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之后
十五年之后,雨意撤去
空气不再潮湿
从中堂的画轴上起身
木格窗栅外是渐渐澄澈的天空
农历七月了,艾涧
替我们吐出金黄的蕊:芝麻,谷子,玉米……
这些簇拥在南山下的词
光芒贴近内心
风吹过山峦,吹落了艾涧的两滴露珠
七月的两片叶子
悬崖上的两颗野酸枣
南山的两句耳语
这是我们的艾涧,我们的尘世
十五年之后,你依然沉默
如一块温热的石头
对季节隐秘的纹理了然于胸
容忍紫铜铃的小性子
在夜间,你会攥紧我的手
按住坡度平缓的心跳
和雾霭一起漫上来的柔软
一个老人年近六旬的絮叨
南山
你此生最中意的一幅国画山水
就在艾涧了,你说
我们中堂空空
我们的南山上却生长新绿,烟岚和流霞
一曲行云流水刚有了间歇
你放下碗筷,推开院门
恰好踩到最后一个绿色的尾音
石壁脉脉含情,岩草疯长
紫铜铃鼓着小嘴还没有调匀喘息
储存在苔藓上的国画颜料,被夏天不小心打翻了
被季节的雨水润透了,南山这道薄如蝉翼的屏障
沟沟壑壑,丰盈而充沛
悬崖上的飞瀑都被青草的爱情染绿了
一声惊叹,夹进老庄吟哦的字里行间
进山呵,进山吧
你正告我,一个不懂事的农妇
不要惊动和草尖吻别的雨珠
但愿来得及接住从峭壁上跌落的
最后一缕雨雾,别错过
这幅被大雨展开的藏在艾涧的山水画图
雨停了
首先是蓑衣,滴着日子里的雨水
被山路和岁月磨烂的草鞋
歇在黄泥土墙上,一些草屑几颗无数次硌疼脚掌的石子
还是行走的姿势
然后是西窗,木格窗棂折叠着
古人的山水,年代太久远了
远到魏晋和先秦,还有古筝
悠远,清凉,一会儿屋檐滴水
一会儿又和雾霭一起匿入深深的幽谷
窗下还应该卧着醉听风雨的隐者
我前世的情人
雨停了,他刚刚欠身出去
他说他要去南山
接下紫铜铃的泪滴,朱唇微启
要倾吐这个夏天的忧伤和秘密……
他的脚上是另一双草鞋
上苍的餐桌
有一壶茶就好了,茶要新茶
正当年华的石竹子在露水里摘下
还要经历清明之后一段乍暖还寒。一些呵护
一些磨砺,一切都恰到好处
正好滤去粗糙和水分
留下鲜润、童稚和最纯净的绿
再来一点酒,酒是米酒
春天种下秋天弯了腰的谷子碾出的新米
赶上那个冬天的岩上雪
还要有一些雾气,缭绕在山涧
还要有一些爱,不绝于缕
还要有艾涧
巨石平铺了最高的峰顶
被岁月打磨得额头一样光滑
这就是上苍的餐桌了
这两个盘腿而坐的人,他们沉默
就是倾听
还要有柔软的风声,涧里溪水喧哗
隔山传过来谁的窃窃私语
他们也是上帝派来的
雨从南山上下来
那个人正在南山上闲看孤云
雨就来了,一群蹑足潜行的小兽
从山石上现身。在马尾松疏离的指缝里躲了一会儿
又佯装吮舔野刺槐的长指甲
那个人回头的时候,雨避在了崖下
一场雨的到来,婉转,低回,一步三徘徊
沿着雨雾里垂下的软索
那个人滑翔而下。雨开始疾行
给他张开了巨大的翅膀。他裹着一场雨
带着仪仗、车辇、翠羽屏风,带着帝王君临世间的礼乐
衣袂飘飘,掠过壁刃,丛林
就要抽穗的谷子地;举着花巴掌的一小块花生地
斜坡上的红薯地,薯秧爬满了垄沟
尘世的烟火浓了,那个人面容渐渐清晰
我的指尖蠢蠢欲动
一千遍一万遍的描摹
他就是你呵。隐去翅翼
他一伸手就拉开了柴扉
木窗栅前,我垂目、合掌,感谢上苍
你只从我的视线里丢失一刻钟
就把你隆重送还,还有这个尘世
这个尘世的烟火、庄稼
都像最初赐予的一样
屋檐滴水,一场雨在你的宣纸上洇开
我终于明白,这场雨
是你和你的画笔招惹来的
但我不说出,我心怀感恩
已学会有节制地爱
其实艾涧是这样的
有雨的时候,河南沿的几户人家和南山一起
被淋湿在水墨江南了
掀开雨帘趟过小河,叫艾涧的村庄
被连绵起伏的北方山峰揽在怀里
朝阳的艾涧村,是北方母亲养育的
一个健康的孩子,僻静,简单
艾涧是山川河流隔出的一个小小角落
安放在河里的石头
用简明扼要的语言连接河南河北
或者说这些不规则的省略号,略去过渡的繁文缛节
直接贯穿南方北方
河南沿的房子是艾涧的散兵游勇
深居其中,我总是浪漫地抒情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你的传奇里浸润了檀香和轻烟
在艾涧的山道上,你长臂舒展
脚印里蕴藏着孔孟遗风
这是在艾涧,你对着南山展开线装老庄
接过牧羊老人递过的自——旱烟
一杯清茶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雨想来就来呵,青箬笠绿蓑衣
檐下铺纸研墨,宣纸上的你
是卧听风雨的老头,闲看孤云静爱山
独坐西窗,掌纹一样错综往复的山岭沟壑
