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每周的球赛都当作我人生中的大事,无须别人理解,也无须告诉任何人,我就这样踢了这些年。记得有一次大雪,球队只来了三个人,队长、中后卫还有我,三个男人光着膀子在大雪中传高球,用胸口接球,啪啪的打得一片鲜红,很过瘾,笑得也很傻。
还有一次,在月坛体育场,和几个朋友去踢野球,鹅毛大雪,我们在雪中狂奔,后来这朋友因种种缘故来往的少了,但那个风雪中的模样我却一直记得。
谁的人生每周都能有一件大事呢?我很庆幸,也很得瑟。
雨战就更不用说了。大雨滂沱中,一群男人认认真真地比赛,较劲,滑铲,然后展开双臂飞翔。没有观众,没有喝彩。但我一直认为球场中央有神。它赐予我们眼前这无忧无虑的场景,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
还记得中学的时候,工厂的孩子们组织一个球队,去和县城的孩子们踢比赛。挤小货车,每人带上几块钱,像印度那些坐车的人一样,拉着车把手站在门外,大家拼了命的比赛,然后开开心心的一起去录像厅看文艺片,犒赏自己。
还有在最炎热的夏天,鞋子踩着地面都觉得发烫,我们还在那里踢,一个夏天过去后,全部都变成了“黑猴”。
怎么会有这样的经历呢?不清楚。我们没有教练,也没有球场,四个篮球场拼在一起,再加上外延的一点煤渣地,工厂就在那里开始踢联赛,各个车间组织队伍参加,撞墙式配合真的是撞墙配合哦,因为场地缘故,你可以一脚将球踢在墙上,然后借反弹之势过掉对方,居然这样也算?不知道那些城市的孩子看到会不会疯掉。
我第一次踢真正的草地球场,掐指算来,竟然已经是二十六岁了。哦,真正的球场踩上去,原来是这样的。来不及惭愧,涌上来的就是满满的高兴。
可就是那个篮球场旁的煤渣地,成了我们所有孩子的乐园。孩子们成天在那里疯狂的奔跑。我就是在那里,知道我跑得很快,比任何人都快。
一直到三十岁之前,我都认为在十到三十米的冲刺阶段,没有人可以超过我。我无数次的听见人们的惊讶,我早已习以为常。
我将自己视为风之子,而且是最酷的那种。
球队大佬曾叫我罗扎吉,这个外号非常准确。他一在讽刺我的基本功不扎实,二则是赞扬我在门前的抢点意识。他曾无数次地说,你要是基本功再好一点,就会很好很多很多。我说,都三十岁的人了,哪去找基本功。我就这样,反正没人追得上我。
可这两年风云突变的厉害。前年韧带断裂,拄拐拉了半个月以后,速度就每况愈下。要不是老孙跑到北医三院帮我清早去排队买药,一连泡了几个月,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踢球的机会。我当时以为我算是废了。医生告诉我要做骨刺手术,而且也不见得就能好。
踢野球踢成这样,至于吗?那医生对我说。
我冲他笑了笑,你懂什么!
唉,俱往矣俱往矣。现如今,每场球踢完,我都有几个小时脚疼得不能沾地,靠在沙发上像条死狗一样。
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其实今晚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没什么概念。十分钟前,我洗完澡,一个人躺在这里回味下午的比赛,闭上眼睛,一个画面一个画面的回放,就开心。
嗷嗷的叫,开了电脑就开始敲字。
这个夏天我们球队居然一场都没输,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你要知道我们的后腰已经五十岁了,边后卫四十岁了。我们是一支比切尔西还要老的球队啊。
今天和我们比赛的是钓鱼台国宾馆的,上次在鸟巢被他们踢个六比一,踢得我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今天又和他们踢比赛,完全是出于我们最近势头极好,想勇于挑战一下自己。
为了这场比赛,我昨天特意游泳只游了五百米,保存体力。提前一个半小时去了球场,一个人慢慢跑圈拉伸调整呼吸。但老实说,当他们集体从一辆大巴车上下来,个个年轻力壮,身高腿长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
队长在赛前会上的发言主题是:输一个不算输,打平了就是赚的。
我们决定打4231阵型,收缩防守,前面只留下一个人游弋,是的,那个人就是我。队长开赛前将我拉到身边仔细叮嘱,让我开场多轰几脚门,进不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打出气势来,大家挺过上半场。
我觉得悲哀,又觉得压力山大。
自本队成立以来,唯一一次被打成筛子就是被他们打的。大家能不心有余悸吗?我遵照嘱咐,开场连轰了三脚,每一脚都偏出球门,顾不上那么多了,三四十米外拔脚就射,后面的兄弟们鼓掌声一片,我摸着胆子想,差不多了吧?
