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慢慢有了意识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了重量,轻飘飘浮在半空,而后伴随着一阵眩晕感,缓缓落下。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层层烟色纱幔,轻盈薄软。身体的感觉钝钝的,不痛,却是虚软无力。躺了一会儿,慢慢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是身处一张精美大床上,那烟色纱幔是床前垂下的帐子。她的枕头旁边还有另一个枕头。
是谁的?
身上已换了一身洁净的中衣,质地柔软清凉,不知是什么料子的。撩开床帐望出去,房间内的桌椅极其雅致,摆放的几样瓷器玉器,都是极难得的稀罕物件。
坐了一会儿,慢慢有了些体力,下床找鞋子,却没有找到,只好赤足走到门边,把门推开。
室外的美景如梦幻一般扑入眼中,她所处的房子仿佛是坐落于一座仙山之上。目光所及之处,还有许多这样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坐落在山腰或弯谷,远远近近的青翠色泽铺展起伏,轻雾缭绕,兰草幽香,几只仙禽缓缓飞过。
她这是,又回到仙界了吗?
为了让她免受摄魄术的折磨,陌途又把她送回仙界了吗?陌途去了哪里?
心中一急,脚在门槛上一绊,一跤向前跌去。有手臂接住了她,慌张地抬头看去,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陌途!”她叫了一声,跃然而起,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此处是斜渡岛。”
站在屋子中央,陌途一边说着,一边帮她套上一件色泽莹白的美裳。她稀奇地捻起衣袖细看,这料子从未见过。只觉得柔润清凉,手感沉甸甸的,玉白丝线细密非常,衣襟袖口绣有金色花样,华美又脱俗。
他抬手将她的散发捋到耳后去,捧着清瘦了许多的小脸看了一阵,目光如浸了雾气,落在她的脸上,挪移不开。
四
“心口不痛了吧?”
“不痛了。”她抬手捂住胸口,“就是觉得,很空,就像心脏不在了一样。”
“因为你的心魄还在仙君那里,现在斜渡岛主已在你心脏中放了一枚珍珠,顶替心魄,七日之期已无效,仙君虽握有心魄,也无法对你施术了。”
“用珍珠顶替……好厉害!这是仙法吗?”
“想来是的。”
“这位斜渡岛主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人啊?”
“此处唤作斜渡岛,位于南海之腹,斜渡岛主就是这岛的主人了,是赤砂的父亲。”
“赤砂的父亲!”青印结结实实地震惊了,“赤砂是海妖,那么,她的父亲不也是……”
“是妖,抑或仙,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他救了青印,便是恩人。”他的指尖从她的脸颊划过,眸中细碎的光如零星的火砾燃烧。
就算是世界覆没,只要印儿安好,他便无所畏惧,别无他求。
青印抬头看着他,心底如漾暖流,可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又说不清楚。
有罗衣女子来敲门,说是已在榕树下备了些饭菜,青印姑娘醒了就可以去用饭了。青印急忙谢过,罗衣女子嫣然一笑离开,体态轻盈,衣带翩翩,若不是裸露的足踝处露出细密鳞片,青印必会将她认作天上仙子了。
门前不远处生有巨大榕树,独木成林,枝叶间各色珍禽彩羽灼灼,呢喃鸣叫。树下有石桌石凳,桌上摆了几样清淡可口的饭菜。陌途担心她凉到,就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她不知自己究竟已饿了多久,大概肠胃都饿细了,反而没有丝毫食欲。
“必须吃一些,你已昏睡了十二天,这些天只喂得进稀粥,都瘦得脱形了。”陌途半喂半哄,强迫她吃了一点。
青印一边吃,一边问起搁了许久的疑问:“陌途,我们分开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从雾障中冲出去,便被天兵围捕,没多久就落败,被他们捉住了。”
“受伤了吗?”
“有一点伤。”
“伤在哪里?重不重?”她伸手便在他身上乱摸起来。
他拉着她的手挪了一下,引到锁骨之下:“这里。”
她的手指触到一个凹坑,手再绕到他肩后,又是一个凹坑,竟是被长矛之类的锐器贯穿了!想到那时他重伤未愈又添新伤,定是凄惨得想都不敢去想,手一抖,心疼得说不出话来。陌途委屈地抿了一下嘴:“印儿不在身边,没有良药,留疤了。”
她眼中刚刚浮起的酸楚泪意硬生生给气没了:“伤得这样重,还想着要好看。”
他往她的颈间拱了一拱,嘟囔道:“留疤不好看,怕印儿嫌弃。”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有疤也不会影响你的美貌,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啦。”
他撒这半天娇,一是要赚疼惜,二是要求夸赞,终于全部得逞,美得嘴角弯起,墨眸如含了柔波一般闪烁。
青印心中也是柔软若水,他这个样子才是她原来的大猫,之前的疑惑几乎被他的笑容涤荡一空。揉着他的发,她细细端详他的脸:“那么,现在身上的伤全好了吗?”
