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董千瑾站在波光粼粼的夕月池边,安静沉稳地不说一句话,他的眼神那般深邃和迷离,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过了会儿,池边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董千瑾知道身后有人来了,他并未回头,依旧坐在池边的石头上。
千落福晋没有说话,撩起裙子坐在董千瑾的身边,两人并肩在夕月池边,微风吹动他们的衣袖,衬得他们像一对璧人。
“离开前,你去看看她吧。”
过了好久,千落福晋终于开口说话了。
董千瑾似乎并不为所动,依旧直愣愣地望着池面发,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十分吸引他似的,只有微微闪动的眼神出卖了他,表示他的
心内并不是不为所动的。
“卫老说她最近身子有些不适,许是当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子,地下室又那般潮湿,她体内湿气太重,这样长久下去只怕……要不我将
后院收拾出来,那里极少有人去,就将她安置在那里可好?”
“我去看看她。”
对于千落福晋的提议,董千瑾不置可否,不过迅速起身,朝着望月阁的方向而去,可见他心内的着急和紧张。
董千瑾一路狂奔,却在即将到达地下室入口处的时候慢下了步伐,许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与夕月已经有几年未见了?
董千瑾想或许三年,或许四年,或许更久的时间,反正对于他来说,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人仿若有一个世纪未见一般。
“轰隆隆”,地下室的门应声而开。
董千瑾轻身步入,在地下室台阶底下见着卫老,卫老抬头望了董千瑾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指了指地下室尽头的那间石室,董千
瑾知道夕月必定就在其中。
夕月躺在石床上,听到背后有开门的声音,以为是卫老进来送药,因此没有转身,只是吩咐卫老将药放到桌上,她迟些时候再喝。
董千瑾要用尽力气才能忍住跑至床边将夕月拥入怀中的冲动,他摸着桌子轻轻坐下,盯着夕月的背影一刻也不愿意放开。
夕月见卫老一句话都没说,甚至也没听到他出去的声音,只觉得十分奇怪,因此一个转身回过了头。
石室内灯光虽然微弱,但她还是瞧见了来人的摸样,夕月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很快就掩藏在石室的昏暗之中。
“你来干什么?”
夕月本是不愿意说话的,只是她太了解董千瑾的性子了,若是她不开口将董千瑾打发,只怕他会一直坐在那里,一天一夜都有可能。
如今她的身子这般不适,常年不见天日叫她的肤色如同鬼魅一般,她不愿意董千瑾看到这样的自己。
“你还好吗?”
董千瑾曾想过他与夕月见面的千千万万种方式,他甚至感觉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说,然后见了她之后,董千瑾只觉得自己的言
语竟是这般匮乏,已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劳王爷挂心,还死不了,咳咳……”
夕月话未说完便是一阵猛咳,董千瑾将桌面上的药端起来,慢慢走到石床边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在床边的石凳上。
“来喝药吧,我喂你。”
董千瑾一只手将夕月从床上扶起,拿块枕头将她的身子的垫高,然后勺起一口药,在嘴边轻轻吹凉之后送到她嘴边。夕月倒也乖巧,
听话地喝着药。
两个人无声地呆在一起,只听勺子在碗里发出“叮叮”的响声。
喝完之后董千瑾将碗放至一旁,夕月则像是累极了一般靠在董千瑾的肩头,虽然两个人都不说出口,但是浓浓的思念之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我明日便要启程去北国。”
“边疆又有战事了?”
过了良久,董千瑾终于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夕月常年呆在王府地下室之中,消息自然是比较闭塞的,听说董千瑾要前往北国,以为
又是边疆战事吃紧的缘故。
“不是,我去那里找一个人。”
“哦。”
夕月听了之后只是低下了头,轻声“哦”了一句,仿若从未听董千瑾说过这话一般。
“这一去没那么快回来,只怕短者半载,长者两三年。”
“哦。”
夕月又“哦”了一声,便再也没下文了,昏暗中董千瑾的眼睛始终不离她身,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用力握住夕月的手,
仿佛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如何?我们权当游山玩水,不用管其他的事情。”
夕月心内一丝惊喜划过,她不曾料想到董千瑾会与她说这样的话,几年了,对了,已经六年了,她呆在这昏暗的地下室中,整日不见
天日地度日。
若不是心内的那股仇恨在支撑,她只怕是早已自行了断了,就是这样想到那股仇恨,让本来快要陷入董千瑾柔情之中的夕月猛然惊
醒。
不,她不会原谅董千瑾的!
