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会心中发毛。至今我记得那条蛇,三角形的脑袋,黑色的鳞片反射着光,眼睛的瞳孔周围有一圈白色。当我拿住它的时候,它在我手中扭动着,冰凉滑腻,吐着信子,不时地发出‘咝咝’的声音。我胆战心惊地捏着它对准我的嘴,却很久都没能下口。我感到它似乎知道我要干什么,因为它的那双眼睛瞪着我,时时都想张开嘴朝我咬过来。我不得不捏住它的下巴,让它张不开嘴。每一次我张开嘴,把它往我嘴里送的时候,它就拼命地扭动着,让我不得不停下来,重新积攒好不容易攒够的勇气。
蛋哥不断地催促,说时间快过了,说我手上太用劲就会把蛇捏死,我不是记得太清楚。最后一次,我闭上眼睛,也记不住是第几次把蛇往自己嘴里送的时候,石强出现了。他说,‘住手!快扔掉!’
蛋哥拦住他,大声道,‘豆子,快吞下。’石强一把扯过我。慌乱中反而分散了我的害怕,我一张嘴手一送,将蛇吞了下去。
这其实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因为吞咽中食道周围的肌肉会挤压食道内的物体,蛇根本就没办法自由行动,进入食道我只感到一股冰凉腻腻的东西往下一滑,就顺了下去。
然后他们两人都像傻了一样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不知所措。很快胃里开始发热,翻江倒海的感觉,我开始作呕,但也害怕自己将一条活生生的蛇从嘴里呕出来,它还是有毒的!我脑袋里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还想会不会上厕所把一条完整的蛇拉出来。后来越想越怕,肚子开始很难受,我记得我当时晕了过去。
醒过来之后,蛋哥和石强都守在我身边,石强让我快跟他走,跟他回去。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同不同意,蛋哥就说我已经走不了了,因为蛋哥已经让我服下了他制的蛊,我不能离开蛋哥太远。石强冷笑着说,蛋哥给我的蛊没有用,因为我之前就服过石强的蛊。服用这个蛊,只跟第一个下蛊的人有效,其他后来再服用的不同人种下的蛊却是无效的。我之所以能跟着蛋哥走,并不是因为我服了蛋哥的蛊,而是石强一直跟在我身后不远,如此而已。
听到这话我当时完全傻在当场了。原来蛋哥来找我,根本就不是无意间找上来的。他最初是想找石强,他们曾经在另一次旅行中认识,而且,这个蛇蛊的事情,是蛋哥和石强一起在那次旅行中发现的。但石强拒绝了蛋哥的要求,蛋哥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才认识了我。我以为他们两人会大干一场,但是没有,他们虽然有气,但说得很平静。
石强说,这个蛊完全是骗人的玩意儿,根本没必要这么作践自己。蛋哥说石强说谎,否则石强不会给我下蛊。石强给我下蛊是为了不让我离开他,蛋哥认为这样很下作。石强说这是害怕有其他人给我下蛊,但这话显然是狡辩,连我都听出来了。他既然都不信,何必又给我下蛊呢?
“蛋哥说,这个蛊真正的用处,是让沉睡中的人醒来。他翻了很多书,关于女娲造人的传说,女娲和伏羲交配造人的传说,汉族苗族的,等等。传说细节不尽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它们都是蛇。伏羲、女娲,都是蛇。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蛇造人。而这个流传下来的蛊,其实是一个反程序。”
我忍不住插嘴道:“人造蛇?生蛇出来?”
豆子摇头:“不是。蛇造人,这里的人是代称,是指的人类世界。这个程序反转过来,其实就是通过蛇被人服用的方式,将世界反转过来。”
“我没有明白,怎么反转过来?翻一面?内脏在外面?”
“不是,”豆子道,“是世界反转到另外一面。蛋哥说,这个问题他也研究过很久,没有明确的答案。但目前来看最可能的,是离开这个世界,到真实的世界中去。”
“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比方说,像蛊这样的东西,确实违反逻辑,没有道理存在。如果是放在以前,也许还是因为科学的滞后,导致了迷信,但直到现在,蛊这样的东西依然在流传。他说,大家必须有一个讨论的前提,就是相信蛊这回事是真实存在的。
“石强当然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认为蛋哥已经沉迷其间了,一切不过是旅行中的猎奇,一个游戏,回家之后生活依然要继续。他认为蛋哥研究蛇蛊已经走火入魔了,所以才会和蛋哥分道扬镳,自己到城里去开了一个旅游用品店过活。
“蛋哥说,那个给他种蛊的人已经验证了他的想法。这个蛊的真正用处,是先作为受蛊人,中一次他人的蛊,然后就能成为施蛊人。而施蛊人一旦种蛊成功之后,就可以自由地离开这个世界了。给他种蛊的人,已经这么做了,并且成功离开了。石强说这是只有神经病才相信的事情,蛋哥说既然自己并未种蛊成功,石强才是成功的施蛊人,那么石强可以来做一个证明。
“石强问怎么证明,蛋哥说,从高处落下,如果是成功的施蛊人,会消失不见踪影。他亲眼看见,给他下蛊的那个苗人,就是这样消失的。石强哈哈大笑,说消失不消失又有什么关系?从高处落下,即便是不消失也会死。这完全是骗人的把戏,要我不要听蛋哥的,马上跟他回去。”
说到这里,豆子停了下来。我不得不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石强回去了。”
“你就这么回去了?”
