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文
弄堂们是这座城的盲肠,横竖井然地把城市一隅瓜分 出一个个“田”字。
屋里静极了,阿一从床底下拉出一口皮箱,老旧的搭 扣年久失修,一触即发,满箱的发夹、连衣裙、玻璃丝袜、 旗抱轻易暴露在了她脚下。她从层层叠叠的旗抱底下又翻 出了更深的一层私藏——口红和睫毛膏,连带着之后上 装、化妆的一系列动作,便都沾上了 “禁忌”的意味。阿 一凝神细看梨花木梳妆台上的圆镜,镜中那张略一修饰便 已惊天动地,不得了的脸,让她心生一种饱足感,心满意 足了。
她是不要学她姆妈的样的,年过半百了仍不知修饰, 成天素面朝天地人海里来人海里去,对化妆品天性中就少 一点敏感和亲近,早晚各一盆清水,临水照花,时间一长, 这水中花亦老了、凋落了,剩下一颗萎黄的骨朵权当残骸 遗渣了。
她也不要像小蓓的姆妈,同样年过半百的年纪,却硬 是不服老,整天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一张皱纹遍布的老 脸在粉饼的遮掩下似乎回春了,但一暴露在天光下,阿一
就能明明白白察出其中有诈,勉强维持着白皙平滑的脸蛋 隐隐有了皴裂的迹象,像一幅老朽的油画,颜色自然地转 淡了、色块自然地剥落了,突然间又上了一层过艳过亮的 新色,反倒虚假可疑起来了。阿一是目睹过小蓓姆妈卸妆 的,那才是最可怖的一刻,一张虚假的脸终于被打回了原 形,卸下油腻腻的一盆浓妆粉黛后,裸露出截然不同的五 官,和先前的假脸是判若两人的。阿一看得愣了神,暗下 决心,坚决杜绝这样反差鲜明的变装秀,过犹不及,还透 着一股荒诞的残忍。
所以洗净了脸的阿一,两手摸过水润的脸颊时,她是 由衷地感到快乐,她尚且不必像小蓓姆妈那样每天经历一 次万劫不复“人前人后”的裂变;当她旋出那支瞒着姆妈 偷买回来的口红一点一点描画双唇时,她也是舒心的,一 种创造的快乐,她感受着睫毛膏压迫在睫毛上敦实的厚重 感,内心清明,她是长大了的,最好的时光里她坐拥了得 天独厚的美,同时又陡然生出一点伤惨的情绪,因着她那 日益迟暮的姆妈。
年岁是一段抛物线,有顶点上的风华绝代,就有谷底 的破相衰败,伫立在顶上的人们往往自伤自怜地发一通“曲高和寡”的感慨,其实心底还是有优越感支撑的,这优越 感膨胀,以致忽视了盛极而衰的隐患。
阿一楸着这一撮优越感梳洗打扮着,她翘掉了下午的 化学课和政治课,顶风作案偷跑回家。这个时间段,姆妈 还没下班,她有足够的闲情慢慢勾勒自己,再细细把玩勾 勒完毕的成品。小蓓一早和她约定好了的,下午一道去参 加文化宫的舞会,那是面向社会开放的社交游戏,红男绿 女们在这里风云际会,有缘的还能缔造出一段浓墨重彩的 佳话,这佳话能长久地流传绵延好一阵,直到留下一股令 人或艳羨或悲叹的余韵。小蓓跟着爸妈去过几次,旋转不 息的镭射光球给了她一个颠倒晕眩的新世界。她是要领阿 一也去参观一番她开辟的新大陆了。
打扮一新正欲出门,上锁转身的一瞬和某人撞了个满 怀。阿一心下一惊,发现是马军军。军军哥哥是她们家的 租客,比阿一大了三级,高三了,理科班的中等生,甫一 入高三便四处在校外找房子,刚好那阵子阿一家辟出了个 小阁楼,原作堆放杂物用的,阿一的姆妈权衝之下,发现 房租的可图利益远远高过废物利用的价值,遂将那些旧物 扫地出门,军军哥哥便搬了进来。
在这样一个非正常的时间点上不期而遇,双方都不免 有些做贼心虚,英雄气短了。阿一定定神,到底是房东女 儿,张口质问起大哥哥来。马军军沉浸在对她迥于寻常的 妆容的打量审视中,眼里满是惊诧和好奇,直到阿一干巴 巴地又咳嗽了两声,这才惊扰了他的审美,也跟着定定神, 和阿一四目对望起来。
阿一嘱咐了一句“记得把钥匙拔下来”后,落荒而逃。