对方中后卫两个身高一米八五,肌肉像山一样。但我个人认为,他们的转身一定需要半个世纪那么长——不管行不行,战略上先蔑视对手再说。
是的,自从我的速度不比当年后,我终于学会了用脑子踢球。原来可能每场比赛我都能冲刺不停,但现在一场下来,或许只能冲个四五次,所以,每一次都要谨慎使用。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很讨厌他们的门将。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北京小孩,话特多,贫而阴损。没踢多久,我就已经看他非常不顺眼了。打心眼儿的不顺眼。
第十分钟左右,我队左前卫终于艰难的将球传到了大禁区前沿,在两个中后卫夹击之中,我和前腰像疯狗一样围抢,前腰捅了一脚球,球向前滚去,在对方两个中后卫和守门员之间形成了一个开阔地带——我拔腿就全力冲刺起来,我知道,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他们没有预料到我的速度。在中后卫和守门员形成关门之际,我在门缝中冲了出来,将球从那个该死的守门员脚下带走,然后急停转身,用右脚——妈妈呀,我不会用左脚踢球,因此无论任何局面我都必须将球倒到右脚上来,与此同时我看到了球门的空档。
我很想解释清楚其中的感受,但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在一个射手的眼里,射门的那一瞬间,时间是凝固的,无限拉长的,你可以看见每个人的位置,但你的眼里只有大门的某个空档,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你看到了那个空档,与此同时,你的脚和你的眼融为了一体,球应声去往了那个空档。
此时,身边所有人都是你的配角——所有表情,所有风声,所有的奔跑和穿插,都是为了衬托皮球一箭穿心的魅力。
球划着弧线从守门员的身后绕过,进了球门的远角。
我站在原地,朝天怒吼,并恶狠狠地冲对方门将斩钉截铁地吼出了一句:啊!
他像个木偶一样望着我。我瞪着他,眼神像要将他嚼碎吃掉,然后再一口一口地吐出来,像槟榔渣一样吐出来——同志们,在文明社会,你去哪里找这么激情绽放野性十足的时刻?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皮鞭加手铐的。面对生活,有时真的需要一点“不要命”的气势。尤其对男人而言。
队友们蜂拥而上,熊抱,击掌,欢欣鼓舞。
但随后,是的,随后本队开始收缩防守,坚定不移地打反击。我像一个打了三百吨鸡血的家伙,在前场一个人孤独而疯狂地拼抢。
下半场他们打进一记直接任意球。比分一比一。而我,则终于再一次觅得机会,摆脱整条防线,挑过守门员,在接近零度角的时候,半空中我不顾一切地想将球勾入球门,但球滑门而出,以此带来的代价是我落地后在地上滚了四圈,并长跪不起。
还有一次禁区外的凌空抽射——打得如此漂亮,边裁竟然举旗——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还有我们队长的一记中场吊门,球打在门框上弹出时,我队所有人脸上顿时呈现出世界末日般的痛苦。
老实说我们除此之外没什么机会,只有防守反击的分。
在随后的一次拼抢中,我只顾着看高空传来的球,一路狂奔,结果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对方出击的守门员身上,我应声倒地,觉得自己整个内脏都在移位,爬起来不住地吐酸水,脑中嗡嗡作响。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裁判说补时四分钟时,我队已经开始不过半场,收缩防守。然而,就在随后难得的一次全线压上打反击时,对方回防的中后卫情急之下,竟将我队带球的左前卫剪刀腿放倒在禁区,裁判吹哨!
点球!球进了!二比一!
最后三分钟,对方替补席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喊:让他们知道厉害!而我们所有人则集中在了本方半场,大禁区弧一带。我也被命令回来帮助防守,前面一个人都不留,大家众志成城,守住最后三分钟就是胜利。
最后一分钟他们获得角球,他们的守门员狂奔到我们禁区来准备头球,大家展开人盯人防守,场上的气氛一时间极其冷峻,放眼望去——这不比欧冠激烈,不比中超带劲啊。我义愤填膺的想。
他居然真的争到了头球,只是顶偏了。
裁判几乎同时吹响了结束哨,我立即就地躺在了球场上,浑身像被人抽走了一样,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肉体不存在了,只有喘息,沉重的,鼓风机一般的喘息。
这理应是今年夏天最为激烈的一场比赛。要人命的比赛。
好了,我把它记了下来,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我都记了下来。我想我要是老了,我就可以坐在摇椅上回味这些比赛,一个人偷偷地笑,得瑟的笑。
不可能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