“就这么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说实话,我心底深处始终对蛋哥的话无法接受。毕竟,蛊也许还能信,但世界是假的这样的话,实在太难以置信了。记得第二天早上我走的时候,蛋哥阴沉着脸抽着烟,他送我们走了一程,我们三人没有再说关于蛇蛊的话题。应该说,我们三人相互间都没有再怎么说话。我们就这么在沉默中走了很远。临到分别的时候,石强借着解手钻到一边草丛里去,留给我们告别的空间。蛋哥对我说,忘了蛇蛊的事情,所谓的‘池子能在深夜被中村豢养’这句话,是他编造出来的,不过是忽悠吓唬人的话。忘掉这一切,忘掉中村,忘掉他,当然,忘掉蛇蛊。”
“就在这时候,石强尖叫一声,倒了下去。我们连忙去看,只见一条很大的蛇被砍成两截,两截都像有生命一样扭动着。石强则脸色惨白地捏着自己脚,痛得在草丛里打滚。
“那是条剧毒的蝮蛇。蛋哥看到之后,脸色也大变。中村所在的地方确实有不少蛇,有些是有毒的,但剧毒的蝮蛇则很少遇到过。糟糕在于,由于离开的时候大家心情都很复杂,蛋哥忘了带上蛇药。我想把石强按住然后轮流用嘴将毒液吸出来,虽然这样没用,但总算是尽人事了。石强很痛苦,很快就没有力气了,他在昏迷之前,喃喃对我说,去找他的表弟石头……忽然,就在这时候,蛋哥站起身来,说,只剩下一个办法。”
我点头道:“把石强扔到悬崖下面去,看他会不会在半空中变身,是吧?”
豆子道:“没错。但做这个决定却是很艰难,等我们决定动手的时候,石强已经昏迷了。我和蛋哥两人一前一后,将石强抬起,抬到一处断崖边上。我摸了下,他的脉搏已经很弱了。蛋哥没有犹豫,伸手一推。石强就这么掉落下去。我当时捂着脸,没有再忍心去看。一直到蛋哥拉着我,来到断崖边上。”
“所以,石强这个倒霉孩子就飞起来了?”
“石强没有踪影,他消失了。”
“瞎说!树叶茂密,遮挡住了。”
“下面刚好是一处没有树的空地,一股小溪从一块大石头旁流过,如果他掉下去摔死了,我们不可能发现不了……”
“等等!”我猛地抬头。
豆子柔声道:“你想到了。”
我回过头,看着豆子的眼睛,她的眼睛有着我无法看清楚的复杂意味。我说:“是这里?”
“是的,就是这处断崖。这里往上走差不多十里路,就是中村所在。”
我张大嘴巴,试图开口说两句什么,以掩饰我闭不拢嘴的窘态,但不大成功。脑袋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各样的片段,却始终组合不到一处。最后还是豆子继续道:“我完全相信了,关于蛇蛊的传说。我要蛋哥稍微等等我,我回去将石强的后事打理完毕就会回来。其实,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事情太过于骇人听闻,我被吓住了,忍不住想赶快跑掉,离开这里,尽量远离这里。蛋哥应该是看出来了,他说其实没有再回去的必要,但我要这么做,他也不强求我,他只是希望我尽快回来,有了石强的事情,可以证明上一次他看见他的施蛊人离开并非他的幻觉。他不想再耽搁太久。”
“耽搁太久?什么意思?”我张口结舌,“难道他也要……离开?”说完这个别扭的词我很想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想是的,”豆子点头道,“我想他也许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鼓不起勇气。毕竟,和从高处坠落相比,吞下一条蛇又不再算什么大事了。”
我道:“不知道可不可以试验一下,比方说挂个绳索,跳个蹦极,或者跳伞什么的,不一定非要一把赌命?”
豆子摇头道:“蛋哥早就想过,也试过了。没用的,如果有保险措施,意味着并没有离开的决心,蛊就不会生效。”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信。”
她奇道:“你不信?”
“不信!”我觉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有些饿了的感觉,“这事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简单吗?没关系,你慢慢就发现……”豆子把脑袋凑过来,似乎是想用嘴咬我的耳朵。裸露的身体,柔软,紧致,温暖,靠在我身上,她身体里的那股火开始渗透进我的皮肤。
我一把把她支开:“等等等等,你们杀了石强,然后又怎么办?你怎么打理他那个商店的?石头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没有来找你?”
“不要说这些好不好?”她噘起嘴,似乎很委屈。
我皱眉道:“你离开之后没有回过中村?蛋哥也没有来找过你?中村离这里有多远?你找过他们?他们全都不见了?”