刚才沉默达半分多沖的对视,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睛里 捕捉到一些闪烁的光,私密性质的,对于偶然相逢的两个 盗贼来说,心照不宣、按住不表,甚至再加上相视一笑, 才是明智之举。
赶到文化宫小蓓还没到,不由得一阵紧张,这是她第 一次加入红男绿女的行伍,口红涂均匀了吗?两边睫毛的 浓度一样吗?莫名地多了重重顾虑,浑身破绽。要是不看 书包里“实验中学初二(8)班徐阿一”的校牌,阿一几 乎就是个毫无悬念的美少妇了,在等待小蓓的时间里,阿 一一直牢牢紧拽着书包,不觉因为用力过猛显出四个葱白 的指关节,书包里暗藏着她作假的罪证和破绽,她不能掉 以轻心。
远远看见小蓓姆妈来了,一进靠近一边惊呼道:“哟, 你这个口红涂得也太不均匀了吧?还有睫毛也是左边的比 右进的浓那么多呢。”
阿一吐吐舌头,虚心接受着检阅。小蓓和她一样都是 美的,也因着这一点共通让她们形影不离,团结在了一起; 但在发掘美上,阿一自认和小蓓是相距甚远的,在小蓓姆 妈的精心调教下,且不说小蓓头头是道的美容护理经,她 的实践能力更不在话下。小蓓有个布娃娃,是她磨炼化妆 技巧的实验对象,当然那个布娃娃由于不堪涂抹粉饰,早 已变得丑陋扭曲。布娃娃被放弃后,阿一成了小蓓的第一 个活体实验对象。有别于布娃娃尼龙材质的脸颊,这是货 真价实的人脸,十四岁的阿一放心地将她交给了小蓓,一 番涂涂画画,阿一焕然一新了,明媚的肤质因为额外的装 点,所谓的“锦上添花”大概就是镜中那张妩媚得不能再 妩媚,又妩媚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十四岁少女的脸了。 就连一手打造这一切的小蓓也忍不住赞叹:“真想给你打 上蜡就此封存作标本啊。”阿一笑嘻嘻地徘徊在镜前,一 遍又一遍地端详,贪看不够。当然再美好的妆容也不敌姆 妈那张常年惨淡的愁容,以姆妈的个性,阿一知道擅自做 主的美会触怒她,使她深刻的愁容再添一道愁。回家吃晚 饭前,阿一不舍地俯在水槽前卸妆。她又是那个寻常人家 的少女了,美还是美的,只不过随和了些,不那么有棱有 角地突显抢眼了。小蓓后来又给阿一化过几次妆,那些瓶 瓶罐罐经小蓓之手,使得阿一一次次脱胎换骨,摆脱了邻 家的随和气,美得霸道,美得棱角分明,美成一座美的浮 雕……
这是阿一独立上妆的“处女作”,存有瑕疵亦在情理 之中,小蓓姆妈替阿一修饰了一番,弥补性质的,随着一 声“好啦”,阿一抿了抿上下唇,力保上下两瓣的口红色 更一致更匀称。小蓓姆妈准备领她进场,她却坚持要等小 蓓。小蓓姆妈满面狐疑:“欸,小蓓跟我说她要借本很重要 的复习资料,今天就不来跳舞啦,怎么?她没告诉你啊? ”
啊?哦……被放鸽子的惆怅一瞬间涌起,下一瞬又烟 消云散了,她随小蓓姆妈进场了。
陌生的身体,胖瘦、高低均不一地同在一处舞动、摩 擦。阿一怯生生地左躲右闪,像一尾初入海里的淡水鱼, 百般禁忌,不似小蓓姆妈上下肢柔若无骨地扭摆不止,在 人丛中简直如鱼得水,百无禁忌的。小蓓姆妈环顾了一圏 舞池,到处是群魔乱舞:“来,阿姨带你玩呢。”
阿一陡然多了一个向导,进退步伐很快便得其章法了。进两步退一步,向左一步向右两步,循着这约定俗成 的规律,阿一终于也如鱼得水了。她得道了、恍悟了,她 是时时需要一些这样的启示和引导的,哪怕只是零敲碎打 的暗示,阿一也能从中了悟,一点即通。在求知欲和好奇 心鼎盛的年龄,偏偏姆妈一副清心寡欲的道观中人的做 派,阿一错失了太多可以开窍的好时机,比之小蓓,阿一 便显得有些晚熟了,十四十五岁的花季,她还是一个花苞, 一个超龄的大儿童。
