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有个伙伴,我十五,他十七,正是青春骚动的年纪。我们在业余美术班相识。我当时学美术纯粹是为了混个好出身,考个什么艺术类学校。而他呢?他就说来话长了。
他个子不高,一脸青春痘,头发貌似郭富城,实则是为了挡痘痘。他父亲早年去世了,家中就他和他母亲两人做伴。听人传言他母亲精神方面有些问题。但我去他家时,他母亲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打毛衣,见家中来人,也只是微微一笑。看不出任何有精神病的端倪。
我当时读初三,他那时已经初中毕业了。同学要么读高中,要么去读了技校。他却什么也没读,就在美术班里待着,老师或许是认为他画得不错,可以当个小老师之类的。至于他为什么不去找个地方接着读书呢?现在想来,应该是家贫。
我们时常关了画室门,两人躲在里面抽烟听音乐。有时是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有时是周华健的《刀剑如梦》。烟抽没了,两人就凑点钱去小卖部买,那时有一种烟叫湘烟,两块钱一包,拆分了以后便是一毛钱一根。或许,作为新时代的你会好奇,甚至怀疑我是在编故事,不可能嘛,两个十几岁的人身上加起来两块钱都没有吗?不好意思,真的没有。
见过穷人家的孩子吗?我们就是了。
有时翻遍了口袋一分钱都掏不出来时,我们就捡烟屁抽。两人在画室里嘬着烟屁画画,皱着眉头画那些坛子罐子,苹果香蕉什么的。每过一两天,估摸着苹果香蕉快不行了,我们就将它人道毁灭,老师过来问,我们便说坏了臭了,丢了丢了。老师也不好说什么。
抽着烟屁吃着快要坏掉的苹果,我们聊的却是人生和未来。
那时他一直说要去海南。他说南方当时已经沸腾了,到处都是做生意的人,海南现在是最大的经济特区,人人都往那里去,他还说他有个表哥在那里,做大生意,有好几家酒店,有几百栋房子,钱多得不得了。
他叼着烟屁,一脸兴奋地说,你等着啊,我去了就给你寄两条烟过来,好好抽,抽死你,哈哈。我嚷嚷着,好好好,快点来抽死我,快点来啊,哈哈。
说到这里,我们两人一般就不说话了,各自做出一副向往状,想着那不愁烟抽的日子究竟会何时到来。烟头烫了嘴,才反应过来。说会话,然后又接着傻笑。
有一天他忽然叫我去他家吃饭,大家都是一个工厂的孩子,虽然彼此家里离得不远,但我们基本上都不会去对方家里吃饭的。家家就那两个菜,有什么好吃的呢?他却说,这顿饭吃完我就走了,你来吧。
那天他买了一个硕大的鱼头,足有三斤重,说要做剁椒鱼头吃。我知道吃完这个鱼头,兄弟就要出发了,二话不说,从不下厨的我也帮着去厨房收拾起来。
咔咔两刀,鱼眼睛直凸凸地瞪着我,我看了看鱼眼,放了菜刀,说,你来吧。他卷起袖子,咔咔几刀下去,他母亲走进来,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来吧,孩子。
后来,他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我和他坐在客厅抽烟,他放了一本周华健的磁带,磁带效果有点问题,周华健唱《花心》的时候就像被人掐了脖子。我们两人也没说话,对着抽烟等饭。
鱼头端上来是苦的。他母亲笑吟吟地坐在那里,望着我们,也不说话。我尝了两口,这才意识到什么。他却什么也没说,埋头吃着。我知道他大概是要将他母亲送到一个养老院或者是某个亲戚家里去,海南虽然有一个表哥,但山高水远又是多年不见,人家是否会照顾他都不一定,何况还带一个不清不楚的妈呢?
我吃了两口后,实在太苦了,便佯装学校有事,先走了。
下午学校上课,课间时他叫我出来,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我俩躲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抽烟,他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来递给我,我没接,他硬塞在了我手里。南方的细雨如牛毛一般,飘在脸上,就像一双湿润的手在不断地抚摸你。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冲我说:那鱼头有点油盐不浸啊,我连忙笑了笑,说,是啊,那该死的鱼头,呵呵。
上课铃响后,我就走了。他在雨中又站了一会儿,抽完了那根烟。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远远地望着他,他拎了一个小包,一点都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雨中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他站在那里,发了会儿呆,像在想什么,随后他甩了一下手中的包,就这么走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就这么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去往了沸腾的南方。
后来我们曾通过信。他到了海南后,他表哥给了他一份采购的工作,帮厨房买菜,在信中他还是一番蛮愉悦的样子。再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差不多十年以后,我听说他表哥在海南后期的泡沫经济中衰败下来,席卷了一笔钱逃到国外去了。前两年我去海南旅游时,他专门来找我吃饭,十多年未见,大家的眼神都变了。
生活如洪水,不知怎的,看见他,我就想起那天的那个硕大的,苦的,不对味的鱼头。我还记得那间狭小的厨房里,鱼眼直凸凸地瞪着你,像是执意要看穿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