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梦二字一出,众人的声音更大了,崔梦分明长得不是这样子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只管露出和云菲霜一样的笑容来,端起了酒杯,姿态万千地饮了一口,小声说道:
“皇上和娘娘开个玩笑而已,娘娘何必紧张。”
笑着,慢慢伸手,从面上拿下了一张面具来,露出崔梦的面孔来。众人一听,玩笑么?这才略略放松了些,可是,崔梦又叹了口气,大声说道僳:
“其实,这个也不是我呢。”
说着,又抬手,居然又从脸上揭下了一张面具来……
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孔!
普通,但是散发着一种冷冽的气质,令人一见就忘不了,并且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克。
“疯了,你们都疯了。”
云菲霜猛地收回了手,大声说道:
“皇上寿辰,如此大喜之日,你在唱什么戏?”
“崔梦,还是云菲霜,朕也很想知道。”
安阳煜缓缓站了起来,往她面前走去,顺儿趁机大声说道:
“散了,各位娘娘,大人们请回吧。”
众人见气氛不对,不敢久留,顿时站起来,头也不磕了,在顺儿的引领下,匆匆往外退去。
“你们也下去。”
安阳煜没有转身,一直盯着云菲霜越来越惨白的脸。
“老三,这女人心地如此狠毒,我不许你再和他单独相处,我要留下。”
“崔梦”冷冷地说道,冰凉的目光直逼云雪裳。
“红衣姐姐,我们出去便是。”
云雪裳却站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
“总要有个了断。”
被称为红衣的女子这才恨恨地剐了云菲霜一眼,跟着云雪裳大步往外走去。殿门缓缓关上,只剩下他二人。
宫灯明媚,可是,这殿中又显得这般的漆黑,黑得让安阳煜看不清她的模样。
好久好久,安阳煜才小声说道:
“崔梦儿,还是云菲霜?告诉我……梦儿。”
难怪,她初进宫时,他总感觉这女子似曾相识,她怕他识出来,总是掩饰,那边云雪裳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居然没有认得她来,原来,这张脸才是那个身体真正的面孔。
云菲霜苦笑了一下,哑着声音说道:
“世间,本无崔梦儿。”
本无,难怪太后说,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她在哪里……原来,崔梦,只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所有的人中,只有你知道崔梦是假的,所有的嫔妃都因为崔梦的回来而议论纷纷,四处打探消息,连雪裳都不能保持镇定,只有你,那样镇定,朕一直以为你只是性格一向如此,真的不争宠,尤其是云楠溪告诉我,你是我的妹妹……我一直想着,如何给你一条好的出路,来弥补我的过失!”
安阳煜低下了头,痛苦地盯着这张面孔,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太离奇,太让他意外,太让他无法接受。
梦里千转百回,思念着,牵挂着,心痛着,悲伤着,都是为了十七岁那年不能保护她,不能给她一个好的未来,都是因为她,自己走上了这条争强好胜的路。
现在,她来告诉自己,世间没有崔梦这个人,自己就是个笑话!她就镇定地站在这里,看着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爱你。”
云菲霜苦笑起来。
“爱我,你现在说爱我?”
安阳煜冷笑了一声,退了好几步,隔着那烛光的影子,看着她。
云菲霜苦笑起来,抬头,静静地凝望着她。
那一年,她真实的年纪是十五岁,对外却称十二岁。她用力地用长长的白布将已经开始新鲜蓬勃的胸部缠得平平的,她不敢吃太多,害怕长得太快,不敢打扮,不敢出门,不敢……她像极了害怕见到阳光的小老鼠,害怕暴露了自己的年纪惹来杀身之祸……因为云楠溪说,如果宫里面那个大人物知道她是先王的孩子,会杀掉她!
人,总有种想活命的本能,她那样渴望活着,活着见到自己亲人的那一天。
云雪裳比她小,可看上去却比她还要成熟,因为小小的云雪裳已经会把自己和娘亲照顾得很好了,她知道身体健康的重要性,所以再难吃的东西,比如一颗生的白菜,她也会狼吞虎咽。
现在,她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天空碧蓝,太阳骄艳,云雪裳翻了墙悄悄去看她,告诉她,命运是要靠自己争取的,那时,云雪裳已经在西城混得风声水起了,她靠着给人跑腿,打探消息,做小生意,买了支金钗,所以戴了来给她看。
她轻抚着那金钗,听着云雪裳眉飞色舞地说着外面的世界。
她也好想看外面的世界啊!可是,云大儒说她是女子,不能心野,要认真地学习女红,要学好琴棋书画,然后嫁个好夫君。
云楠溪也不许她和外人多接触,就连雪裳也不让她多见,就怕她的身份暴露。
尽管生活很苦,可是她依然想活着,并且常常幻想,她会嫁什么样的夫君呢?她见过的男儿那样有限,当时她只想着,那个男人要有云楠溪那般的样貌,但是,又不能像他那样冷情花心,又不能像自己的爹一样古板固执。
没多久,那个人,真的出现了!