还没到家,阿一已经瞧见姆妈了,姆妈也看见了她, 身子一闪,便从两门缝隙闪进了里屋。姆妈的身段说来也 奇怪,上下找不出一处多余的赘肉,轻薄如一张纸,随便 往门缝里一闪身就能进去,就像居委会那帮老太太每天挨 家挨户往门里塞的信件报纸,完成投递任务的同时,两眼 还不忘在两门缝隙间逗留上一会儿,以此来填补听壁脚之 风绝迹后留下的空白。以前阿爸的来信也都是这样从门缝 里溜进来的,拆开之后和信一起来到的还有远方的沙粒, 小小年纪的阿一尚不识字的年纪里,原以为远方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是这些沙子给了她最直观的感触,阿爸身处的 远方,是一座有着沙质土壤的小城。阿爸的信断了之后, 门缝里进来的就只有一些乌七八糟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了, 姆妈每次总是避之不及地将它们付之一炬,却依然难改“春 风吹又生”的局面,索性就出了点钱,在家门口安了一只 墨绿色的铁皮邮箱,邮箱上锁,钥匙由姆妈掌控。
家里太静了,同姆妈之间也是没多少话好讲的,即便 开口了,都是尖声尖气的女声腔,细细淡淡的,反衬得更 静,就像厨房那盏老旧的灯泡,通体布满油哈气,投下的 光是灰扑扑的,阴惨惨比暗更暗。马军军搬来不久后主动 请缨,登高换了新灯泡,厨房从此焕然一新,像是截然辟 出一道分水岭,旧世界被阻在了那头,崭新的天地正在开 启。
阿一是喜欢军军哥哥在家的,尽管多数时候他早出晚 归,也就回来睡一觉。她喜欢他那还在变声期的嗓音,粗 粝沙哑,有了浑厚的雏形了,起码可以打消点家中死寂的 空气;她喜欢他那一身的蛮力,两手就可以掰开一只苹果, 换了姆妈肯定要找水果刀,细细地去皮切片,对于姆妈秀 气精细的做派,阿一日渐嫌厌。
这是新仇,从小到大累积的旧恨也不少。
“阿一,做完作业后把这本字帖练一练,写的字都扭 在一起,像芝麻粒一样啦。”
阿一牺牲掉无数可以疯玩的时间,在灯下执笔苦练。
六一儿童节游园会,别的小朋友都穿着新衣举家共赴 学校游园,只有阿一一个人苦闷地留守在家,前一天姆妈 替她递了病假条:“这孩子又病了,得静养。”小学五年, 五个j L童节她顺理成章诈病了五回。
小学毕业那年夏天,阿一通过电台交友节目结识了一 名笔友,笔友的第一封来信就在家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姆妈把剪开了 口的信连带信封摔到阿一跟前,许她坦白从 宽。阿一不语,叠好信纸一番绞撕,将碎片弃入窨井里, 这样的行事作风也是传承了姆妈的,姆妈不再多问,此事 告一段落。若非这个小插曲,那也将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夏 天,和之前的所有暑假一样,在家翻翻书,探出窗外看看 不知是谁养的鸽子栖到她们家前面的电线上,脸上始终有 一种缺乏光照的苍白色,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不 像里弄的那些野孩子,夏天一过还要加上一整个秋,才能 一点一点恢复白皙的稚童肤色。
之后的笔友信便都转到了小蓓家,小蓓每次打着温书 学习的幌子把信夹在课本里送来,姆妈倒也从不起疑。小 蓓神神秘秘地,像魔术师一样,指不定就从哪一本里变出 来一封薄薄的信,阿一呢,也是争分夺秒地快快阅读,阅 后即焚,两个人一个负责送情报一个负责收情报,久而久 之都练就了一套“瞒天过海”的本事,俨然两个女特务、 美女蛇。
带着后天习得的那一丁点女特务作风,那个夏天阿一 从家中一堆旧破烂里侦査发掘出一口破烂皮箱,扑粉用的 小圆镜、六种颜色的塑料发夹、玻璃丝袜,甚至还有一条 蓬蓬捃。平日里素面朝天的姆妈,着装风格也是因陋就简 的,以土黄和藏青为主色调,和这口皮箱断然不可能发生 交集。阿一好奇地翻拣着,并为这一箱子宝藏擅自想了另 外一个收藏地——床底下。枕在一堆意外之财上,阿一每 天都有做不完的美梦,她穿上了蓬蓬捃,在“小熊跳舞” 的咿呀声翩翩起舞;她蓄起了长发,戴上了六色发夹,再 也不是那个剃着平头的假小子……梦了一夏,新学期又到 了,许是因为初中生了,姆妈终于舍得放给她一些自由, 比如同意阿一蓄发。所以到了期中的时候,全班人都惊异 地发现“假小子”摇身一变,成了美娇娘啦,这一蜕变无 疑给了他们一记重创,谁让你们看走眼啦。
