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把自己浸在滚烫的热水中,流水轻柔地抚过他的身体,灼热的刺激让他的每一寸肌肤和毛孔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随之舒展的还有连日奔波的疲惫,和近日他一直紧紧绷住的那根弦。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野。既然什么都看不清,他索性闭上眼,回想起这几日来经历的一切,回想,关于某个人的一切。
那天元夕夜,就在若昭在他怀里挣扎的时候,他确实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些他自己都觉得不耻的心思。
仔细想来,这种足以灼烧他的感情,似乎和当初对薛瑶的不太一样。他对阿瑶妹妹,一是因了少年时代初遇的过于美好,当时那个手拉手“桃之夭夭”的约定;二则因为,阿瑶的姿容才学是世家小姐中的翘楚,她就像她的名字一般,一块精心被打磨雕琢的美玉,或许见过她的人都会有心悦之情。他顺从着这种感觉与阿瑶妹妹的每一次相处,都只觉得合适。
他不喜多想,既然相处是合适的,在一起也是合适的,那自然,未来共度一生也是合适的。
这种感觉,却被那夜怀中的人打破了。
情感的某种背叛让他自责,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认识的若昭,是那般聪慧、通透。明明容貌并非冠绝天下,但每一刻与她的相处他都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惊艳。他见过能吟诗作对的才女不少,却只能在她身上看到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没有卓识,他甚至能在她身上看到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没有的胸襟和格局。她对天下苍生熨帖人心的悲悯与关怀,对朝政格局近乎预言家一般的洞见,她对人心微妙近乎读心术一般的揣测,让他一次又一次心折。
而当这些璀璨的才华聚集在一个被残酷现实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女儿身之时,那一瞬间,他胸中又奔涌着足以淹没他的心疼。
或许隆平六年的春天,他从桃花树下接住那个如精灵般的少女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不可磨灭的羁绊。
毕竟,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如此在乎、迷恋、怜惜。
她是这世间的瑰宝,而他,想一直护着她。
所以有些事情,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不论那一瞬间他有多渴求,他都不能迈出那一步。
于是,他替她整理好衣衫,抱着她,走到山下那群想置他们于死地的天师道,那群几天前他还在恨得牙痒痒的天师道面前,说:
“只要你们能救她,本王,大唐三皇子,愿意听从你们做任何事。”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拉下了脸上的包巾,他该说竟然好呢,还是果然好呢——
是孙望之。
平心而论,如果孙望之是那个他们初识时的铁匠,他不会介意任何身份之别与他倾心相交。当他发现他一次又一次欺骗他,甚至伤害他最重要的人时,他对他,就只剩下冷漠与敌意。
饶是这样,李世默也不得不在孙望之面前低下头来,因为他需要面前这个人,救她。
结果,孙望之竟然嬉皮笑脸地跟他说:
“殿下对小的这番大礼可还满意?小的箭上涂的可是最激烈的情毒啊。”
李世默小心翼翼放下服了解药还在昏睡的若昭,转身,照着孙望之的脸就来了一拳头,趁孙望之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又冲着孙望之的下身一脚踹了过去。
“滚!”
“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长公主,她是我姑母。”
李世默从小受到宁妃娘娘君子般的教育,就算是在男孩子最顽皮的时候,他都是读书读过去的。唯独这一次,什么君子教养,什么皇子规矩,他通通不要,一拳一脚,怎么捶得重就怎么来地照着孙望之揍了下去。
孙望之才知道这事儿办得大错特错,虽然李世默这些招式在他眼里不成章法全是破绽,为了给李世默出气,还是乖乖站在那里由着他拳打脚踢一番。
直到躺在榻上的人似乎是缓过劲来,迷迷糊糊叫了一声:
“世默……”
他才丢下被捶得不轻的孙望之赶到塌边,全然不顾站在一旁震惊的孙望之,将榻上那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可他不敢再多做一步,他甚至不敢抚过她苍白的脸,不敢触碰她冰凉的肌肤,他怕惊醒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怕他自己忍不住再多做一点什么。他只是指尖轻轻触碰着她的长发,抱着她,喃喃道:
“别怕,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就在她身边守了三天三夜,孙望之每次过来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问一次:
“你给的解药到底有没有问题,为什么她还没有醒来?”
