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勒吼了一声,林想想,你妈放屁!我回敬,我妈一直在放屁。
然后他冲过来一把将我拽出病房。
林想想你什么心态啊?苏勒冲我继续吼,你就是一个变态。
我理理被他弄乱的头发,说,我变态?如果我变态我就不会说这些话。苏勒,你问问自己吧,你能带给她什么?一无所有,你只是一个很孬很孬的种。苏勒被我激得失去理智,他拼命晃动我的双肩,你自己过得不好,就不允许别人开心,你有多讨厌程减,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胡莱在她的饭盒里放毛毛虫,在她的椅子上敲图钉,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别人都是傻子,所以心甘情愿被你们捉弄吗?你只关心你自己,你只爱你自己,你和胡莱从彼此的悲惨中汲取安慰,你们这两个彻头彻尾的心理变态!
然后苏勒重重地倒在地上,我看到许何白握紧的拳,赤红的眼,愤怒的脸。
光线飞快地消失在空气中,每呼吸一次,生命就多一重钝痛,他们说孩子是上帝的恩宠。
是恩宠。
程减轻轻地走到我面前,姐姐,她叫我姐姐,她说,从小你和胡莱就看不起我,觉得我经历的没有你们多,我是温室里面的花朵。可是姐姐,每当我心脏病发作躺在这里的时候,我就会想,我算什么呢,我有幸福的家,有我喜欢的苏勒,可是你们什么都没有,却依然活得那么充实和努力。只要这样想,我就有勇气活下去,哪怕医生说我活不到四十岁,甚至更早,我都不在乎,我觉得我们在一起,从小在一起,每一天都该是幸福。
头顶是早早暗下的天空。浦江两岸,灯火辉煌。真的是深冬了。夜航的飞机,闪烁着固定的频率,汽笛声划破冗长的夜空,摆渡船穿梭在平缓的江面,撑起来来往往的人生。
想想,太冷了,回家吧。许何白将外衣披在我的身上,暖烘烘,气息温热。
他说,你别在意,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善良的好女孩。真的。
我笑了笑,白白的雾气很快消失不见。许何白,你尝试过用十年的时间嫉妒一个人吗?或者说,嫉妒你身边每一个比你幸福的人。所有的人,都笑话我和胡莱的身世,说物以类聚,狼狈为奸。苏勒说的对,我无可救药,我不相信任何感情。没人教过我怎么去爱,我又怎么会爱人呢?胡莱是我的玩伴,战友,同病相怜的知己,相依为命的亲人,没有她,我就是一个异类。因为不会有人陪我去一次公园,买一个气球,看一场电影,只陪我。我知道这些说出来很傻。
许何白说,想想,人生很难的。你要知道,你口中所说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恶意,他们只是习惯冷眼旁观。如果你觉得老天没有顾及你,那一定是有太多比你更可怜的人。我父亲再娶的女人,也没有给我好脸色看,他们宠爱弟弟妹妹。在那个家里,我好像是多余的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逃课,抽烟,酗酒,打架,仗着家里有钱和老师对骂,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没意思,我爸爸只会给我钱替我摆平事情。我终于明白,人要为了自己活,为了将来活,努力善良地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许多许多。像是两个迟暮的老者回忆自己的年少往事,什么布什克林顿自由女神像,邓小平改革开放澳门回归,能聊的都聊了。后来,他还花五毛钱,给我买了气球,精心挑选一个奥特曼的造型,说是弥补我这个弱智儿童的多年夙愿。
很多年以后,当我终于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回首过往的年华,我终于相信,我们今日所遭受的种种磨难,都为日后的轨迹预定好了方向。换言之,我们遇见什么人,遭遇什么事,都事出有因,决不会平白无故经历这一场若梦浮生。
清晨,我等在苏勒的楼下。
见到我时,他明显怔愣,脚步都有些轻飘。日益分明的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柔和好看的线条。苏勒大度地笑起来,揉一揉我的脑袋瓜,叫一声,坏丫头。
相逢一笑泯恩仇,时间一下子散场。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高考后。
那一个暑假,几乎是一道分水岭,将我们与过往狠狠隔离。因为终于可以长大,走出狭小的弄堂口,一步一步,铿锵有力。
苏勒没有为程减送行。
这确实让我万分,无比,极其诧异。第一次去机场,新奇又神奇,我自然好奇又惊奇,东张西望,探头探脑。胡莱说,母猩猩走进大观园也比你低调。
我不理,拉起程减的小手,像上了岁数的奶奶,千叮万嘱,要写信,要寄带香水味儿的明信片,要给我介绍外国帅哥。