小蓓的美是一开始便有目共睹的,阿一后来居上,并有赶超之势。两美相遇,强强联手好过鹬蚌相争,反正也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两个不咸不淡处了大半学期的女 孩,在一个学期的中点上,凭空生出了深厚的友情。小蓓 把自己耳闻和实践得来的美容经验倾囊相授,让阿一大开 眼界,她的蓄发越来越长了,就快赶上小蓓了,一有空就 往小蓓家跑,小蓓言传身教让阿一试穿她的捃、舞鞋,由 着小蓓给她上妆。小学和初中之间的那个夏天果然是一道 分水岭,她梦了一夏的美好光景,一一演变成了现实,瞒 着姆妈的。
“快看。”小蓓掏出一支色泽新鲜的木笛,吹出一串 乐音,跳动的、轻盈的,阿一置身在有声世界里冥想,这 乐音是熟悉的。“怎么样?我爸做的。”小蓓得意地换了指 法,又是另一段曼妙乐音。
“小蓓,别吹了,吃饭啦。”小蓓不闻姆妈的叫唤, 自行其是,姆妈怒了一把抢过木笛,阿爸适时跳出来,栏 下姆妈,一番调解,三人又其乐融融地坐到饭桌上闲话家 常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小蓓在其中,这样的生活 每时每刻都有戏剧的因子从中溢出。阿一突然意识到她是 只有一张白脸的,姆妈缺一张红脸与她争锋相对,她只好 一味地白下去,苍白如纸。
姆妈坐在暗沉沉的里屋,不见表情。阿一故作镇定地 从旁走过,姆妈一声喝令叫住了她:“你今天有没有做错什 么事?好好反省一下。”阿一反感这样的诘问,虽然这是 姆妈从小到大一贯的口吻,但因着小蓓和她姆妈二人的联 合启蒙,心底的湖面开始破冰有了涟漪,阿一不满地在里 屋门口停了脚,不满归不满,更多的是不安。姆妈怎知她 下午的行径?
“我柜子里的布包你见了吗?那个红綢钱袋。”阿一 身心立刻松懈了下去,碍于姆妈在场,只得匀匀地呼出那 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我不晓得,怎么了? ”阿一处在明 处,她无法看清姆妈脸上的狐疑。
姆妈似有不甘,自言自语想要再次确认一番,真的? 阿一心里的那面湖有了沸腾的征兆,她有些愠恼地冲暗处 的姆妈回应:“是!我不晓得什么红綢钱袋,现在谁还用那 玩意儿!这种过时货被老鼠叼了也不可惜! ”阿一一气说 完,只觉刚才那口小心翼翼的长气终于利利索索地倾吐完 了。姆妈怔在暗处,依旧满脸狐疑,阿一这囡囡什么时候 变得这么得理不饶人啦。
阿一坐到桌前,无心向学,漫不经心地在草稿纸上描 画出一个个人脸轮廓,等到缓过神来,她惊讶地发现方才 的即兴涂鸦多半竟都是有原型的!的确,那些人脸越看越 像是小蓓的三口之家,原来那个充满着世俗欢娱的家庭是 自己一直心向往之的。
期中考试过后紧跟着就是家长会了。这种几家欢喜几 家愁的场合,小蓓姆妈向来是争当欢喜一方的,且不说那 一身出挑的打扮,即便小蓓某次期中考发挥失常了,小蓓 姆妈也自有一套教育理念的:“小孩子嘛还小,都没定型 的,一两次考试的胜负不能定终生的嘛……”说得一众家 长心服口服。正说着,小蓓姆妈下了家长会回来了,一进 屋就往桌上摆开一堆零食,红红绿绿的,这些被自家姆妈 明令划为“忌口”的食物,小蓓敞开肚皮地吃,小蓓姆妈 爽利地扯开一包薯片,递给阿一:“吃啊,傻站着干吗呢。” 小蓓阿爸晚些时候也下班回来了,小蓓直呼其名,还给阿 爸取了个绰号:“大笨熊,你要不要吃薯片哪? ” “大笨熊” 笨拙地一把抱起小蓓,都初中生了,还不改幼儿园时代的 亲昵方式,一转眼小蓓就骑到了叔叔的后脖颈上。对阿一 来说,父母那样宠溺一个小孩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小孩如 此坦率天真地打开心事,也是不可想象的。一家人高高兴 兴在餐桌上聊天、睡前亲亲脸颊互道晚安,则根本是作 怪……
