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日洒下暖意,万物开始复苏。棠梨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淡施脂粉。今日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去年此时,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了及笄之礼。
及笄那日的衣衫仍旧完好无损地摆放在衣橱内,可惜物是人非。她已不再是那个七公主,而现在的后宫,也今非昔比。
“公主,你好了吗?”门外传来秋水催促的声音,“不如还是让奴婢替你梳头吧。”
棠梨放下木梳,站起身来,对着铜镜里淡雅的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大声应道:“好了,别催,这就出来了。”
她并不太习惯别人给自己梳头,即便是秋水的那双手,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别扭。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是七公主,享受不习惯别人的伺候。在流漓谷内,师父从小便教她如何自理,如何解决吃饭穿衣这些最基本的问题。
可秋水心里却放心不下,过去每逢这种大型的宴会或者节日,都是她给叶棠梨梳妆打扮的。
整个后宫之中,就属茵浓挽发的手艺最好了。她特意央着茵浓,学了好久,方才学会了那么点儿味道出来。有一段时间,秋水特别喜欢给叶棠梨梳头,隔三差五地变换着发型,不亦乐乎。
但今日,公主突然坚持要自己梳头,就连衣服也要自己挑选,却让秋水有些吃惊。她不太明白,自家主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棠梨掸了掸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秋水一见,却是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公主!你怎么穿了这身衣服!”
棠梨上下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反问道:“怎么?不好看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公主啊,皇上这次特意为你举办庆生宴,你穿得这么素,是不是太不隆重了?”秋水拧眉,上前捏着她的裙子,品评道,“你看,还是白色,上面就绣着这么几朵笑话。那焉耆和羌芜的使臣,该要笑话咱们晋轩小家子气了。”
“你今日说话,怎么还头头是道的了?往日不见你这般巧言如簧啊。”棠梨撇撇嘴,将她的手拨开,收回自己的裙子,认真道,“本公主今日掐指一算,不是什么好日子,不太适合浓妆艳抹,更不适合穿得过于惹眼。”
“为什么啊?”秋水不解,带着几分怀疑道,“公主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可今日,是你的生辰,这宴席可是专门为你办的啊。”
“唉,你这丫头,怎么问题越来越多了。”棠梨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上,催促道,“咱们还是快出去吧,别让芳姑姑她们等急了。你跟无霜多学着点儿,凡事,不能只用眼睛看,明白吗?我这样做,自有道理。”
“是吗?”秋水撅嘴,心里还是万分疑惑,嘀咕道,“这不太像公主的作风。”
若换做往年,公主最喜欢在这一天穿鲜艳的曲裾长裙了。可今天,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还在那嘀咕什么啊,快走吧。”棠梨走到门口,见她还愣在原地,回头催促一句,站着等她。
秋水见状,赶紧跟上去。
两人刚走出绛雪轩的大门,便看到芳烨领着一群身着粉衣的宫女走了过来。
“参见公主。”芳烨领头行礼,“皇上命奴婢来看看,公主可收拾妥当了?”
