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走的时候,安娜忽然道:‘明天……我也来吧。’还没等我说话,她忽然又道:‘洋鬼子也怕鬼啊。’我道:‘你不知道?《午夜凶铃》在中国统共吓死了三个,美版《午夜凶铃》在北美一共放翻了八个哪。’
那天夜里之后的执勤巡逻,我强打精神给安娜说了一连串我曾遇到过听说过的轶事笑话。也许是笑话很不错,或者是我之前的推理很有用,显然安娜已经忘记了害怕,我俩有说有笑起来。但回到队上宿舍,我一头栽进床上点烟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还是有些抖。
那个所谓的推理,什么一个成人带一个小孩跑到房间里吃吃喝喝,根本就不成立。最多只能骗骗安娜这样的菜鸟,连苏碧华也看出其中有漏洞而很疑惑。一个是动机不成立,一个是脚印的问题。其实在做这种所谓的推理的时候,我把卫生间找到的那个奇怪的半截梳子和遗留下的一根头发刻意隐瞒了起来。之所以做这样的假设,只不过是不想让事情搞得失控,给自己多些时间罢了。
这件事情必须要在明天解决,也必须要由我来解决。如果明天依然无法解决的话,事情将不可收场,苏碧华势必会要求派更多的警察来,甚至直接到辖区派出所报案。这样一来,我老人家编造处理结果搪塞当事人的事实并同不负责任无能的印象将深深刻在每个人脑海中,年终奖不必说,这个巡大街的工作恐怕都得写检查才能继续下去,更别指望其他的了。而现在,我唯一的指望就是瞎猫遇到死耗子,苏碧华确实是失眠引发的耳鸣——但这种希望太过渺茫了。因为那保安说过,其他住户也听到过哭声,还因此害怕搬走了。
剩下一种可能,就是顺着那保安的话往后推……
中队宿舍都是四人一间寝室,但这个时候只剩下两人。中队实行五天一轮的制度,第一天上早班,第二天上中班连晚班,第三天上晚班,第四天第五天休息,以此循环。本来我已经上过三天,可以回家休息两天,但这时候我情愿留在宿舍并决定今天一直在这里待着。毕竟一屋子血气方刚的男人阳气够重,足够给我壮胆。
那天睡着之后我做了许多噩梦。我记得我走进了6号房,推开洗手间的门,那婴儿溺死后被肢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肉,凶手是他的母亲,她一点一点地将婴儿从便盆里冲走。一边冲,一边说:‘你是我的,谁也别想抢。’接着冲完了还边咯咯笑边唱着歌,对着镜子梳头。忽然,她从镜子里发现我站在背后!她猛地将梳子一摔,梳子断成两截!我抬起头,镜子中竟然是安娜的脸!我想跑,腿却根本不听我使唤,想喊,费尽力气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安娜慢慢扭过头来,不,那不是安娜,那竟然是个外国人,那是苏碧华!
那天我肯定是睡得不好。同屋弟兄瞅着我的脸色都问我是不是病了,劝我回家休息。晚上我和安娜去苏碧华那里的时候,安娜也问我是不是去看看医生吃点药之类的。我却知道,所谓的病是不存在的,但如果今晚不处理好,其后果还不如让我大病一场算了。
所以,当那天晚上我和安娜穿着便装,看着苏碧华穿着一套唐装棉袄端上功夫茶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是彻底被这空屋困住了。期望自己大病一场蒙混过关是没出息的想法,我以为,这些年来该我面对的事情,自己一次都没能躲过去。从最先大学没考上去了警校,毕业入警之后分配工作不顺心,几次职位调动的机会没抓住,几次工资上涨排在最后,介绍对象告吹,到现在年龄越来越大什么事情都越来越没指望。每一次我都没有逃避,每一次我都硬着头皮面对,到现在,却不得不面对我极有可能失业的困境。我知道我的表情肯定看起来有点不大对头,因为苏碧华和安娜都不断盯着我看。如果我不说话,她们俩相互间很少直接交谈的,这事我觉得安娜有点钻牛角尖,如果苏碧华不是来自美国而是来自柬埔寨,我们心里恐怕又是另一番态度。苏碧华说今天她白天已经睡足了觉,可以通宵守候,但安娜似乎说了句不必,因为哭声每次都是上半夜出现的。对于我的那个所谓的推理,安娜似乎还抱有极大的信心,却压根儿不知道我本人对此都不太相信。那推理是在今晚注定要破产的,我看着安娜,心里有点歉疚,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九点十点十一点,越来越接近子夜,今天哭声却一直都没有出现。我上了两趟厕所,苏碧华在抽水马桶上垫了软软的毛垫子让我觉得这洋女人很会享受,但其实我心乱如麻,一会儿涌过一波狂喜的乱流——苏碧华确实是产生了幻觉——我得救了!一会儿又掉进冰窖——苏碧华表情坚定镇定地抿着茶,如果今晚什么都没出现,下回也许她就会去找其他的警察来看看,那样一来我谎报的事情就会暴露出来。