“如果她醒不来的话,我们之间就休想谈合作。”
孙望之对这种情况非常无语,只得硬着头皮,对这个满眼都是红血丝的男人解释道:
“这个真的得因每个人的体质而异,长公主体质弱,醒来得晚,也是没办法的事。”
直到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感觉她的面色红润了一些,孙望之才敢劝他去收拾收拾,不然长公主醒来看到他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的样子,会担心的。
李世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可是,她真的会担心他吗?是一个谋士对主君的担心,还是一个姑母对侄子的担心?有没有,一点点,对于他本人的担心,出于一个女人对他的担心。
这个问题他自己都觉得无厘头,但是,他还是想知道答案。
他从灌满热水的木桶里站起来,低头,看见自己满身的啃咬和抓挠的痕迹——虽然三天过去了,这些红痕已经淡去了许多,只剩下些许绛色的印记,还是无声又暧昧地述说着那天晚上,身中情毒的若昭对他有多么激烈。
可他自己呢?那天晚上也像疯了一样,甚至把忍不住把她的血都吞咽下去。他甚至可以安慰自己想,因为吞了她的血,严格来说他也中了情毒,所以有些绮思也是正常的。可如今浸在热水中,神思一片清明,回想起每一次与她相处的情景,他依然心跳加速,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诉说着对她的情意。
他的指尖划过他的下身,他真实地感觉,他依旧是眷恋着她的。
“公子。”
门外传来一声陌生的女声:“您已经在里面很久了,需要奴婢进来伺候换衣服吗?”
李世默迅速蹲了下去,让热水淹没上半身的红痕,冷冷道:
“不需要,离这儿远点。”
他从浴室里出来,换了一身新的衣裳,又将自己这些天未修理的胡子打理一下,就听见孙望之在门外叫他,说,长公主醒了。
她醒了。
李世默的心先是雀跃了一下,拔腿便向她的房中奔去。随后他又突然想到:
她醒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她会不会怪他和她有肌肤之亲?
她会不会认为他不知廉耻败坏伦常?
李世默是端着药进去的,主要是确认了某种心意后他总觉得愧对她,总觉得自己的那份心意是不耻的——他居然对着最不该动心的人动心了。如果不找点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总不好意思去见她。
昏暗的屋中,他一眼就能看见侧卧在榻上那人的目光。屋子是昏黄的,她的眸色却是黑亮的,每次两人目光相接的时候,他总能在她的眼中看到万千星河璀璨。明明不是那么刺眼,他却能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个复杂而深邃的世界,一个足以包容一切的世界。
他甚至觉得,即使在茫茫红尘,他也能一眼望见这双眼睛,也能一眼便望见——
她。
两人对视了良久,世默才想起来手中的药碗,他轻咳一声,目光不自在地瞥到一边:
“那个……姑母,喝药了。”
“嗯。”
躺在榻上那个小小的人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应了一声。那个声音,就像喉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被什么东西生生堵住,只剩一声轻轻的气流溢了出来。
李世默坐在榻边,因为她躺着不太方便喂药,扶她坐起来又担心她着凉,便半抬起她的肩膀让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膝上,任她三千墨发顺着他的膝头倾泻而下。若昭下意识想挣扎一下,却被李世默不由分说按住了肩头,让她乖乖躺下。
他端起那碗药,舀起一勺黑漆漆的汁水,放在自己嘴边抿了抿,再递到若昭的唇边。
“有点苦,你要是觉得苦,我待会儿端点糖水来。”
若昭看着他熟练地替她尝药,突然就想起了杜宇说的,但凡入她口的东西,他必亲尝。
那一刻,她的心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委屈,只觉得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塞得满满的,堵得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牵绊太多,他对她,或许是主君对谋士的关心?或许是一个侄儿对姑母的孝顺?无论如何,也终究没有一点点,那种他对薛瑶的感情……
她按住了他给她喂药的手腕。
“这些天你一直都是如此吗?”
“嗯?”
“替我……试毒?”
