
MSN聊天把肖开元和张青拉近了不少,这就是网络的优势。现在的八○后网络沟通能力几乎都比面对面沟通的能力强,这算是社会的进步吗?
肖开元挺高兴,这事儿办得不错:屎盆子给Amanda这老娘们儿实至名归地扣身上了;张青以后也肯定会在穿着上注意一些了。
张青也觉得挺高兴,觉得肖开元这新来的领导和她站在一边。
该写的也已经写完了,该跟同事嘱咐的也嘱咐了,肖开元伸了个懒腰,顺便看了一眼手机。这一看把肖开元看得倦意全无:未接来电只有一个,是阿南!
从来都是肖开元给阿南发短信,阿南什么时候给肖开元打过电话?肖开元这个激动啊,抓着手机就冲到了走廊。
“阿南,你给我打电话了?”
“是啊!”阿南的声音总是那么动听。
“啥事情?”
“刚才王鹏给我打电话了,说你现在在人民广场上班了?”
肖开元的心猛地一沉。这王鹏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债主之一,而且,就在昨天,还跟他讨了债。他们三个都是大学同学,关系一直都不错。他不会跟阿南说了什么吧。
“他告诉你的啊。”肖开元是真紧张,他真不想知道王鹏究竟跟阿南说了什么。
“是啊,你换了工作也不跟我说一声。”
“正想周末约你呢。”
“真的?”
“真的。”其实肖开元洗心革面开始再次工作,真的想马上跟阿南说,但是又怕阿南知道他现在的窘境,所以一直忍着没说。
“呵呵,就当是真的吧,今天中午有空没?”
“有空,怎么了?”
“我下午要去来福士广场那边见客户,马上就从单位出来,一起吃顿饭吧,我请你。”
“……啊。”
肖开元愣了,阿南什么时候主动请过他吃饭?平时他请阿南吃饭人家都不来,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啊什么啊?行不行啊!”
“行,行是行啊,不过说实话,人民广场还真没什么好吃的。”
“吃什么好吃的啊!就是工作餐!福州路的上海书城那里,有家新加坡的餐馆,干净,也挺有特色,中午在那吃好伐?”
“好啊,我知道那饭店,你几点过来?”
“十二点十五,就在那饭店见了。”
还没等肖开元说再见,阿南就先挂了电话。
肖开元现在的心挺乱,回到工位以后什么都干不下去了。开始盯着电脑发呆,胡思乱想:难道阿南听王鹏说了什么,然后来斥责自己?或许王鹏根本什么都没说,阿南就是正好路过这里,和自己吃顿午饭?要么是阿南换了六七个男朋友以后终于想起我的好了,然后想和我……
终于熬到了十二点,肖开元起身就走,直奔那家新加坡餐厅。
肖开元连跑带颠终于在十二点十分钟就到了那家饭店。一进门,他就看见美艳依旧的阿南早已坐好位置等他了。
“跑什么啊?!”阿南化着淡妆,一袭黑色的西装套裙,绝对的职业女性打扮。
“我……没跑啊。”肖开元一见到阿南就结巴,以前如此,到了今天,还是如此。
“坐吧,吃什么?”
“你看着来吧。”
“你吃什么我怎么看着来?”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看着肖开元这傻样,阿南乐了,没再多说什么,认真看着菜谱。
阿南认真地看菜单,肖开元认真地看阿南。肖开元完全是无意识地盯着阿南,他每次见到阿南都这么傻盯着人家看。
阿南拿菜谱挡上了自己的脸:“你别这么看我好伐?”
无论谁被肖开元这么盯着看,都会觉得不舒服。这同样的一句话阿南已经多次跟肖开元说了。
肖开元讪笑着不说话。
“服务员,番茄蛋烩饭一份。”
“两份。”肖开元补充了一句。
“珍珠奶茶一份。”
“两份。”肖开元又补充了一句。
阿南看着肖开元挺无语:“还真是我吃什么你吃什么啊。”
“历来不都这样吗?”
