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
晚清以来西学东渐风潮中,黑格尔思想亦来到这片世界精神之旅的启程之地。自马君武1903年撰文介绍以来已百余年,经数代学人的努力,我国的黑格尔研究亦可称自有统绪。杨河、邓安庆:《康德黑格尔哲学在中国》,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晚清民初时的先驱人物多有救亡图存之博大情怀,故多跨政学两界,黑格尔研究者中张君劢可称同辈中杰出代表,当然,此头衔绝非“世界室主人”之全部。故张君劢之选择黑格尔,盖由于二人政治关切,亦互告曰:
“惟黑氏能高呼德意志之不国,然后德人始知其不国,而勉于成国,不知吾国人亦有自视其国之不国,而矍然警觉者乎?亦有惕然于不国之状,而勉求其所以成国者欤?然则所以纪念黑氏百年忌辰者,孰若以黑氏告其国人者,以为吾同胞处此国难临头之日之忠告乎?”张君劢:《民族复兴之学术基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页。
以政治为着眼点而探黑格尔体系之幽,可谓颇显儒家政治意识。君房先生以传统天人架构解读黑格尔,故能明断黑氏哲学胜过康德认识论哲学之处。黑格尔独有的“思即有”公式可谓以天道贯穿万物,唯有如此,国家亦可有坚实基础。总结黑格尔国家学说,则有最根本之四端:“第一,国家在现代人类文化之境界中,确为人类最高团体。第二,国家为民族生死与共之体,非保护个人权利之机关,此点在外患侵入时最为显著。第三,国家无对外国防计划者,不足以言立国。第四,国家之内部团结,必以政府与全体国民相亲相爱为前提,此即黑氏所谓道德一体。”在来年《黑格尔之哲学系统及其国家哲学历史哲学》中,君房先生补论黑格尔哲学诸概念之历史源头、其历史哲学之道与其在哲学史之地位,以此呼吁“愿国人之治欧洲思想者,由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之应用的伦理学(即逻辑学),进而研究形而上学中之伦理学大家之黑格尔”。
君房先生之解,可谓“大醇小疵”。以其心系民族命运之博大情怀,而明察黑格尔哲学的政治意涵,可谓振聋发聩。然而,君房考察历史哲学,于“历史终结”命题却毫无论及;考察国家哲学,却道“相亲相爱”,而未见黑氏之深痛于市民社会之个人主义故必抑之;论及西方哲学,未明古今之别,误将柏拉图、康德与黑格尔之绝对等同于基督之上帝。
相比张君劢,牛津大学首位华人哲学博士、素有“东方黑格尔”之称的张颐先生早年亦投身社会运动,后来负笈西行以向西方哲学而求强之道,其论述较之前者于时间上更早,更加系统细致,更多学院风范。真如先生的博士论文《黑格尔的伦理学说》堪称汉语黑格尔研究典范之作,全书以《伦理体系》《精神现象学》《哲学全书》以及《法哲学》为核心文本详考黑格尔伦理(政治)思想。真如先生明察黑格尔整个思想体系最重人类社会历史生活,其国家学说强调整体性与等级制,而其等级体系又与柏拉图体系颇有亲缘,且大受古希腊文化影响,坚信唯有一个强大、统一且由贤明统治的国家才能拯救德意志民族。张颐:《张颐论黑格尔》,侯成亚、张伟达编译,四川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24页、第35-36页、第89-90页。但是真如先生对黑格尔亦有批判,其要者首先是名实不副,黑格尔强调理想与现实、理论与实践之统一,然而现实世界并未达到理想状态,因此黑格尔实际上是将普鲁士的“现实”理想化了;其次,黑格尔的“泛理智论”伦理思想对理性之强调有片面之嫌;再次,其法哲学对市民阶层有明显贬低,因而亦有“不公”之嫌;最后,黑格尔应当将形而上辩证法与伦理学辩证法区分开来。然而,真如先生的批判似乎要迫使黑格尔重新回到“理论/实践”之截然二分。黑格尔之失败似不在此。
二张之后,黑格尔研究蔚然成风。贺麟、张世英、王玖兴、王元化、梁志学、杨祖陶等诸多杰出学人,研译并重,承前启后,成就斐然。诸位先生于阐明黑格尔哲学之形而上学渊源内涵、精神文化意义以及与马克思主义之关联,功高可比日月。近30年来,西学潮涌而入,其势大过百年前之东渐,存在主义与后现代盛极一时,政治理论上亦呈百花齐放之貌。黑格尔研究虽然再难负“显学”荣名,然而其政治思想研究却有推进,此盖与自由主义之盛行颇多关联。郁建兴站在左派的自由主义批判立场上,将黑格尔列为此批判传统中同时完成自由理论重建工作的集大成者,马克思则只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将自由从政治解放推进到了人类解放。而当代著名学者高全喜则着力论述了黑格尔与自由主义之亲缘性,强调黑格尔法哲学中罗马法的影响,并将其政治思想概括为“权威自由主义”。
中国黑格尔思想研究之发生与流变与西方世界大致同步,但由于中国文明传统与近代独特的历史命运颇多独特之处,先驱人物多怀有传统天人思想,故能有更多同情式理解并寄融通中西之宏愿,中后期诸多学人则心系现代民族国家建设伟大事业,故更偏重黑格尔与现代思想或政治理论之关联。
〔丁凡:北京大学2006级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