“你问过数次了——全好了。”
“是怎样好的?又有很多鼠精给你吃吗?还有,你是如何从天兵手中逃脱的?九羽他还好吗?”无数的疑问恨不得一下子获得答案。
陌途沉默一下道:“是羽涅救了我与九羽。”
“谁?”青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羽涅。那个半蛇童的小子。”
羽涅跟鼠精们迁走避灾,躲了没几日,便忍不住回到百回洞去找他的姐姐,却已是人去洞空。他又耐心地等着姐姐回来找他,等了十来日,耐心便耗尽了。俨然已成了大王的羽涅,开始派出一批批鼠精寻找青印的下落。鼠精数量众多,擅长遁地,可以窥伺任何角落,搜索起来十分便利。然而,数日下来,派出去数百只鼠精,搜遍了方圆三百里,竟没有青印的半点踪迹。
这一天的日暮时分,羽涅哭着念叨姐姐说话不算话的时候,有小鼠精奔来急报,说在一处密林深处的空地上发现了些神兵天将在扎营,他们带了两个囚笼,关了两只伤重昏迷的怪物,一只是红羽大鸟,一只是怪猫,而怪猫正是青印带的那只。
羽涅闻言倏地跳了起来:“那姐姐也在吗?”
小鼠精回道:“没有看到印仙人。”
羽涅十分失望,然而既找到大猫,就有希望找到姐姐。大猫既然落难了,姐姐很可能也遇到了麻烦。无论如何,先将大猫救出来。
棋山山主听说羽涅要带他的子孙们从天兵手中救人,跪地大哭,也没能阻止羽涅。当晚,羽涅带千只鼠精在距天兵扎营处的十里之外开始向斜下方打洞。鼠精们掘土的能力那可是看家本事,半夜时分,已打到营地下方,将整个营地下面的土地迅速掏空。
若放在平时,天兵们早有警觉。但那一天他们的任务是将三尾獬猫和血鸠送往冰寒地狱,两个家伙都已重伤昏迷,根本不会逃跑,所以他们连囚车的门都没有锁起。再加上难得他们的上司天枢星君不在旁边,弟兄们乐得放松一下,买了些人间美食,聚在一起喝酒吃肉,享受人间烟火,不亦乐乎,对地下传来的异动迟迟没有察觉。
待有人感觉不对时,已然晚了,整个营地塌了下去,两辆囚车也被突然出现的大洞吞没。待天兵们狼狈地从土里爬出来,扒出囚车时,两名囚犯已不见了踪影。
羽涅察看了獬猫和血鸠的伤势,发现情况很严重,若不及时医治,他们活不了几天。这时候他唯一能寻求帮助的,便是舍三爷。
舍三爷的巢穴叫作盘龙山,听蛇童来报说羽涅回来时,他的手不禁抖了一抖,竟然险些老泪纵横。
他想这小子了。
虽然很久以来他都不肯承认,但此刻听说羽涅回来了,心头一酸的感觉……他真的是想这小子了。
盘龙山蛇童数以千计,一个个都如他期望的一般,冷酷无情,毒辣凶狠,没有半分人味儿。羽涅这小子,因为化蛇术未全部成功,保留了人性。他感情丰富,会笑、会哭、会疼、会委屈,无论他怎样呵斥,这小子总是试图亲近他,黏着他。
凡人小孩的烦人特质一度让他忍无可忍。
除此之外,这小子还特别笨。别的蛇童四五岁就如野兽一般凶猛、敏捷,精准地完成他的每一个指令,手法毒辣又利落。羽涅虽也是力大无穷,性格却跟软包子一样,心软好糊弄,五年来,不知给他办砸了多少差使。因此上一次将小子甩回给青印时,他别提多轻松了,终于甩掉了这个小累赘。
回来之后,却总是感觉身边空荡荡的。耳边没有那个软软的讨好的声音,不会再有一个肉呼呼的小家伙趁他心情好时爬上他的膝盖。
想这小子想得背地里掉过眼泪的事,舍三爷这辈子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
所以听说羽涅回来了,舍三爷激动得胡须颤抖,在屋子里稳了稳神,才开门走出去。绷着老脸,蹙着眉头盯着那个怯怯的小子,舍三爷傲慢地发话:“不是让你跟那丫头走吗?为什么又回来了?”
羽涅给舍三爷磕了一个头:“有两名伤者,求舍三爷救救他们。”
舍三爷看到那两名伤者时,惊得险些摔倒在地。
他就知道,不该盼着羽涅回来。羽涅再讨人喜欢,也沾了青印那个丫头的衰气,是个招麻烦的家伙,而且一招就招来了神兽仙禽这种大麻烦!这两位祖宗一旦醒来,他舍三爷可能直接就成了下酒菜啊!
他颤着声音嚷道:“抬走抬走,这等瘟神也敢给我往家里带!”
羽涅用甜丝丝的声音求道:“三爷,这只三条尾巴的大猫,是我姐姐的猫,求您救救它吧。”
“开玩笑,三爷我还没活够呢!给我抬出去!”
羽涅两眼灼灼,大声道:“三爷,这两位伤者是神兽仙禽,你若见死不救,来日被神仙追究起来,这罪过您担当得起吗?”
舍三爷倒吸一口冷气,盯着羽涅怒吹胡子:“小子,敢威胁我?这才几天工夫,青印那丫头便把你教得这般有心计了!三爷辛苦把你养这么大,倒学会反咬一口了!抬走!”
羽涅无奈,只能领着鼠精们往外抬,舍三爷却突然叫住了他们。心中盘算起来,羽涅说的话也有道理,若这般赶出去任他们死掉,他们的仙主说不定真的会找上门来。神兽和仙禽均是仙界来者,他若真的给医好了,结下个仙缘……他的宝库里,还缺几件来自仙界的珍宝呢。
于是一念之差,道:“还是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