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芳识趣地去沏茶,留下萧忆与那面生的太医院大夫在素华宫前殿。
她没有在殿外驻足,只是暗暗心疼起宋王刘瑛。她是刘瑛乳母的亲妹妹,也是看着刘瑛长大的。她一直觉得宋武王的二公子向来是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不似先太子刘珏那般锋芒毕露。
她知道,二公子喜欢琴棋书画、煮酒练剑、遍览山水,却生在了帝王之家。十八岁时,他被封为靖安王,亲自打理宋国靖安郡,再不得逍遥。唯一的一次逍遥,是在他生病的那一年。他自知命不久矣,终于放下政务,带着安泰去九州各国游山玩水。
回到封地后,刘瑛已病得奄奄一息。安泰是和刘瑛从小玩到大的近身护卫,他见刘瑛就要死去,每日都替他伤心难过,唯一排解的方法就是时常和亭芳讲述他跟公子一起在外游玩的趣事。
安泰说,像公子那样洁身自好的人,竟然去了陈国繁京的青楼。后来安泰才知道,原来那舞馆不是青楼,而是看跳舞、赏曲子的风雅地方。
亭芳好奇地多问了几句,安泰便眉飞色舞地告诉她,公子在那舞馆里看上了一个跳舞的姑娘。
那姑娘的确出众,名字都十分撩人,叫做“柳腰”。公子甩开了一路同行的江湖侠客,连续一月之久,每日都去繁京舞馆看她。
那姑娘有时候跳舞,有时候弹琴,有时候不在,公子就在茶室借了她的琴,边弹边等她,但等她回来了,公子又并不和她多言,两人只是随意聊几句琴棋书画一类无关紧要的事。
安泰好心地替公子打听到这柳姑娘的卖身价,还惊讶地听闻,竟然每日都有人排着队要赎她,因此她的卖身价才一直居高不下,不愧为陈国身价最高的舞姬。
他将此事告诉公子,本以为公子会夸他机灵,没想到公子竟然难得地不高兴了。公子平时十分和气,上一次不高兴,还是得知自己生病的时候。
公子冷着脸跟安泰说:“我欣赏她的才华、倾慕她的样貌,你却在背后打听她的身价!这岂不是让我变得跟那些粗浅的人没什么两样?她不是一件物品,不能用价格来衡量。
我若真的有心赎她,十个她、二十个她,我也赎得起。可是我赎她出来,她又能去做什么呢?难道她这样的才情,就来我们府上当丫头吗?然后看着我形同枯槁、英年早逝?
与其那样,不如让她好好留在陈国当繁京城里的第一舞姬。或许有一天,她能等到一个和我一样欣赏她、倾慕她的人,而且那个人......还可以陪她到老。”
第二天,公子就启程回封地了。
临行前,公子将他贴身带了二十多年的环形齐白玉玉坠交给了舞馆的苏老板,让苏老板转交柳姑娘,就说是一个倾慕她却许诺不了她将来的人,送她的抱歉之礼。
那齐白玉玉环白日里晶莹剔透,在夜晚能发出星星点点的微光,犹如天际星辰,玉体十分珍贵。若说彩虹珠价值连城,那这只夜光玉环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价之宝。
亭芳觉得,那份礼物不是抱歉之礼,而是一个将死之人留恋人间的炙热真心。可惜公子太善良,当年若是赎出那陈国舞姬,娶她过门,至少还能在有生之年多一些快乐。
公子回到封地时已经病入膏肓,乔夫人为了给他冲喜,给他张罗了一桩婚事,那可怜的女子便是乔夫人的远房侄女乔婧。
公子事先并不知道这门亲事,娶亲那天更是卧床不起,病势汹汹,好几次陷入昏迷。
安泰明白公子不愿娶什么远房表妹,但又无力抗争,不禁又为公子难过。他在府外喝闷酒时偶然遇到了吴大侠,正是曾与他们一起出游的蜀地侠客,名叫吴谐。
去年和他们一起游山玩水的侠客,不论国别,不论祖籍,也不论武功高低,全都厚颜无耻地一路吃公子的、喝公子的,公子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不与他们计较,反而和他们言谈甚欢、交情深厚。
那日吴谐偶然在宋国的酒馆里撞见安泰,便急忙跑了过去,询问安泰:“你在这喝什么闷酒?你家的阔绰公子难道这么快就死了?”