云雪裳带着她悄悄从侧墙的狗洞里爬了出去,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子!
他得胜回朝,骑着黑色的俊马,一身银紫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生得那样的好看,她几乎忘了呼吸,只知道直直地盯着那人看着。
云雪裳却对好看的男人不感兴趣,只瞟了一眼,拉着她就往人群里钻,她扭着头,一直看着那男人走远。
她听到别人在叫:
“宣大将军凯旋回朝!”
她睡不着,吃不下,一心想着那个骑在马上的男子,那一天,她知道了他叫宣璃,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优雅俊朗得让她心跳加快,脸颊绯红。
十五岁的少女心中怀春,如同那初生的小草一般,顽强而又充满了斗志,一心想着如何才能再见到这个人。
她那样卑微,身份那样尴尬,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再见到那个人,她甚至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她又牢牢地记住了戴着金钗的云雪裳对她说的那句话:
“命运是靠自己争取的!”
她偏过了脸,看向了那盏宫灯,灯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脸上,此刻她有难得的平静。
“我确是当年宫女悄悄送出去的,先王的女儿。宫中争宠太厉害,她以宫女身份跻身为美人,已经让她旧时的主子贵嫔不满,又比贵嫔先产下皇女,能不能活命都是未知,自然不敢将我留在宫中,只说我生下来便死了,她的好姐妹用一个死婴替代了我,再用她全部的钱财换来一条通道,送我出宫。
为了瞒住世人,云楠溪把我养到了四岁才送到云大儒那里,他对我极坏,常是又打又骂,还不给我饭吃,我又瘦又小,说我只有两岁也有人信。那云大儒为人古板执拗,总觉得和云楠溪有联系的人都好不到哪里去,见推托不掉,云楠溪又承诺给他伙食钱,这才收下我,然后便给了二夫人养着。
主人不喜欢,连带着家里的人都不喜欢我,大家根本不在乎我到底有几岁了,我连生辰也从未过过一次。我向来都是低眉顺眼地活在他们的眼光之下,生怕她们把我赶出去,偌大的世界再无处容身。”
她的表情猛地拧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很恐怖的事情一样,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
“自然,如今死无对证,已经无人证实我的身份。云楠溪的心思我至今也没捉磨透,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原以为他也是为了保住我的命,现在看,也不是那样,我的生死他是不放在眼里的,或者,他就是想把我弄成他今后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直到目光又落到安阳煜的脸上时,这神情才复又温柔起来。
安阳煜的表情却越加黯沉,隐于龙袍阔袖中的拳紧紧攥着,他甚至听到了那骨节轻响的声音。
他当时几乎被宫人遗忘,没有封王,也没有外派的府第,只在那偏隅一角默默地生活着,更不会派年轻的宫女到他身边去,自称十九岁的她,瘦小纤细,放在那群娇艳的宫女中确是不打眼。可是,他却独喜欢梦儿那种新清的温柔,十五岁的梦儿拥有着对感情至纯的追求和热情,正是这种纯真和热情打动了他,在宫中,这是极难见到的品质。
他压根没有想过她是故意报大了年纪,所以这些年来,他根本没有把目光放到年轻的女子身上去找过,太后的迷魂阵,迷得他晕头转向,她们却稳坐在一边,看着他失魂落魄,为爱伤神。
“可是,阿煜,你知道么,在和你相处的日子里,这种感情,居然发生了变化。我最喜欢看你歪在树枝上时那满眼含笑看着我的样子,我想,就那样和你过一辈子也是好的,远比那高头大马上的宣璃来得真实,渐渐的,我被你的笑容吸引了,你和我有相同的处境,但是却比我生活得要快乐,我喜欢那样晒着太阳快乐的你。”
她微笑起来,仿佛看到了那段充满了阳光的岁月。
“可是,晚了呢,阿煜,我既已经和太后达成了协议,就要把事情做完,爱情毕竟不能让你我活下去。”
她轻叹着,看向了安阳煜。
“那一年,我随父进宫谒见太后,太后让父亲为她编了一本诗集,你知道,太后也爱这些的,我在那里又见着了宣璃……”
“太后其实什么都知道,包括我是谁,云楠溪早就投靠了她。你也知道,云楠溪本身就是个四面倒的小人,而你们,最不怕的就是小人,以为可以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安阳煜皱起了眉来,是,他从来不担心对云楠溪失去控制,因为他是真小人,真小人总是容易
收买的,不会有太大的野心,他左窜右跳着,看似是在谋取利益,让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小人心底深处想的是彻底毁了安阳皇族。
云菲霜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
“她掐着我的手,对我说,若我能为她做一件事,便可以让我嫁给宣璃。你说,这条件多么的诱人。
我自小跟着父亲饱览群书,尤其爱看各种药理,太后跟我说了那种药之后,我也有了兴趣,我想,如果把这种药给宣璃吃了,他会不会也喜欢上我?