水印在额上
我的诗句被草汁和野花渲染得大红大绿
我眼睛里只盛得下艾涧,山,水和你
你是上苍揳进艾涧的一根木桩
我是缠绕着你飘在艾涧的一缕菟丝
其实艾涧是这样的
生活终于还原了本来的颜色
下雨了
好像我刚把素炒豆角端上饭桌
你说下雨吧,有雨才好呵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窗顶的雨搭
就像有意地忽略这一窗夏色
天上垂下来的雨帘挂在了门前
心绪雨线一样顺滑
唇齿间闪烁的灵感跟着雨浪疯跑
来一壶酒吧,醇厚的酒香在雨天里漾开
绿的更绿,翠的更翠
夏天的风物都在疯长
一碟盐水黄豆争先恐后地挤向你的指尖
一餐饭就这样落下帷幕
屋檐滴水的时候,你懒懒地推开碗筷
我的幸福就是挂起雨帘,收拾残羹
看你在雨后的山野里随心所欲地舒展
天堂里的姐妹
我多么愿意
你们亲临我木窗栅里的尘世生活
多么喜欢你们在芭蕉叶上倾听
还有檐下踮起的脚尖,闪烁在
远山上的其词
天堂里的姐妹,当我试图明了这一切
你们搬出隐在风里的竖琴
搬出亘古、永恒,远逝的城廓
搬出绝世的乐章
一场旷日持久的忧伤
漫上来,汹涌着袭过来
这些深沉的、急骤的语句
在峭壁上滂沱
走失太久了,我的掌心锈迹斑斑
已打不开那句谶语
替我洗净每一片叶子
悬崖上的苔藓,大地的诟病
被堵塞了喉咙的河流一泄千里
你们治好了它的伤寒
并将温润的石头一一安放
它们婴儿一样纯净的额头
在艾涧的内心里泛着幸福的微澜
你们知道我的洁癖,流连在峦上的衣袂
最后将我的艾涧一一拭净
把安宁、洁净、顺畅的呼吸
这些雨水里裹着的礼物
留下,给你失散太久的姐妹
……我知道你们想带走我
收回尘世上跌跌撞撞,避居艾涧的一滴露
你们最终都没有道破那句谶语
沉静
沉静,沉静,你一边读着庄子
一边向我伸出一根手指
如水的月光
这时正一一安抚着疯长的青草,庄稼,虫鸣
读透了老庄的月光啊
层层翻开南山素雅的纸笺
山石,树木,阴暗相间的峰峦
屋顶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木栅栏看着月亮的眼色屏息静气
溪流淙淙
今夜,所有心意相通的都能对语
紫铜铃
沿着山涧顺着藤条的指引
走进纵深里,我们多疯啊
我听见满山遍野都是六月的喊叫
你咬着我的耳朵悄声说:
你满身都是紫铜铃的芬芳
这里摇曳着故乡的紫铜铃
这些在崖下素净着年华的小女子
努着嘴巴默默无语
农历七月,原野的素衣布衫松松垮垮地裹着瘦溪
追随你的背影,紫铜铃放开喉咙
吐出了一个夏天不能说出的忧伤
可是现在,紫铜铃让我无言以对
我心系你六月的山野里让人心疼的伟岸
傻傻地低下头按住心里的狂跳和欣喜
弯弯的月亮
什么时候我像现在这样沉静
像现在这样,把弯弯的月亮贴在湖蓝色的窗纸上
把裸足放平在活着的草皮上
有这么清晰的你和自家的月亮
什么时候我们离月亮这样近
山峦绵延,栅栏一样守护低矮的房檐
我们和弯弯的月亮坐在一起
一些情节隐现在月光撒下之前
月儿弯弯,最漫不经心的一瞥
我看见了坚毅如山的你的温柔
这时候我吐气如兰
这时候我听到了你随山峦起伏的舒缓的呼吸
这个下午:你遗落了画笔
这个下午,我们手牵手攀上南山
这爱情的峰巅。你的画笔
预先传递了浪漫主义的消息。淋漓尽致的雨
正在写意。平铺在山脊上的巨石随着斜坡绵延
是清风未完成的工笔。松树已摆好姿势
一朵紫铜铃几棵山棘子都想展示自己的形体
夕阳不失时机,峰线上挤进半个头像
鸟鸣也想入画的,在峭壁上溅起了三个节拍的回声
我看见了群山的悸动。夏天的翠羽纷披
这个下午,画家遗落了画笔
他把懵懂的女人从艾涧的画布上凸现出来
静静地,爱情走进南山
山石的体温是从艾涧溢出的幸福
溪水
似乎今生就是为了找到这泓溪水
映照年华,冲刷生活表层的垢质
这些闪着孩子的眼波,把石头打磨出灵性的溪水
清纯得没有任何颜色,却能将大地和大地上的事物
一一还原
这个上午,我停下奔波的脚步
向着清清溪水俯下身子
洗濯一路的疲惫,风尘
在清清的溪水里,一遍遍地漂洗
那些灯红柳绿,浮躁,喧嚣
直至皮肤显出原野一样的本色
直至生活蝴蝶一样展开翅翼
直至我们内心纯净,透明
像溪水一样,艾涧将我们收藏
干净的阳光
一个上午,我来到干净的阳光里
我的家织原色布裙,像一片水洗过的树叶
就是昨夜那场雨呵,漫过夜晚适静的睡眠
树叶,屋顶,还有通往南山的小路就干干净净了
上午的阳光也干干净净了
艾涧脉络清晰,呼吸舒畅
一颗缀在季节的枝叶间的麻李子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