安泰对吴谐说他家公子没死,但是也快不行了,又扭不过家人的意思,娶了一门他不同意的亲,只是为了冲喜。
吴谐拍桌大怒:“小刘怎能如此自暴自弃?虽然上一次咱们去药王山找抠门薛时,那抠门薛怎么也不肯给小刘医治,但我觉得小刘是个好人,这么死了,实在太可惜!
所以咱们在繁京分别之后,我特意不眠不休地又跑到那讨人厌的药王山,想使出浑身解数请那抠门薛来一趟宋国靖安郡,为小刘治病。”
安泰叹了口气,道:“吴大哥不记得吗?我们公子说,姓薛的多半是个医术不精的骗子,不是不愿意治,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治,所以才不答应咱们,免得砸了他的招牌。难为吴大哥又白去了一趟。”
吴谐执拗道:“你可别小看了药王山,虽然正经医家都说他们是旁门左道卖毒药的,可是我听说,抠门薛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神医,能治别人治不好的病。虽然他抠门,给人治病都开出天价,但你们似乎也不缺钱。你们要是缺钱,大不了,差价我来替你们付!
呜呼哀哉!前些日子,我在药王山日日烦他,整整闹了他半个月,他就是不同意随我来宋国,还放他养的毒蛇、巨蟒那些丑东西来咬我!
但我是谁?我怎么能轻易认输?安兄弟,不瞒你说,我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招!于是他就答应我了!”
安泰睁大了眼睛:“什么招?他答应给我们公子诊治了?”
吴谐哈哈笑道:“我见抠门薛不好说话,于是便找到了他那年轻貌美的小堂姐!我软磨硬泡,把自己的命都许给了她,她才终于松了口,说仅此一次,让我带我的小刘兄弟去药王山找她堂弟治病。
于是我快马加鞭地跑来这破破烂烂的靖安郡东阳城,就想要尽快告诉你们这个事。可是我在城中徘徊了好几日,也打听不到刘隐这个人的住处,幸好你今日出来喝酒碰上了!
小刘的病情一日也不能耽搁,你们快快随我去药王山治病!”
一年之后,公子居然生龙活虎地回来了。
他的病好了,本想先回府报个平安,然后再启程去陈国寻那繁京舞姬,回到府里却惊讶于他那桩冲喜的亲事居然给了他一个孩子。公子虽对乔婧毫无感情,但那孩子生得白白胖胖甚是可爱,而且一句句“爹爹、爹爹”地叫着,声音软糯无辜,公子倒是越看越喜欢。
没过多久,武王病逝,当日,太子刘珏暴毙,公子登基为宋王,忙于政务,便再也没有提及去陈国之事。
等到安泰再一次向亭芳提起陈国舞姬时,已经是公子登基一年之后,九州国宴的第二天。
安泰说:“亭芳姑姑,此事后宫只有你一人知道,大王暂时说不可以告诉别人,连太后都不行。昨日九州国宴,有个刺客当众行刺大王,被大王生擒了,现在关在祈和宫。大王吩咐你每日悄悄去送四个人的吃食和女子的衣物,不能怠慢了,也不能引人注意。”
亭芳默默应了,正要去置办,安泰忽然兴奋地多嘴道:“还有一件事,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也不许告诉别人!”
亭芳点了点头。
安泰说:“你猜那刺客是谁?”
亭芳摇了摇头。
安泰虽尽力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掩盖不住他的激动:“那刺客就是大王在陈国繁京看上的那个舞姬柳姑娘啊!那个柳姑娘居然是齐国的公主啊!”
亭芳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啊”了一声。从此之后,大王对祈和宫的吩咐,她不问为何,更从不怠慢。
大王似乎也猜到安泰跟她说过了他和那姑娘的渊源,所以从祈和宫的禁足刺客到永泰殿的奉茶宫女,再到素华宫的齐国公主,大王只吩咐她一个人照顾。
她明白,大王是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姑娘,不论她是舞姬、刺客、宫女还是公主。所以大王安排她一个人独自在素华宫照顾怀有身孕的萧美人,并告诉她:“亭芳姑姑,在素华宫,请你务必一切听忆儿的吩咐,忆儿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只有她安好,我才能安心。她现在心情不好,你也不必费心劝慰,一切随她的心意就好。你在我身边多年,在素华宫,她看到你,就如同看到我。若是你多疑多问,她会觉得是我在派你监视她而不是保护她、照顾她。她想见谁、想做什么,你也不必多问,只要不危及她和孩子的性命,什么事都无所谓。”
于是,今日亭芳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器宇不凡又显然与萧美人熟识的新太医并没有多问。当年的公子对陈国舞姬一片真心,如今的萧美人也不该做出背弃夫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