“你要是再这么看我,我这饭肯定吃不下去。”
阿南把菜谱一放下,肖开元又不由自主地盯着阿南傻看了。
“不看了,不看了。”
“肖开元,你现在这工作咋样?”
“挺好啊。”
“女朋友有了没?”
肖开元开始小鹿乱撞了:这么问我,她啥意思?
“没有,没有!”
“你这么紧张地澄清没有干嘛?”
“……”肖开元低着头玩儿珍珠奶茶的杯子不说话。
“你这小伙子长得这么精神,到了新公司肯定有很多女孩子追你吧。”
“没有,真没有,我才到新公司几天啊。”
“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肖开元继续玩儿杯子,不说话。他心里想的是:阿南你还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不跟我搞对象,我可能去找别人吗?
阿南挺冰雪聪明的,看出了肖开元的尴尬:“我今天晚上相亲去。看了照片儿,看起来挺舒服的,你晚上有空吗?一起来,帮我把把关?”
“……我现在手头有几个项目,怕是走不开。”肖开元的小鹿不撞了。
“哦,那就算了,我叫咱们别的同学跟我一起去。”
“……”肖开元继续不说话。
“快吃吧,一会儿你还得回公司呢。”
饭上来了,肖开元闷头吃,自己在那赌气:相亲就相亲呗,还特地跑来刺激我一下干嘛?
肖开元向来吃饭快,两分钟,饭吃没了,不过没怎么喝珍珠奶茶,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把这奶茶喝完了,过几分钟就得买单了。虽然他对阿南大老远跑来刺激他很不满,但是他还是想能和阿南多聊会儿。
“下个月,刘珠儿和老赵从美国回来,大家都说要组织同学聚会,你来吗?”阿南看见肖开元气已经堵到了脖子,也有点儿于心不忍,岔开了话题。
“我下个月可能要出差。”
“在国内吗?”
“在啊!”
“那就参加呗。”
“你去吗?”
“我当然去啊。”
“看吧,要是有空我就去。”
肖开元是真不敢去参加同学聚会。说起来他在大学同学里人缘还不错,但是现在欠了好几个同学的钱,即使人家不提,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阿南也放下了筷子。她向来吃东西都是如此,几口就算一顿饭了。
“十二点四十了,再坐十分钟,咱们走吧。”
“哦……”肖开元有点恋恋不舍。
“买单!”阿南伸手叫。
“我来吧。”肖开元怎么能让阿南请他吃饭呢?
“呵呵,肖开元,我看看你钱包好伐?”阿南似笑非笑地看着肖开元。
“……”肖开元愣了,看我钱包干嘛?肖开元立即想到,王鹏跟阿南说什么了。他挺不舒服。
“给看吗?”
“给……”肖开元递过了钱包。
阿南认真地翻了翻:一张五十的,一张二十的,还一张十块的。这几张钱,都皱皱巴巴的。
“肖开元,你就用这点儿钱买单啊,够吗?”
“……差不多吧,不够我有信用卡啊。”
“请问哪位买单?”服务员来了
“我。”阿南掏出钱包,用现金把单买了。
肖开元表情有点尴尬。
“肖开元,你是不是没钱了?”阿南“很随便”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肖开元彻底遮不住了,王鹏这孙子肯定是跟阿南说了。到了这份上,只能承认了。
“……肖开元,你是不是欠了很多钱?”一直跟肖开元嘻嘻哈哈的阿南这句话问得挺郑重。
“……是。”
“怎么欠的?”
肖开元不说话了。
“不想说是吗?”
“……”肖开元还是不说话,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不想说我也不问了。”
“……”肖开元又开始低着头玩儿眼前那珍珠奶茶杯子了。
“你现在还欠着多少?”
“不少。慢慢还呗!”
“人家让你慢慢还吗?”
