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晚上假话,肖开元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从前两年的单纯诚实走到今天的谎话连篇,虽然是生活所迫,但肖开元在心理上还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变成这样。所以,他一早起床就给二狗打电话,无关痛痒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说几句真话,发自肺腑的,中和一下他昨天说的假话。“二狗,你还睡呢吧?今天你肯定又迟到了。”
“别烦我,我睡的好好的。我不跟你说了么,我在我们公司有特权,可以比别人晚敲卡。”
“你别吹了,你那所谓的特权还不是用你昨天晚上加班换的。你们公司晚上九点以后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可以晚去一小时,我知道。”
“你知道我是用晚上加班换的,还吵我?你烦吗你?我是昨天加班到了十二点,我今天一上午都可以不去上班!你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行啊,挺认干啊,二狗你什么时候升职做总监啊!就你这么干,快了吧!”
“你到底有事没事儿,没事儿我挂了。我不升!没你那么官迷,现在这点活儿已经够我烦的了。”
“我昨天也加班了,乘地铁回的家,到家的时间不比你早多少。”
上海的外资公司一般都有这样的规定:加班到晚上八点或九点以后,打车回家可以报销。但是肖开元从来就不占这便宜,无论加班到多晚,只要有公共交通,就一定会乘公共交通回去,宁可自己花几块钱,也不去占公司那几十块钱的便宜。尽管肖开元已经落魄到了现在这种田地而且变得没几句真话,但是这是他的本性。本性中的挺多东西还是挺难改变的。而且,外资的咨询公司多数都是弹性工作制,假如前一天晚上加班到很晚,那么第二天肯定可以有一到三个小时晚去的权利,但是,肖开元从来没行使过这个权利。二狗不一样,二狗有时候是故意加班,就为了第二天早上能多睡一会儿。
“你现在工作怎么样?”二狗彻底被肖开元吵醒了,干脆就电话聊吧。
“还不错,骆三郎么,你知道的。”
“那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兜里还一百块钱,交通卡上还有一百块钱,每天中午十二块钱的盒饭,晚上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两天一包烟……”
“靠,都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了?我说给你拿几千块钱你先花着你不要,你那一百块钱能撑几天……”二狗万万没料到肖开元已经潦倒到这地步了。
“饭还是吃得上的,我也有张信用卡可以取现,这你别担心。我晚上不吃饭的原因不是为了省钱,我是吃不下。”
“……”二狗也清楚肖开元为什么吃不下饭。肖开元的事儿,如果放在二狗身上,二狗也同样会吃不下饭。
“二狗啊,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见谁了?”
“谁也没梦见,就梦见了我自己。梦见我大冬天的一丝不挂,跟耶稣似的被绑在一个大铁环上。人家耶稣那是十字架,我这是铁环。那铁环特别高,起码有二三十米,我就被绑在铁环顶上。我梦里好像是黑天,根本看不见底,也不知道绳子绑得是松还是紧,我两只手抱着那铁环,一动都不敢动,我腿上的大动脉好像是被割开了,血不停地往下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叫也叫不出,想哭也哭不出。最后,我就吓醒了,醒的时候一身冷汗。”
肖开元做这样的噩梦,一点都不奇怪。他一丝不挂是因为他早已经身无分文,他最近这段日子就是活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一直就是在恐惧中流血,直到今天,他还要每个月还人家的利息。他的血还没止住,他工作的造血功能大概只能跟利息相抵,而以前失的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回来呢。十年?二十年?一辈子?这是黑天,他看不见底,真的看不见。
二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在大铁环上是怎么回事儿?二狗你认识会解梦的吗?”
“不认识。”
二狗想,就你这梦还用去找解梦的?这分明就是你现在处境的真实写照。难道还会有解梦的能解出来你肖开元光腚绑在铁环上说明你快和耶稣一样成为上帝了?
“不认识啊?我也不认识。不过我那新公司有个会看相的……”肖开元开始向二狗介绍冯然了。
“哈哈哈哈哈!”听完肖开元的介绍,二狗大笑。
“哎,你说说我,我前天晚上看完冯然那东西,做了一晚上淫梦。”
“淫梦总比噩梦好。”
“我最近总做噩梦,淫梦是太少了。现在在我看来,做淫梦是人的福利,做噩梦是对人的惩罚。我受到梦的惩罚太多了,我准备放弃我做梦的权利了,连福利一起放弃了。”
“你想放弃就能放弃?”
“……你嘴里就不能有句好听的话?先不跟你聊了,我洗澡刷牙去了。”肖开元把电话挂了。
二狗听完肖开元的这个梦,就能想象得到他每天生活得有多抓心挠肺。而且,肖开元肯定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恐惧到连做梦都想逃避了。就这样一个人,每天还要去面对繁重的工作,还要管那些不怎么成器的手下,究竟有多苦,肖开元自己心里明白,尽管他总是装作若无其事。二狗想起了二狗妈妈的童年。由于二狗的外公曾经在国民党政府和军队里做过文职,“文化大革命”中经常戴着“反革命技术权威”的高帽被押上街批斗。二狗妈妈当时入了红小兵,怕被同学知道外面那个正在挨整的“国民党”就是她爸爸,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的焦虑中度过,时间久了,二狗妈妈就有了心脏病。
依二狗看,肖开元也快出毛病了。
这天,肖开元到了公司以后,把昨天晚上做好的文件仔细检查了一遍,发送给了骆三郎,同时,还抄送给了潘东子。尽管肖开元烦他,但是必须要走下这个流程。
“这么快就写好了?”没到五分钟,骆三郎就把电话打给了肖开元。
“嗯。”肖开元一贯这样,尽管他跟骆三郎申请了四个工作日,但他其实两个工作日多一些就做完了,他总是给自己留一定的时间去修改。
“这样吧,半小时以后,你和袁海来一下我办公室,咱们来探讨一下策划书。”
咨询公司经常做类似于“头脑风暴”式的讨论,通常由一个负责人撰写方案或报告,然后再召集几个有经验的人一起开会,讨论这份方案或报告的缺陷与不足。在这样的讨论会上,绝不会有什么赞美之词,都是一群人在一起挑毛病、提修改意见,然后再由负责人修改。像MIF这样成熟的公司,“头脑风暴”通常都是在特别关注的项目中才会出现,如果是普通的项目,作为项目经理的肖开元自己就有权力决定项目的报价和方案内容,只需要象征性地给骆三郎过下目就可以了。这次显然骆三郎太看重这个项目,必须要开这样的讨论会。
半小时后,骆三郎、潘东子、肖开元等三人聚在了公司的会议室里,每人一台笔记本电脑。
讨论开始了。
“Kevin(袁海),你对Eric的这份标书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看得出来,肖开元这份标书做得很用心。但是缺陷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这个标书中的内容缺乏对这个行业起码的了解……”
对于潘东子这样的咨询行业“老炮儿”来说,不需要多看,只需要翻一翻就能看出这一点,骆三郎更是咨询行业的“老炮儿”,又何尝看不出来?
肖开元只能苦笑:漫山遍野都找了,也就能找到这点米,我用这仅有的米煮了一锅美味的粥,如果大家说粥不好喝我可以再煮,但是如果说我的粥太稀没营养,那我真没办法了。要么你再上山去找找看,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骆三郎看着肖开元点了点头,没说话,等肖开元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