就是这样一些私密的、百无禁忌的细部,无意中为阿 一掏筑了一种向往,画在稿纸上的小蓓一家的人头像即是 这向往的具象。她想写信给笔友了。
说起来,这个笔友从阿一小学毕业一直到上初二,两 人之间的联系从未间断。最近这位笔友似乎也遇到了不痛 快,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凭着对文字的敏感,阿一还是 从中窥出了端倪,山雨欲来的端倪。两个同病之人是最能 够彼此体谅,生出一点真心的,“同病相怜”很容易就发展 到“相依为命”。阿爸的英年早逝,使姆妈和阿一同时缺 失了一个重要的人生伴侣。姆妈披麻戴孝地在铜盆前化金 元宝,阿一就知道自己是要跟定眼前这个镇静的女人一辈 子了的,从阿爸出车祸一直到入殓下葬,阿一和姆妈就患 上了同一种病,一种需要她们相互扶持、怜爱方能暂时抵 抗住的慢性病。
小阿一目睹了姆妈整理阿爸旧衣物的全过程,它们被一一叠放齐整封装入几口大木箱里,姆妈每年都要往里投 放新鲜的樟脑丸,同时把垫在底层的报纸抽出来换掉,好像这些逐年老旧落伍的男士衣物有一天还要重新再登场, 套在有血有肉的躯体上,恢复真身的。时间拉长了,沉积 下的旧物陡增,一年前姆妈为了空出阁楼出租,这些陈年 旧物,包括阿爸的在内,通通被清理掉了,就像好多年前 姆妈跪倒在灵堂上往铜盆里化金元宝那样,一把火将它们 化成了灰烬。姆妈也成了一个实用主义者了呢。
阿一已经写下起首称谓了——“J:你好”,之后的正 文可以说是一气呵成,阿一感激他回了一封满怀忧悒的复 信,对于他的不幸遭际,阿一心存感激之情,由衷的。谁 让这不幸是相隔甚远的,让她有足够安全的距离得以玩赏 研习。他无害的忧悒勾带出她的郁结,她依葫芦画瓢地, 跟他同病相怜了。
然而当变故活生生地在眼皮底下上演时,失掉了 “安 全距离”的阿一难免叶公好龙,对付这样直截了当、真真 切切的“不幸”,她有些恍惚。
午后里弄里的空气永远是僵滞的,午时起炊做饭的油 烟和葱姜蒜等一干调料味都烟消云散了,空气是洁净的。 马军军趁着房东太太午休,在阿一出门前把她栏了下来, 阿一啊,你口袋里有多少零花钱,能不能先借给哥哥一些? 哥哥的一个好朋友肚痛,要去医院看病。阿一低头把上 衣口袋和裤袋都翻出了底,以实际行动告诉这个冒昧的租 客,她没有钱。马军军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地把阁楼钥匙交 给她,这几天可能不回来了,你要是筹到钱就放在我枕头 下吧。
临到放学,阿一想到马军军失望的背影,鬼使神差地 动了恻隐之心,遂向几个闺密死党伸出了手,所得不多, 但聊胜于无,本来要是小蓓在的话,阿一的收成会更可观 的。放学回家,阿一捏着装钱的信封打开了阁楼的门。蓝 条窗帘阻隔了大半曰光,室内昏昏暗暗的,由明入暗,眼 前浮现出密集的圆黑点,仿佛误入地狱般,魑魅魍魉横生。 过了好久才适应昏暗的斗室,万万没想到家中还有这样一 片奇妙的未知地,放下钱高兴地下楼了。这高兴的劲头里, 除去助人为乐这一层,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混沌的高兴, 一时半会也理不清楚。
夜里阿一只等姆妈入睡,她蹑手蹑脚地重回阁楼,又 一次打开了门。因为没有个正大光明的由头,此番造访便 多了一些做贼的心虚和刺激,五官神经皆敏锐起来,房间 里有一股异于姆妈和自己卧房的气息,闻所未闻的。