事情最糟糕的就是今晚什么都不发生。不行,今晚必须由我亲手解决此事。忽然,我想到了一点,为什么一定是要苏碧华产生幻觉呢?如果苏碧华没有产生幻觉的话,我老人家其实也并不至于太过糟糕。也许从那些塑料袋啊吸管啊所谓的物证中得出的推论存在着漏洞,但我认为恐怕很难有其他人能够在仅有的这些证据下超越我的这个勉强的推论。我还是在做这种情况下最正确的事情,不是吗?如果由那组塑料袋吸管等证据指向,确实是人,那么我也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来应对,如果是那半截有人的头发却有尸体腥味的梳子指向,确实是那保安说的鬼,那么显然,我肯定不会因此而失业,因为无论是多优秀的警察对于鬼魂恐怕都没有什么招。怕就怕那是人在搞什么事情,而我却在推理失败的情况下逮不住而让别人立功。是的!我想道,我情愿那是个鬼!冤魂厉鬼,越凶越好!我已经有那保安一个证人,只要苏碧华和安娜见到那是鬼,只要不把我老人家整死,工作就高枕无忧!想到这里我忽然来了精神,对沉默了很久的两个女人道:‘把灯关上,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要说话。’
‘为……什么?’苏碧华迟疑道。我道:‘不管是人是鬼,看见我们三个这里灯火通明又不时有人声,显然都是不会来的,’我玩笑道,‘阳气太重。’
苏碧华关上灯,坐在我和安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我看了看表,已经接近凌晨一点,月光从窗户外面透了过来,洒在苏碧华的背后。我忽然觉得她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像那种罗马的雕像一样。我又回头看了看安娜,安娜的脸我熟悉得很,但此时却在蓝白的月光下显得更苍白。见我在看她,她想说点什么,却被我用手势制止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得我很近,我几乎可以隔着衣服感到她散发出柠檬香味的体温。我想当时我是有点困了,我不时地看看苏碧华,觉得她那张月色下雕像般的脸有着某种艺术性的迷人,但随时钻进我鼻子的柠檬香味又提醒我,现在不是欣赏女人的时候。忽然苏碧华紧缩眉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安娜贴得非常近,我完全可以肯定柠檬香味是从她嘴唇上的唇膏发出的。我得承认,那时候我有点不专心,因为我开始幻想柠檬香味的唇是甜还是酸。虽然我已经三十二岁,但每个男人都明白,这方面的想象力三十二岁并不见得会逊色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但安娜忽然耳语道:‘你听!’
‘啪嗒!啪嗒!啪嗒!’似乎是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不,我很快否定,那不是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太过怪异。我感觉那更像是沾满了水的湿漉漉的手拍击什么……
‘啪嗒啪嗒啪嗒……’那怪诞的声音似乎大了起来。‘来了!’我清醒过来,轻轻站起身来,拉开苏碧华虚掩的大门。门外的声控路灯已经熄灭。我们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七间房门围成一圈,电梯门紧闭,上面红色的数字显示的是‘1’。这意味着如果来人的话,是从楼梯爬上来的。
我们走出大门之后‘啪嗒’之声忽然沉寂下来,我心里一紧,如果就这样消失的话可大大不妙。于是我做手势让大家都不动弹,约摸三分钟之后,在众人焦急等待中‘啪嗒’之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