“也不是……”李世默下意识地否认,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否认的是什么。这三天来他确实生怕有人对她不利,他知道天师道的人需要他这个皇子作为筹码,却不一定真的愿意救她。因此,他唯一能想到保护她的方式,便是把自己的命和她的命拴在一起。
“世默……”若昭颤抖着张开嘴唇,出声的一刹那又觉得自己不该以这样的语气说出口,只得轻咳一声,换了一个更波澜不惊的语气。
“你不必如此的。
“殿下是主君,我只是一个谋士,殿下不必为了一个小小谋士的安危就以身涉险。殿下眼中,首先应当放着的是天下之重。为了这天下之重,殿下最该关心的应该是两样,其一是自己的命,其二,便是手中的局。”
李世默苦笑,“这是风波庄庄主在同本王说话么?”
若昭叹气,“是。”
李世默不语,她不知道,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谋士和姑母呵。
李若昭也不语,他不知道,他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主君和侄儿呵。
两人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僵持着。目光交汇良久,终于,若昭退了一步,她突然笑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笑出来的。
“看样子世默你是一定要从我口里夺点食走了。”
李世默耐心地把那勺药汁送到她嘴边,看着乌黑的药汁染上她终于有些红润的唇瓣。他的脸上终于难得有些笑意,便顺着她的话道:
“那还请姑母给侄儿分点食。”
这话接得太顺,顺到一向伶牙俐齿的若昭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算是承认了他们之间只有长辈与晚辈之情了么?若昭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口郁结在胸中不知道该怎么抒发出去的气。
也对,有些无解的问题,固执地求一个答案又能如何,甚至连正月十五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皆心照不宣地避而不提。所有的所有的,索性就付之玩笑,哈哈一乐之后,什么也不剩下。
挺好。
她由着他给她喂药,两人皆是一片沉默。
好在这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一阵敲门声拯救了一时无话的两人。
李世默低头看了若昭一眼,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若昭心知敲门的多半是杜宇,便点点头——他们现在正在考虑合作的事情,有些话,自然是越早说开越好。
“进来吧。”
来者果然是他,不过考虑到宣王殿下在此,杜宇十分乖觉地又贴上了有损他容颜的络腮胡子,举手投足间都是那股子混迹江湖的痞里痞气,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街头恶霸孙望之。
杜宇这人脑子不怎么样,演技还是不错的,哪天让虞让也跟着他学学。若昭默默腹诽。
孙望之一进来目光便被枕在宣王殿下膝上的长公主吸引了。实在是这两人的姿势过于岁月静好,一个喂药,一个就安心枕在他的膝上,就像丈夫在照顾着体弱多病的妻子。有些拥挤的小屋,蓝底百花的床帏,为了省钱只点了一盏的油灯,边缘磨得有些花了的瓷碗……就像是贫贱夫妻却也能自得其乐的安宁和谐。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
“两位殿下你们俩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这话说出去鬼才信。”
不过好在这些天,这姑侄俩之间什么稀奇事他也见了,加上他胡子贴得密,片刻的惊讶也被淹没在胡子的微颤中。
“既然二位殿下都在,要谈合作,那我们不妨趁早把话说开。”
看到来者,若昭觉得躺着说话不方便,便自作主张翻了个身,改成趴伏着的姿势。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她还用两个胳膊肘垫着长发披散的脑袋,偏着头刚好把孙望之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正好等着孙……将军的这句话。”
若昭只要开始处理正事,那一根紧绷的弦拨动的音足以震碎她脑子里所有的绮念。面对任何一个对手,她就像是斗兽场上蓄力待发的猛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紧张的肌肉瞬间迸出惊人的爆发力。同样,对手的一点点异样,只要落入她的眼中,她便都能窥得无限玄机。
所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胳膊肘下趴着的是李世默的腿,只当是什么舒服的垫子了。
但李世默哪里经历过心爱的女人趴在膝头上这种事情。之前他给她喂药时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拿着勺还好办,现在他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放在膝上吧,那是若昭的脑袋,放在身侧吧,那是若昭的头发。
更何况,趴在他膝头上的若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喷出的热气喷向哪儿。
李世默感觉自己的脑子并不在脖子顶着的那个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