她说着,忍不住将叶棠梨上下来回打量,微微蹙眉。
“好了,有劳芳姑姑了。”棠梨也不在意,淡淡应承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芳烨皱了皱眉,也没有说什么,跟在她身后。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御花园东边的晗晖楼。
楼阁前面,诸多宾客已然入座,只等着七公主到来。
今日天气颇好,阳光明媚,叶萧远便做主,将庆生宴由晗晖楼内改到了楼前的空地之上。晗晖楼位于御花园正东方向,楼阁对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戏台。
凉帝有个宠妃特别喜欢看戏,因此他便命人建造了这戏台,取名为清音阁,含清澈响亮音色之意。
后来这戏台就慢慢荒废了,待晋轩建国,皇后却觉得这戏台的位置颇好,站在上面,既可以观日出,又能赏日落。与邀月亭和观日亭都是沿着东西走向建造,是观景的好地方。
她便命人,将这戏台修葺改造,成了一方小平楼。平日里闲来无事,便让乐师舞女等在此处奏乐跳舞,以供欢愉。
只是因为这里是露天而建,受到天气的限制,自然比不得画舫园内的舞阁方便。
不过,这晗晖楼对于叶萧远和叶棠梨来说,都有不同凡响的意义。皇后一声钟爱棠梨花,站在晗晖楼顶楼,正好能看到画舫园内所有的棠梨树。
是以,每逢棠梨花开,皇后便会约着皇上,前去晗晖楼赏花。
在画舫园内,近看棠梨花,自然有近看的好处。可站在晗晖楼上,远远望去,却也有远观的妙感。
此刻,晗晖楼前的席位上,坐着的众人都显得有几分不耐烦了。因为七公主迟迟未到,宴席一推再推,他们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所以叶萧远才命芳烨去绛雪轩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儿臣参见父皇。”棠梨径直走上前,对正坐上的人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她身后的众宫女,也跟着跪地行礼。
两边的宾客之中,却开始有人议论纷纷,对着叶棠梨指指点点。
“平身吧。”叶萧远淡淡说了一句,脸上写满慈爱,只是看起来,有几分僵硬。好似那慈爱之色,一直凝固在他脸上一般,永远不会再改变了似的。
“谢父皇。”棠梨慢慢起身,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典雅。
为了这次庆生宴席,这套繁琐的礼仪,她跟着芳烨学了好多遍。而芳烨则告诉她,这已经是皇上特许删繁就简之后最为简单的了。棠梨顿觉头大,这皇家人,过个生日还这么讲究。
“来,棠儿,到父皇身边坐。”叶萧远笑着朝她招手,语气亲切宠溺。
只是,棠梨听着这声音,总感觉有些异样。但再一想去,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同,心里不禁闪过一丝狐疑。
她福了福身子,点头道:“儿臣遵命。”
最后,还是踩着小碎步,慢慢走到叶萧远身边的位子上,优雅地坐了下去。秋水跟在她身边,小心伺候。芳烨则悄悄退到一旁,又开始忙碌起来。
这次庆生宴,说简单那是给七公主过生日。说复杂,那却是晋轩、焉耆、羌芜之间暗中的较劲。此次焉耆和羌芜的使臣,留在临安给公主庆生,自然不可能空手而来。
据说,双方都带来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礼物,但还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两边的使者都极为保密,说是要等到公主生辰这天,方才献上,给公主一个惊喜。
他们这明着是在送礼,实际上乃是在向晋轩炫耀。作为中原物饶丰富的晋轩大帝国,自然不甘示弱。因此,叶萧远早已吩咐下去,让众人要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这主子的话,说得倒是容易,却让下面的人难办了。毕竟,他们根本不知道,焉耆和羌芜究竟带了什么东西来,根本无从下手应对。
芳烨思考再三之后,只得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她对自家的主子,还是有信心的。她可不相信,当今皇上会放任对方为所欲为而丝毫不反击。
宴席上,众多嫔妃却是花枝招展,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好生打扮了一番。她们都知道,今日一定能够见到皇上,所以当然要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棠梨却是一身素装,反而在她们之中,显得凸出起来。
“羌芜使臣图门灏,代表我们大王,前来向七公主道贺。”一个身着羌芜民族服饰的老者,走上前,右手抚在胸前,对着座上的叶萧远和叶棠梨鞠躬行礼。
“大教司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必多礼。”叶萧远笑盈盈对他抬手示意,“棠儿,还不赶紧谢过教司。”
叶棠梨起身,对着图门灏福了福身子:“多谢大教司。”
“公主无需客气。”图门灏笑着拍了拍手,下面便有两人,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走了上来。
棠梨忍不住好奇得探身张望,心中猜测,他会送什么东西来?