下楼时,和起夜的姆妈面对面,撞了个正着。姆妈睡 意全消:“三更半夜的你跑人家房间里干吗? ”混沌的快乐 登时消散了,阿一支支吾吾地话不成话:“我……我……我 就是上来看看窗户关好了没有。”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够 令姆妈信服,谁给你阁楼钥匙的?姆妈一针见血,问到了 点子上。阿一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委靡不振地和盘 托出了。姆妈上了阁楼长驱直入,在枕头下方找到那只装 钱的信封,阿一多多少少舒了一口气,她是洗脱嫌疑了。
马军军回来是三天后,守株待兔数日的姆妈满脸喜 色,将他手到檎来。到底只是一介高中生,怎敌得过姆妈 累年的经世阅历。两人在里屋密谈了许久,一脸颓丧的军 军哥哥总算重见天日了。不多时阁楼传来闹哄哄的暄响, 搬移收拾行李的动静。阿一惊惑,她那点自主的意识又被 煽动了起来,她准备和姆妈据理力争了,虽说向房东女儿 开口要钱多少有失体统,但毕竟是自己自愿帮忙的,姆妈 凭什么把人家扫地出门?
阿一气势汹汹地闯进厨房的时候,姆妈正把一只剃得 干干净净的乌鸡按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地将其大卸八块。 姆妈的语调永远是冷淡的,洗干净手,准备吃饭了。阿一 右手掰着门框,没有移步的意思,和姆妈相依为命十多年 造就了一种奇异的默契,类似“无声胜有声”,她和姆妈 之间的沉默是分很多种的,冷嘲热讽嬉笑怒骂都在无声中 表达清楚了,旁人自是不通晓,这是属于母女二人的专用 密语。姆妈洞察了她沉默下的怒意,依旧冷冷淡淡地吐出 五个字,“手脚不干净”,算是对女儿的交代。
手脚不干净?
阿一往水槽里伸手,自来水温温热热的,阿一正惬意 地来回翻转双手,温热消失了,迎来后半段刺冷刺冷的冰 水。温热只是假象,八成是停水之前,储留在水管里的一 截热水。就像军军哥哥,谁会想到前几天还在他的房间里 流连,几天后他却因“手脚不干净”获罪被驱逐出境了, 真真假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个自己?环顾 狼藉的空楼阁,折叠床后一抹扎眼的红吸引了阿一的注 意,俯身拾起,正是姆妈的红綢钱袋,钱袋里还留有半截 文化宫的跳舞票。难道钱袋失窃和军军哥哥有关?混沌的 思绪一下子条分缕析,顺出了一条清晰的思路,阿一想到 那天翘课回家打扮一新,在门口和军军哥哥不期而遇,原 是上课时间军军哥哥的意外出现,难不成就是为了充一回 家贼的?不只是她,他也心怀鬼胎。早该想到这一点的,阿一 对着镜中的自己苦涩地笑笑,为自己后知后觉的鲁钝。鼻 翼外张,牵动两侧的小雀斑。
阁楼空了出来,姆妈吸取教训,再不敢动外租的念头 了。很快阁楼被杂物堆满壅塞,那一种奇妙的咸空气被霉 气和尘土气围追堵截,很彳央便消散无踪了。阿一鼻子一酸, 落下泪来,不敢出声却哭得很凶,只觉被某种混沌的情感 驱动着鞭策着,快哭快哭。她是尚需点拨启蒙的大儿童, 花季里的花苞,不能把混沌看得澄澈,看出里头的核,只 能乖乖就范,稀里糊涂地说哭就哭。
她需要找个人一同分担这蒙昧的混沌。
翌曰,依旧不见小蓓来。放了学,阿一找上门去,开 门的是小蓓姆妈,竟然不带妆,清汤挂面地就出来见客了。 阿一着实吓了一跳,小蓓在家吗?小蓓姆妈有气无力地笑 笑,很勉强,仿佛大病初愈,小蓓啊?小蓓最近身体不舒 服,不太方便出来玩呢。
怎么连小蓓都病了?阿一面有忧色,那我能进去看看 她吗?小蓓姆妈或许也察觉到自己笑得过于刻意了,索性 放弃了笑的念头,直截了当地断了阿一的念想,医生说这 段曰子小蓓要在家静养,不方便招呼人,我会转告小蓓你 来过了,等小蓓好了,我再让她找你去啊。阿一还想细问 什么,小蓓姆妈已经关上了一半房门,阿一识趣地知难而 退。