豆子嘻嘻一笑:“说这些干什么?现在你就是蛋哥,我的蛋哥。我喜欢的蛋哥,就是你这样的性情中人……”
我看着她,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顺手掏出一样东西,塞进豆子的嘴里,也塞进正在崩溃的我理智之墙的烂窟窿上,暂时缓解了危机。
“冷静冷静!让我们把事情重新理一遍……”
……
豆子Ⅴ
几小时后。
借着出恭的机会,我头昏脑胀地爬出帐篷。不知不觉外面雨已经小了下去,天色已近傍晚。一股冷冽的空气瞬间充斥着我,让我清醒了些。满山的绿叶在风雨中翻滚,雨水哗哗和着崖下流水潺潺,空气中送来清新的泥土潮味。我回过头,看着那个方才待过的帐篷,里面有温暖,有舒适,有诱人的不设防的女孩和一个离奇至极的故事。两相比较,我实在很难断定到底哪一个更真实。
出恭完毕,我信步在断崖上兜着圈子,趁机活动活动筋骨,舒展一下在帐篷里趴了一天而有些不灵光的关节。上午那次不大成功的冒失撤离留下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现在雨小了,只要等到雨停了,烂泥干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现在休息够了,也可能是因为中饭没吃,我觉得自己脑袋开始清醒起来。没错,烂泥底不可能会有什么东西拖着我,多半是烂泥太滑的缘故。至于树枝,风雨刮断树枝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在密林中一个断枝经过层层阻碍落下来,刚好可以形成一个被人手抓着挥舞过来的角度,看上去像是有人在树林里偷袭……
我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自己刚好在那处有山体挡雨的干爽空地上,地上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我走近一看,却是一个大号的包裹。
我见过这个包裹,是豆子的包裹。
豆子的包裹不是在她自己的帐篷里吗?不是被她自己踢下断崖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难道真的一直还有第三个人?这个如同恐怖电影的想法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个第三人,把包裹取上来干什么?
他是谁?是谭一?
我左右看了看,没有动静。豆子还安静地在帐篷里,说了一天,她兴许是说累了,现在睡着了也不一定。
我蹲下身来,悄悄地打开豆子的背包。
背包里,首先翻出的是一些衣物。衣物杂乱裹成一团团的,似乎是匆忙中塞进去的。衣物下面,是一些卫生用品。我摸了下,忽然摸到几个塑料包装的纸盒子。我摸出来一看,是几盒避孕套。
一打一盒的避孕套,一共六盒。这……我脑海里闪过一个滑稽的景象,生意惨淡的旅游用品商店一半被辟出来,关门闭户,上书“计生用品”几个大字。豆子在门口笑容可掬:“两边的装备都很重要哦,亲~”
我又往下摸了摸,没有摸到太特别的东西。一个夹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开夹层,掏出一个小巧的钱包来。这显然是豆子的钱包。我翻开钱包,掏出一张身份证来。
身份证上,豆子表情木然地看着我,看上去显得既平庸又老实,一等良民。照片旁边,是她的真实姓名:石蔷。
石蔷……
这个名字,似乎跟我方才想到却想不清楚的东西,有什么直接联系。
石蔷,听上去,跟“石强”一模一样。
我坐到地上,想点上支烟,却发现烟忘在帐篷里。
有没有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石强这个人物?而只有石蔷?
毕竟,一切都是由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不论是蛋哥,石强,蛇蛊,旅游用品店……不管说得如何活灵活现,却始终没有旁证。
唯一能被证实的,只有谭一。谭一的尸体是我亲眼所见,还有谭一留下的笔记本上的那句话:池子能在深夜被中村豢养……
看起来,谭一无论如何都是真实存在的,但现在推断,似乎并不是谭一约的豆子,而是豆子约的谭一。豆子约他到这个断崖,来干什么?重新发起“中村”?为什么带上正常人至少要用两三个月的避孕套?中村莫非是淫乱俱乐部,蛇是隐语那话么?他妈的……我胡乱抠着头皮,感到事情的真相就像那条滑不溜手的蛇,在我要抓住它的一瞬间又溜走了。
我又胡乱翻了一阵豆子的背包,依旧没有更多的收获。忽然,地上的钱包再次吸引我的目光。
这个钱包很古怪,有正常的大小,正常的材质,正常的结构。甚至里面的证件卡片也正常得很,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唯一不正常的,是里面没有钱。
只有几十块松散零钱,看上去是用剩下的。
钱!
我猛然想起,豆子曾经用古怪的语气,向“谭一”说过关于钱的事情。
“……你这人真的好奇怪,整整一天了,一点都不问钱的事情……”
石蔷是唯一的名字,石强就是石蔷……
避孕套……
有很多种东西可以让人吃了就睡,但人血渣子肯定不是,没有血腥味的人血渣子更不会是……
在踢下帐篷之前,已经打好主意共处一处,所以事先把行李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