于是,我依着太后之言,以伴驾为命,留在宫中,父亲当然不会怀疑,太后让我伴驾是多么荣幸的事情。我易了容,以紫衣军的身份到了你的身边。
这中间,宣璃真的见过我呢,还和说过几句话,或许我易容后的样子像某人,他看我的眼神很温柔,太后说,梦儿的样子,有些像宣璃的母亲,或许是这个缘故,宣璃也开始变得爱往宫中跑了。”
“所以,我只是你们选择的那个试验品?”
安阳煜冷冷的问道,声音已经干涩得似是双手用力拧出来的一般。
“是。”
云菲霜点了点头。
咯嘣的一声响,他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拳,牙关紧咬了起来。
“可是,我发现这种药是假的,根本不可能达到书中所说的目的,而你已经中了毒,并且常常会出现幻觉,幻想着我是和你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宫女,你是那样的孤单,比我还要孤单,我还有雪裳偶尔会来看看我,你却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我后悔了,开始研制解药,希望为你解毒,可是我毕竟不是此道中人,会下毒,却不会解毒。”
“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顿了一下,苦涩地笑起来:
“阿煜,我为你怀了两次孩子,却没有一次能够平安生下来,可能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太后把我关了起来,让我打掉孩子,然后悄悄送我回了家,等着机会再启用我。你们看到了太后屋下的密室,却并不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所以我一直怀疑碧叶也是某些人安插在宫中的势力,我怕她害你,却又无从查证。”
“这些,宣璃知道吗?”
他沉声问道。
“宣璃只知道我是太后的人,为了和太后达成互相扶持的协议,让我盟誓加入了紫衣军,并不知我就是云菲霜。太后家势力如此繁杂,又打理得很干净,他也深知太后对他的心,她弄死一个喜欢他的女子轻而易举,他根本无心为了我这样一个女子去大加调查,直到近两年来,他才发觉有些不对,可是太后不松口,他也没办法。”
“太后后来审问你,也是做戏给我看?”
安阳煜忍不住冷笑起来,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只是她的一个实验品。
“是,她握着我的把柄,总想着还能留下势力来,助她翻身,所以一直没有松口,轩辕芙琳并不是轻易认输的女人,她见你不好控制了,便开始让我杀掉你,我怎么可能下手呢?我周|||旋着,拖延着,终于等来了你掌握大权的这一天。”
云菲霜轻声说道,复又抬起头来,痴痴地看向了安阳煜,小声说道:
“阿煜,我只是不想那些女人们留在你身边,我进宫来,就是想和你重头来过,否则我又怎么会为你保守着这个秘密?”
她的眼中闪出了兴奋的光芒来:
“我知道你的秘密,阿煜。我有安阳的血统,却还敢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先王的亲子,我想,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对不对?我们,并不是乱伦对不对?”
安阳煜的眼睛猛地眯了一下,复又睁开,眼中重新现了杀机。
“你用雪裳来掩饰你的身份,因为你已经品尝到了权力带给你的满足感,你不会放弃这个位置,阿煜,你放心,我死也不会说出去的,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
她踩过了汉白玉地砖上那重重暗影,走到了他的面前,目光里静静流淌着忧伤,仰头,看着这张让她牵挂了五年的男子,小声说道: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请皇上……赐死。”
“碧晴之毒是你下给雪裳的吗?”
他仰起了头,不看这个跪在面前的女人,声音低得像那压抑厚重的乌云,仿佛只要稍一伸手,这厚重就要跌下来,压倒面前这纤细的女子。
“不是。”
云菲霜摇摇头,答道:“我用七夜之媚只是让她不能生养,又想着你素来喜欢温柔,不会喜欢那样放荡的女人,哪里知道你却对她那样的……着迷,这回自她回宫后,我怕轶江月为她解了毒,所以又买通宫女给她下了瑾麝之药,我从不想她死,只要她一天无子,我便还有希望,可以留在你的身边。我无法阻拦你去宠幸她,但我却可以阻止她为你生儿育女,你对她动了心,你却不自知,而我却知道雪裳那样充满生机的女子对你有着怎样的吸引力。这碧
晴之毒,我倒未听过,或者是云楠溪也不一定,他恨雪裳,极恨。”
极致的爱才有极致的恨,云楠溪初见到云夫人上官菁的时候,也是动了心的,他可怜的自尊心不能接受上官菁有这样的过往,便把这喜欢化成了恨,来折磨着这对母女,他不知道的是,云夫人养大的这个女儿,是偷来的,而云夫人生下的那个,早已经化成了尘土,随风去了。
雪裳,也只有雪裳,在那样的环境下,靠着自己的坚韧,健康的成长,并且活得新鲜如同一棵小树,努力往上汲取着阳光雨露。
“可你不应该害东歌,你明知道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除了雪裳,我从未再有过和别的女人生育孩子的想法,不管你是崔梦、还是菲霜、我……不想再见到你。”
手一松,一只小瓶落在地上,滚动了几下,便躺在了椅子脚下。安阳煜转过了身,慢慢地往殿外走去。
烛火,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跟着他的脚步一直往外行去,殿门缓缓打开,他走出去,殿门又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