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8月周作人在《语丝》上撰文《代快邮》,也对中国“国民性”发出了悲观的叹息:
我不是历史家,也不是遗传学者,但我颇信丁文江先生所谓的谱牒学,对于中国国民性根本地有点怀疑。……我相信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事中国此后也不会有,将来舞台上所演出的还是那几出戏,不过换了角色,衣服与看客。……其结果——总之不是文艺复兴!
……
其实我何尝不希望中国会好起来?不过看不见好起来的征候,所以还不希望罢了。好起来的第一征候是有勇气。古人云,“知耻近乎勇。”中国人现在还就不知耻。我们大讲其国耻,但是限于“一致对外”,这便是卑鄙无耻的办法。……
……我并不是说不必反抗外敌,但觉得反抗自己更重要得多,因为不但这是更可耻的耻辱,而且自己不改悔也就不能抵抗得过别人。
所以中国如要好起来,第一应当觉醒,先知道自己没有做人的资格至于被人欺侮之可耻,再有勇气去看定自己的丑恶,痛加忏悔,改革传统的缪思想恶习惯,以求自立,这才有点希望的萌芽。总之中国人如没有自批巴掌的勇气,一切革新都是梦想,因为凡有革新皆从忏悔生的。……照此刻的样子,以守国粹夸国光为爱国,一切中国所有都是好的,一切中国所为都是对的,在这个期间,中国是不会改变的,不会变好,即使也不至于变得再坏。革命是不会有的,虽然可以有改朝换代;赤化也不会有的,虽然可以有扰乱杀掠。可笑日本人称汉族是革命的国民,英国人说中国要赤化了,他们对于中国事情真是一点都不懂。周作人的悲观主义情绪未免太过,对新制度还缺乏本质的认识,顽固而又颓废地恪守着他自己的经验主义层面的东西。但有一点他没说错,即改造国民性是艰难而长远的任务,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能否步入现代化国家的行列,也取决于国民性的改造成功与否。
周作人不愧是一位写作勤奋的人,在他的笔下我们能读到好多《努力周报》停刊后有关新旧思想斗争特别是复古守旧思潮泛滥的文字。1923年10月浙江省省代表向全国教育会联合会提出文言文的提案,请求废止学校的星期日放假,理由为学校不是宗教机关,不能沿用“礼拜”,况且学生在礼拜天游玩放纵,不成体统。周作人说其言荒谬,认为要让学生更好地学习,根本的办法在于“授课应更认真,而放假亦应更加多”,每周应该有周六、周日两个休息日才好。纠缠“礼拜”之名过不去,纯属“充满着旧的狭窄思想”,是教育界不懂大局,专注于细枝末节的典型表现。1924年1月,周作人批评假道学家对文学家的行为规定(禁止吸烟、禁止饮酒、禁止嫖赌),他说,道学派的文艺批评在中国猖獗了二千多年,如今死而不僵,“隐隐想谋复辟”,“道学派的批评家大抵是色厉内荏的神经变质者,所以他们的话都是虚伪的,他们唯一的用处只是证明它们的主人是伪善者罢了。”2月周作人撰文引述此前的《时事新报》社论的观点:“这几天来,我静静地观察,觉得社会上各方面复旧的倾向好像加甚起来。”周作人说,“老实说,我的确有此同样的观感,因为同日的《学灯》上就登有东大教授柳翼谋的讲演《什么是中国的文化》,鼓吹三纲五常,与前几天的谢国馨君的文章大旨相近……”
1925年4月,周作人认为孔教即将全面复活,不久大中小学就会以经书为唯一功课,校方就会设立查经班,强迫做礼拜,因为关外已经如此这般地做了。周作人联想到国内曾经的非宗教运动,认为与复古有关:“使吾言而信,中国的所谓非宗教实即复古潮流之一支,然其运动之(非意识的)目的原不过执殳前驱为圣教清道,岂有倒戈相向之事耶!中国的非宗教运动即为孔教复兴之前兆,吾敢提出此大胆的预言与民国十四年内的事实挑战。”周作人8月撰文回顾三年前他与胡适对思想界复古倾向走势的不同看法,认为当年被胡适当做杞人忧天的悲观情绪,“今也,不幸而言中”,除了民间零零碎碎的复古外,最主要的是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的章士钊“禁止白话,取缔思想,着着进行”。说起章士钊,也曾是个进步的人士,曾在辛亥革命前夕的《苏报》做过主笔,当了军阀政府的阁员后利用手中的权力扼杀进步运动,其痛恨新思潮的程度,在致徐志摩信中可见一斑:“今世学者间之通病,即凡事必附会一主义以成其说。所谓学术为-ism恶潮所横溃者,志摩在欧,谅亦同闻是言,今此风亦渐流于吾土矣。白话文之恶滥,日报副刊之冗沓,以乙斯姆羼入,而愈见其甚。”