胡莱脱胎换骨,沉稳许多。用苏勒的话讲,她是胡三思,我是林十三点。胡三思说,小减,去美国好好学习,好好养病,等咱七老八十了,继续给弄堂里的电线杆子抹黑,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忘记说,胡莱考上了一所大专读哲学。
其实我想说,原谅她没有逻辑的逻辑。
之后就是恶俗的拥抱。挥手。转身。过闸。
一眼万年,咫尺天涯。
当计程车驶离机场,湛蓝的薄暮上戳一架小小的飞机,在镶有银边的云层里若隐若现。大片的麦田和芦蒿轻轻舞动,那穿越天壁降临人间的光芒,是一次次劫后余生。
胡莱很安静地睡着了。
我知道有一个人,此刻正在弄堂里的阁楼上,扬起脸,微笑着祝福自己喜欢的女孩飞向大洋彼岸,只为更好的生活。哪怕彼此不舍,也决不互相牵绊。
青梅在,竹马来。终有一天,当激流过后,海,纳百川。生活平稳而富足。
记得吗?18岁的时候,青涩的少年第一次面对冰冷的死亡。他问,哪一种感情值得让人一生怀念。
那么你还记得吗?除了头顶辽阔的蓝穹,也曾有人笑着将万丈金光,穿过九曲羊肠,照亮过生命,许下了希望。
那么,亲爱的,你不来,我不老。
同样是此刻,许何白站在四角的天空下,平静地看向蓝天。他欢喜的女孩说,无论如何,我要你记住,只要抬头仰望,我们就可以看见同一片天空。
监狱里的生活很有规律,学习劳作两不误。
他最近在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以及她最喜欢的《百年孤寂》。他忽然想,他少年时代也曾有过梦想,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只是后来都成了被岁月风干的花。索幸,从她的身上,他找到释怀的出口。
只有学会爱别人的人,才能更好地爱自己。女孩啊,你也终于明白了吗?
所以,那个晚上,他送回手持奥特曼的林想想。在昏暗的街口,看见酒醉的胡莱,以及身边的混混。胡莱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耳边尽是叫骂,嘶喊,扭打,有人用外衣盖住了她的头。昏迷前,她听到尖锐的惨叫划破静谧的夜空。
胡莱说,似乎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她再没有看到上海的夜,有灿若星辰的模样。
我曾深深地深深地爱过你,因为爱你等于爱自己。
九月。天气聒噪得惹人厌烦。
沉默的月台上,过往人群不息。林想想拖着厚重的行李箱。她的心情很好,虽然送行的只有两人。她想,等她再度站到这里时,父亲也该出狱了。就在那一天,牵起许何白的手冲向民政局,霸王硬上弓。家有两个劳改分子,谁也别挤兑谁,未来的生活,可有得闹腾。
苏勒告诉她,胡莱的父亲从广州回来,特地给她添置了许多大学物件,当然,也特地和她妈妈以及那个满脸漏油的无良地产商大打出手了一番,惊动了民警。林想想很欣慰地点点头,说,少了我们,弄堂里还是活色生香啊。
拥抱过后,苏勒很不要脸地在她耳边低语,太平公主,你要多吃点木瓜。胡莱一阵狂笑,点头附议。闹了一会儿,林想想登上火车。她双手按住胸口,轻声告诉自己,记住这么幸福的时刻,有一天你老了,傻了,也不能忘记,曾经有过这么幸福的时刻。
火车在长笛声中缓缓启动。
胡莱终于忍不住,趴在苏勒身上号啕大哭。苏勒红着眼睛抱紧胡莱,说,我真害怕你忍不住告诉她。
胡莱抬起头,问,等她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们?
苏勒摇摇头,再长大些吧。再长大些,我们就能更好地明白,生离死别,是人生的旋律,不是主题。等到那时候,我们就有勇气面对所有的一切。
远处的摊贩,已经叫卖起《新民晚报》。候车的行人无聊翻阅着,看到广告自然而然跳过。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故事,那么多的人相遇或者错过,又有谁能记住这则法制专栏的报道:
“昨夜沪市监狱斗殴,一死三伤”下面有一行小字,“事件影响恶劣,有关部门正着手调查”。
没有人知道,这场斗殴事件原本并没有牵涉许何白。
只是他碰巧看见了被围殴的是一个林姓男子,只是他碰巧在林想想的皮夹中看到过一张全家福,只是他碰巧在制止的过程中被对方用利器刺穿了脾脏。命运呵。
又要深秋了,候鸟即将再度启程,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离开火车站,胡莱环望夜色下的上海,高城望断,灯火黄昏。
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再度遇见,只是相逢一笑,或者彼此拥抱,说你生的孩子长得没你好,我嫁的老公多么没有情调。
感谢时光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