此处不通,阿一只得另觅他处了,既然小蓓抱恙在家, 她只好先把要对小蓓讲的话先讲给别人听了一一笔友J, 顺便借着书写的机会好好理理千头万绪,希望在讲给小蓓 听之前,可以驱散这雾瘴一般的混沌。因着不知从何说起, 笔友信涂涂改改,断断续续写了俩月有余,从初夏直写到 夏末。
升初三,小蓓却办了留级手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阿 一的学妹。分别的日子久了,原来也说不上亲密,见面的 一瞬觉得很陌生。阿一最先反应过来,迟疑地打了声招呼 “小蓓”。小蓓点点头,表示好久不见。经过大半个学期的 休整,小蓓的瓜子脸变成了圆脸,原先墨黑油亮的长发也 剪成了短发,苗条的身体因为静养的关系也荡然无存了, 最大的变化在于眼睛,依旧是黑白分明的,但阿一看得出 那眼里起了浓雾,有一种苍茫迷离的转折。
如果说她是大儿童,那么小蓓则是老儿童了,开窍开 得早,天折得也早,她们就像两代人,在操场边上的夹竹 桃丛里相遇了。她和她倒是生出了代沟。
笔友信接二连三地退回来,信封上盖着“査无此人, 无法投递”的戳子,]不告而别了,不知道会不会有像和 小蓓那样重逢的一天呢?班上没有了小蓓,阿一一枝独秀 地专美了,从前众星拱月是分两份的,再多的簇拥也要匀 出来一半分给小蓓,而今她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焦点了, 往来的情书、眉眼、暗示更多了,这反倒让她骄矜起来, 收了心安安静静地专注于学习了。初三的期中考试过后, 她成了语文课代表,早间收好前一晚的作文本,撂成一堆 送往办公室,走近了,几个老师扎堆一处的闲话瞎聊入了 耳。
过来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怎么一回事,单纯的低血糖 怎么可能像重伤了一样。
阿一无意听闻这番质疑,语出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 都是带过小蓓的,前后一联系也就咂摸出矛头所指了,不 消旁人指点也就顿悟了,不觉间增长了些世故油滑。时机 一到,自然开窍。
先前在夹竹桃丛中碰面,阿一问了小蓓究竟生了什么 病。小蓓只道是低血糖,没征兆地突然就病倒了,好在眼 下好多了。阿一是分不清楚“低血糖”和“高血压”的具 体实质内容的,只从电视广告上囫囵习得这些病理学名, 若非老师们的闲聊点拨,她就要被小蓓蒙骗过去啦。她探 知了她的惊天秘密,阿一觉得自己在暗处,远比业已暴露 还不自知的小蓓安全太多。一股诡异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暮色还没四合,文化宫的舞会招牌灯箱早已点亮。阿 一故地重游,自然轻车熟路,她从卖票的瘸姑娘那儿取过 票根的时候,心下一凛,她正儿八经看清楚了瘸姑娘的音 容笑貌,疏淡的眉,眼角下垂,双下巴,比之后天接骨不 当致残,这样的五官搭配近乎一种先天残疾了,阿一不由 低下了头,低眉敛目地走过售票窗口,生怕自己生就的美 冒犯了她。对于这般回天无力的不幸,阿一永远是心怀悲 憫,藏有一颗同情之心的。
单枪匹马来到舞池,红男绿女们早已摇摆成一团。阿 一看到了小蓓的阿爸,和一堆中年人扎堆在一块,却跳着 老年迪斯科,与年龄不相称的舞步,有一种未老先衰的可怖。阿一几番环视,还是没找到小蓓和她姆妈,一个人跳 舞是需要强大的自信心的,阿一抽身而退,扫兴而归了。 小蓓阿爸的老年迪斯科舞步一直萦绕脑际,明明正当壮 年,干吗自个儿先给自个儿判成了 “老朽” ?阿一兀自在 街巷里逗留,很快这座城市就要华灯初上了,远远地看见 小蓓阿爸从文化宫走出来,从旁经过的时候,阿一闻到一 股浓重的脑油味jL,阿一注意到在他油腻的黑发中间已经 有不少白发了,两只大眼周围的皱纹从近旁饱览无余,并 非未老先衰,而是真老了。就像升到初三后,姆妈也换了 个人似的,走了样儿。