周作人带着悲观的心情,劝告胡适,“以忠厚待人可,以忠厚待害人之物则不可:古人有言,养虎自贻患,愿胡君留意。”周作人早年留学于日本,对日本文化政情应该是很了解的,也非常喜欢日本的风情民俗,在周作人眼里,复古是日本人最希望中国出现的事情:“日本对于中国的态度是的的确确的‘幸灾乐祸’四个大字,与中国有利的事以至言论思想,他们竭力地破坏,妨碍,而竭力赞助,拥护有害于中国的人和东西。日本最希望的事是中国复辟,读经,内乱,马贼……所最看重的人,文的是辜鸿铭,武的是张作霖。”“我是爱日本的,我重复地说。但我也爱中国,因为这是运命指定给我住的地方。……只可惜中国人太不长进,太多无耻的正人君子,弄得中国渐像猪圈,使我们不得不切齿于这些不肖子孙,诅咒这混沌的中国。有所爱便不能无所恨。真是爱中国者自然常诅咒中国,正如真爱日本的中国人也非做彻底的排日派不可。”我们如果把历史的镜头延伸得更长些,就会深切地感受到由《新青年》《每周评论》和《努力周报》所打下的民主、自由的基础该有多么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1929年胡适为拟出版的同人刊物《平论周刊》(后因故未刊行)所写的发刊词《我们要我们的自由》,揭露国民党统治下人们基本自由的缺乏,要求国民党取消思想统制:
近两年来,国人都感觉舆论的不自由。在“训政”的旗帜之下,在“维持共信”的口号之下,一切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都得受种种的箝制。异己便是反动,批评便是反革命。报纸的新闻和议论至今还受检查。稍不如意,轻的便停止邮寄,重的便遭封闭。所以今日中国之大,无一家报纸杂志敢于有翔实的记载或善意的批评。
负责任的舆论机关既被箝制了,民间的怨愤只有三条路可以发泄:一是秘密的传单小册子,二是匿名的杂志文字,三是今日最流行的小报。社会上没有翔实的新闻可读,人们自然愿意向小报中去寻快乐的谣言了。善意的批评既然绝迹,自然只剩一些恶意的谩骂和丑诋了。
一个国家里没有纪实的新闻而只有快意的谣言,没有公正的批评而只有恶意的谩骂丑诋——这是一个民族的大耻辱。这都是摧残言论自由的当然结果。
我们是爱自由的人,我们要我们的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
我们不用说,这几种自由是一国学术思想进步的必要条件,也是一国社会政治改善的必要条件。
我们现在要说,我们深深感觉国家前途的危险,所以不忍放弃我们的思想言论的自由。可惜,尽管胡适等人在30年代也办了论政周刊《独立评论》,在五年多的时间里也对国民党的专制、腐败进行了比较激烈的批评,但一直到国民党败退台湾,局面不仅没有什么根本的改善,在某些方面还严重地倒退了。在殷海光笔下,50年代的台湾居然连“五四”都成了敏感词,全岛上下形成了一个“去”“五四”的局面,大多数青年不知有此节日,少数学人只把它藏在心里。殷海光在《重整五四精神》文中认为,这是复古主义者和权力当局共同造成的:复古主义者在情绪上厌恶五四。他们摆出卫道的神气来制造五四的罪状。这正符合现实权力的需要。复古主义者又想藉现实权力以行其“道”。二者相遇,如鱼得水,合力摧毁五四的根苗。于是五四的劫难造成。五四运动成了二者的箭靶。
反五四者说,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文化”,曾维系了几千年的人心,稳定了几千年的社会。你们要提倡新文化,打倒固有的文化,造成青黄不接的文化真空状态,共产邪说乘之,于是赤祸滔天,国家大乱。这真是罪莫大焉。所以必须消灭五四,根除其影响。
消灭五四以后,又怎样办呢?