是他让她背井离乡,在异国的王府中过得这般凄惨,而且是董千瑾,亲手扼杀了他们俩的孩子,导致她再也不能为人母亲。
董千瑾见夕月似乎有所触动,不禁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此时此刻于他而言,全世界都不及夕月的一句应承重要。
他的手心已经紧张得冒汗了,心内却还是有些期待,期待那个所爱之人可以重新投入他怀中。
夕月不着痕迹地抽出手,眼睛清冷而遥离地望着董千瑾。
董千瑾心猛地一沉,夕月这样的反应实在叫他害怕得要发疯,不知夕月又将说出什么伤人之语,叫董千瑾如千刀万剐般难受。
但是夕月倒并没有那么做,她深深地看了董千瑾一眼,像是在昏暗中叹了一口气似的,叫董千瑾听得不十分真切。
“你应当知道,我们本不该在一起。我们共守除了带给对方伤害之外还剩什么?你将我带到这里,将我软禁于此,这些我都不怪你,
毕竟是我欺骗和负你在先。但你应当知道,自从你害死我们孩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心中对你早已没了爱
意,有的只有千年不化的恨。”
董千瑾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夕月所说的话他一句都反驳不了,那一条条罪行确实是他犯下的,结果也
该由他自己来承担不是吗?
“你若是想要回去,我可以趁着这次机会将你带走,放你自由。”
纵然心中有万千不舍,但只要是夕月想要的,董千瑾还是会尽量去满足于她,夕月听后却只是凄惨地一笑。
想当年,她虽是以流火国奸细身份接近董千瑾,然而朝夕相处之下,又怎么能不对董千瑾动真情,在董千瑾发现她身份之后,她本有
机会逃走的,只是她又如何舍得?
她本就是孤儿,被流火国军队从小收养当奸细培养,如今她这么多年未有消息,回去了又该去哪儿?
更何况她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只怕长途奔波之下,还未回到流火国便已经死在路上了。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就当我死了吧。”
“夕月……你不要如此……”
是的,对于董千瑾而言,夕月这般自暴自弃竟比她出言伤害自己还叫他难受。
他突然有股冲动,紧紧地将夕月搂在怀中,夕月反抗了两下,没能睁开董千瑾的怀抱,于是顺势靠在他怀里。
两人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床边,偶尔董千瑾会讲一些两人之间的往事,夕月很少开口,只是沉默地听着董千瑾说话。
不知不觉,天竟已经微亮,夕月从董千瑾的怀中挣脱,一头披散的秀发叫她在石室内有种说不出来的美丽。
董千瑾想起在河边的日子,夕月每日每日地在对岸浣洗衣物,而董千瑾就在河的这边瞧着她,那样平淡如水却又坦然踏实的时光只怕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吧。
“王爷请保重。”
夕月风云轻淡地说了这一句,谁也无法看出她体内暗涌的波涛。
王爷,对的,她称董千瑾为王爷,他于她不过是浣月国一个身份尊贵的王爷罢了,而请保重这句话,像是在昭示他们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似的。
董千瑾总觉得有什么在从他的指尖溜走,即便他拼命握紧双手也无法阻止,这个无力感叫他难受得要发疯,他的脸也因隐忍而有些许扭曲。
“卫老说你体内湿气太重,千落想将你移到后院去住。”
“多谢福晋,但是请你们不要再操心了,夕月只想在这里,安静地了却残生。”
夕月语气生冷,董千瑾宁愿她骂他,打他甚至是做其他的不可理喻的事情,也不愿意见她这般疏离。
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董千瑾,这让他尝到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味。
即便如此,董千瑾却也是不得不离开的,他知道千落正在王府内等他,而找回赵初夏是他的责任,他必须要去完成。
“我回来后再来看你。”
董千瑾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室,他只怕一回头又有千丝万缕与万般不舍。
他的心,或许正随夕月的生命一样,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慢慢地发霉腐烂,直到散发在空气中再也看不见。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夕月的眼泪,爱恨交织的眼泪、复杂的眼泪,这让夕月的眼睛在地下室中发出闪闪的光芒,犹如她第一次见到董千瑾的惊喜那般。
两个人终归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