因着阿一上初三后成绩一路进步,姆妈欣慰之余也爱 笑多了。从前的日子,姆妈绷着弦,一张脸也是紧绷绷的, 突然转成笑脸盈盈让姆妈换了一张新脸——松松垮垮的老脸。
姆妈原来这般老态了,比想象中的更老。
姆妈不仅仅是姆妈,她还要把阿爸的那份活出来,自 然更累些,更易老。阿一琢磨着姆妈下一个生日,自己一 定要攒钱给她买一套高档化妆品。她想要同姆妈亲昵些、 密切些,从前她看小蓓同姆妈之间与其说像母女,倒是说 姐妹更为妥帖,小蓓逢到姆妈生日,都会自己做一张生曰 卡,上面用红色荧光笔写着大大的“我爱你”,肉麻得心 惊肉跳。为此阿一没少挤对小蓓,然而小蓓满不在乎,她 依旧热烈张扬地爱着她的姆妈,姆妈呢,也回以浓浓的爱, 亲密无间……她决心向小蓓学习,奋起直追,弥补上拖延 已久的亲密。
他们都老了,不可逆转地还要更老下去。
不老的原来只是阿爸呢。
过早死掉的也许还有别人,作为幸存者而生的他们却 不能不经历时间涓涓细流的淘洗,永远在流动,向前流 动……
囡囡,阿爸带你骑马鞍,快上来,坐稳喽,冲啊!
骑马鞍,驾!驾!
阿一一路小跑,记忆跟着跑,穿越藩篱,想起从前阿 爸最爱带她玩的游戏,阿一骑坐在阿爸的后脖上,莲藕似 的小腿肚刮蹭着阿爸两侧的鬟角和络腮胡,刺拉拉的触 感,好像真的跨在一匹毛发浓密的汗血宝马之上,阿爸吹 着极明极亮的哨声,载着她左右突围。逼仄的弄堂,外加 动物园的缺失,在没有见过活马的年岁里,阿一比任何一
位小朋友都更懂马更识马,幼儿园老师上到“马”的识字 课时,还夸她是一位小伯乐呢。
彼时,阿爸只身在遥远的南疆,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 的,每每往家捎回当地土产,外包的布袋上无一例外印有 一排“西部大开发”的红色楷体字,这是小阿一最先习得 的五个汉字,不像其他学龄儿童从“一”开始,循序渐进 到“十”,再是“上” “下”等简单汉字。
“西——部——大——开——发——”,姆妈握着她的小手,在描红簿上一笔一划描得专注细致。回想起来,原 来同姆妈之间也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刻。姆妈写得一手娟秀 的小楷,对阿一歪歪扭扭的笔画自是深恶痛绝的,整个小 学,除了完成家庭作业,阿一每天还要额外练上几张描红 纸,横竖撇捺照着描画,带着“研习”的性质,枯燥却也 简单。大手握小手,一张张描红纸演习完毕后,还是大手 握小手,两人合力手书一封"温丨青脉脉的家信,回信给阿爸。
若非那场事故,姆妈还会继续往那口皮箱里添置新 物,女为悦己者容嘛;阿一呢,也不至于一直木讷讷的, 亦步亦趋,每个阶段都有不少亟待她填补的空缺,大处如 和姆妈间的相处之道,小处如混舞池跳舞步交笔友,要她 “研牙’的事项比比皆是,供她参考的“榜样”却乏善可陈 且屈指可数,于是心怀感激的时刻总是占大多数的,她当 了十多年的大儿童。
“驾!冲啊——”突然地叫出了声,斗志昂扬地加快 了步伐,阿一策马驰过两个夹弄口,家就在不远处了,姆 妈单薄的身影随时有可能从两扇门之间滑溜出来。残阳如 血,日落前的余光不遗余力地将弄堂组成的“田”字格挨 个盈满,不知哪条弄口传来口哨声,吹的是北方板腔体戏 曲,装饰音极繁复,而婉转流利,极为悦耳,回头看是个 收破烂的汉子,骑着三轮拖车,手持摇铃,那哨音嘹亮如 莺啼,使破败的巷子忽变得鲜艳起来。阿一挥挥手,无形 的马鞭抽打在无形的马匹身上,回家的欲望熊熊燃烧起来 了,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就快到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