除了谈主义、喊口号、贴标语外,又添上诗经,作文言文,写毛笔字,中医治癌。花样繁多,不一而足。……殷海光还分析了复古主义者和权力集团反五四精神的深层原因:复古主义者把古代神圣化、权威化、神秘化、理想化,民主恰是权威的对头,科学崇尚怀疑、注重实证,会剥去主观幻境的面纱;民主政治是反权威,主张社会进步的,而社会权力集团是依赖权威维持自身存在,不希望社会变革和进步。在殷海光的一篇发表于1975年的文章中,作者透过台湾某些“自由”的表象,对国民党冷酷阴森、牢牢控制台湾民众思想的本质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台湾有很多私立学校和私营的电台,有几张私人商贾出版的报纸,还有几家私人投资的银行。但私立学校的权限是非常有限的,“学校教育的方法不能标奇立异,课本采取统一供应,课程由教育部规定,教师不能过问教育政策……国民党把教育当作‘国策’的工具而非目的本身。”私营报纸和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的区别,“只是与政治无关的新闻和广告而已。电台和电视的情况也差不多。”“一旦涉及政治,则非盲从党的路线不可。从政治观点来看,各报基本上是《中央日报》(台湾的《真理报》)的翻版。”在经济领域国民党也无孔不入,“私营银行和大型私人企业差不多都被逼接受官家股份,这些企业的命运于是就得看中央财经机关的脸色了。”台湾50年代的思想界的沉闷和守旧复古的猖獗,说明了启蒙在中国的任重道远,也反向证明了《努力周报》《新青年》等进步刊物启蒙的正确性和必要性。
《努力周报》承继着《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余续,发表了一系列阐发民主、宪政、人权的专门文章,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胡适把考证文章和人权启蒙结合起来,代表作就是胡适发表在《努力周报》(第60、第61期连载)的《中国最早的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书——〈镜花缘〉》。胡适经过考证认为,《镜花缘》作者李汝珍关注的是被人忽略了几千年的妇女问题,“他是中国最早提出这个妇女问题的人,他的《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胡适还认为,李汝珍关于女儿国的一大段描述,“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永不朽的大文;他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等问题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此前胡适的考证文章,例如关于《红楼梦》的研究,并没有过多地与民主、人权特别是女权相联系,仅是对作者、版本等客观性的问题进行研究,其意义既在于还历史本来面目,也在于传播科学的研究方法,而对《镜花缘》的研究,等于是发掘出古代小说的现代价值,既整理了国故,也开启了民智,弘扬了女权,对女子觉醒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虽然启蒙似乎没有明显改变中国国民素质的基本状况,但《努力周报》还是留下了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抓得着的成果。
顾颉刚作为卓著的历史学家的地位,建立于辨证古史真伪的杰出成就之上。他总结自己学问生涯的辉煌时期,其中一部分时间恰恰和《努力周报》存世相吻合。如顾日记所记1943年10月12日与陶希圣的谈话:“彼谓每人均有一开花之时期,此时精神充沛,发表力特强,一过此期则思想及发表力均渐即于干涸。此话不错,我在民国十五至廿五年一段时间,即我之开花期,今则炫华已谢,唯望能结果而已。”事实上,顾颉刚的《古史辨》的开篇之作即发表于周报上,其后重要的相关讨论也开展于周报上,周报这个阵地因其特殊的地位,为顾颉刚的学术成长提供了最重要的保障。顾颉刚本来就有着深厚的旧学根底,对云里雾中的中国古代史早就想辩驳一番,可惜一直没有名家指点,恰逢胡适留学归来在北大讲授中国哲学史,那“截断众流”的胆识、眼光和方法极大地启发了他。顾在研究古史过程中与钱玄同有过通信,适逢胡适办《读书杂志》约稿,顾即把通信的部分内容拿去发表。
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赞誉者颂“烛照千载之前,发前人之所未发”;反对者骂“想入非非,任意臆造”;怀疑者讥“趋时成名”;爱惜者劝“何苦随了胡适之、钱玄同们,做这种不值得做的事情!”随着顾颉刚研究成果的陆续发表,顾在史学界的学术地位最终也得到确立,如同傅斯年致胡适信说的,“颉刚的《古史辨》,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数年不见颉刚,成绩如此,不胜羡慕。”傅斯年致信顾颉刚说:“你在这个学问中的地位,便恰如牛顿之在力学,达尔文之在生物学。”傅还告诉顾,朋友圈子议论起来,都承认“颉刚是在史学上称王了”。当年顾颉刚十分感激胡适及周报对他取得史学成就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