“打开。”图门灏对着两个手下吩咐一句,那两人便拿了钥匙,将箱子打开。
里面的东西立刻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来,阳光下熠熠生辉。
众人见状,心中皆是吃了一惊,对巷子里的东西,越发好奇起来。
“大教司,敢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叶萧远揉了揉眼睛,好奇地问道,“怎么还金光闪闪的?”
图门灏满脸得意得探手进去,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取了出来。便见阳光下,一顶凤冠耀眼夺目。后面走上来两个羌芜侍女,将箱子里剩下的东西取出来,却是一件大红色的嫁衣。
两个侍女一同将那火红的嫁衣牵开,展现在众人面前。
顿时,周围一切绚丽的衣衫都被比了下去。诸多嫔妃个个睁大了眼睛,羡慕地望着那套嫁衣。
“冰蚕嫁衣!”叶萧远亦十分吃惊,“大教司,这么贵重的礼物……”
图门灏拱手,打断他的话,目光最后落在叶棠梨身上。
“七公主天生丽质,这套嫁衣送给公主,是再合适不过了。”他转身,将手中的黄金凤冠小心放回原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为细心,生怕手中的东西收到一点儿伤害。
“这,大教司,怕是不妥当。”棠梨开口,皱了皱眉,“冰蚕嫁衣,乃是羌芜最有名的宝物。大王的好意,棠梨心领了。只不过,太珍贵了,棠梨还是不能收。”
“哎,七公主干嘛这么客气呢。”图门灏却是大大咧咧摆手道,“公主既然知道这冰蚕嫁衣,想必也听说过她的来历。这凤冠霞帔放在我羌芜多年,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配得上。冰蚕嫁衣本就是属于中原的,放眼当今,也就只有七公主一人,能够配得上而已。”
“大教司抬爱了。”棠梨拧眉,还是不愿意接受。毕竟,这东西的寓意,可不一般。
传言三百年前,羌芜历史上有一位大王,仰慕大凉的公主,前来提亲。而那位公主乃是大凉最优秀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超凡脱俗,爱慕者数不胜数。凉帝如何肯轻而易举,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远嫁塞外?
这位大凉公主,也非俗物,她提出,求婚者需要献出一件宝物,能够让她动心的,她才肯出嫁。
献宝当日,各种奇珍异宝不胜枚举。大凉公主一一看过去,也有几件满意的。而最后一件,却惊艳全场。那便是羌芜王所进献的冰蚕嫁衣。
众所周知,冰蚕丝乃千年冰蚕所吐,通体晶莹透明,乃是用作琴弦的上等材料。不过,尚未有人能够用它来做衣服。既号称冰蚕,自然是冰凉透体。若是做成衣衫,夏日穿在身上还勉强能行,可天气稍微凉一些,肉身凡胎便抵抗不住这冰蚕的寒冷了。
所以用冰蚕丝做嫁衣,需要克服两大难题。第一便是染色,冰蚕丝与普通的丝绸不同,一般的燃料根本浸不了它的身。至今,那羌芜王是怎么将嫁衣染红的,尚是未解之谜。
在此之后,有无数染匠曾经多次尝试,最后却都以失败告终。多年之后,便不了了之。这冰蚕嫁衣,也就成为绝品。
其次,便是将冰蚕丝的寒意驱除,方才能称得上一件合格的嫁衣。
史书上对于这件衣服,没有任何关于它如何制作的记载。只是叙述了大凉公主被这件嫁衣打动,最后与羌芜王喜结连理,一同去了羌芜。
后来,据说这嫁衣一直保存在羌芜。不过无人亲眼见过,加上过去了这么多年,是真是假也说不清了。
因此,这次羌芜突然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棠梨着实有些紧张。他们送来的是嫁衣,岂非提亲之意?可对方不可能不知道,除夕之夜,叶萧远已经将她指给了楚世子。
这么做,莫非是有意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