“……”肖开元又不说话了,低着头继续玩儿杯子。
他眼前,出现了一只纤纤玉手,这只纤纤玉手,慢慢地推过来了一张招商银行卡,“肖开元,拿着。”
肖开元一下就明白了阿南是什么意思。
“阿南,我不能接受,我没必要……”
“王鹏都跟我说了。”
“我……”
“你什么你,我不管你是怎么欠的钱,也不管你欠了多少钱。我就要告诉你,这钱你拿着。”
“真不用……”
“我了解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相信你,这钱是我借你的,又不是给你的,拿着。”
“我真……”肖开元被阿南这一下弄得手足无措。
“我花钱一向大手大脚,一直没什么积蓄,工作了四五年,就今年攒下了这点儿钱,连十万块都没有,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反正,你拿着。”
“……”肖开元抬头看阿南,阿南的眼神很坚定,阿南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这样的眼神和语气,肖开元没法拒绝,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拿着。”
“……我暂时还不上……”
“我现在不缺钱,我要钱有什么用?这钱放那也是闲着,放你这就算帮我存钱了。”
“……”
“拿着吧,我不缺钱,我现在就缺男人。”
“呵呵。”手足无措了半晌的肖开元,被阿南这句话逗乐了:哪有姑娘这么不矜持的。
“我得好好打扮下,晚上相亲去呢。”
“……”
“肖开元,走吧。”
“我陪你一直走到来福士吧。”
“好啊!”肖开元很不好意思地把卡放进了自己的钱包。
“密码是我生日后六位,记得吧?”
“……”肖开元笑笑没说话。他忘了自己的生日,也不会忘了阿南的生日。
在肖开元送阿南去来福士的路上,正好撞见了同样出来吃饭准备回公司的何华华、冯然、张青、阿咪等人。肖开元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Eric,吃完了?”张青先跟肖开元打了招呼。
“嗯,嗯,你们也吃完了?”
“嗯,我们先回办公室了。”
“一会儿见。”
肖开元看见何华华、张青、阿咪等人都在似笑非笑地盯着阿南看,那笑容分明是:你肖开元连中午时间都不放过,出来会美女。
“那几个是你同事?”阿南等张青他们走远了,问肖开元。
“嗯,都是。”
“那三个姑娘长得都不错,你不从她们中物色一个?”
“……呵呵”
“真的呀,那三个女孩子都很灵。”
“再说吧。哎,你往哪走?来福士的写字楼从这里上。”
“我不去来福士的写字楼。”
“那你去哪儿?”
“再向前走几步,去地铁站。”
“你不见客户了?”
“我回公司!”
“……”肖开元明白了,阿南是听说了他的事儿以后,专程来给他送钱的。
“阿南……”肖开元在阿南面前永远嘴拙。
“怎么了?”
“我……”
“好好工作啊!加油!”阿南笑着看着肖开元,还挥了挥拳头。
“嗯!”肖开元有点哽咽。
“别傻了,快回去吧!别送了,我进站了,你回去吧。”
肖开元怔怔地看着阿南走下楼梯,怔怔地看着那让他朝思暮想娉婷的背影。
他多想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我爱你,咱们俩过一辈子吧……但他也知道,那没用。阿南对他是真的没感觉。
他曾经想赚很多钱,得到阿南。结果却是,他掉进了泥潭,阿南用自己的积蓄来帮助他。
现在的肖开元,连苦笑都笑不出了。阿南那张招商银行的卡,在自己的口袋里仿佛有千斤重,而且,还有些发烫。即使肖开元被人逼债上门逼得自残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向阿南求助……
肖开元回公司的步履有些蹒跚,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进办公室时,他看见张青、何华华都在看着他笑。他知道她们这群八卦女在笑什么。他无奈,只能勉强笑笑。
刚刚坐定,MSN就闪出了张青的对话框。
“Eric,你的女朋友太漂亮了!何华华我们都说她漂亮!”
“她是我大学同学,不是我女朋友。”
“啊?不是你女朋友,你们俩站在一起,看起来真般配啊!”
肖开元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他之前想过三次自杀,没流过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