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曾有过这样卑微的童年吗?18岁的时候,苏勒问我,哪一种感情值得让人一生怀念。
我看着他,咽下冰糖葫芦,连吞带嚼,说,您老能不能不要在殡仪馆这种地方跟我讨论这么文艺的话题。
苏勒瞄我一眼,点点头,听起程减奶奶的生平报告,神色郑重。五秒钟后他回过头,很愤怒地冲我吼,那你为什么在殡仪馆这种地方吃冰糖葫芦?!
我冷笑,决定下狠手,朝大厅一角戳了戳食指。
苏勒果然回头,程减正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说话,姿态亲昵,笑容腼腆。
我凑在苏勒身边问,苏勒,这棺材里躺的不是她亲奶奶吧?
苏勒有点火,你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话音未落,他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耸耸肩,手里摆弄着冰糖葫芦的毛竹签,心里肯定,她确实不是我奶奶。
灵堂里的人进进出出,三教九流,个个衣冠楚楚,鞠躬,鞠躬,再鞠躬。照片里的老人和蔼地笑着,据说年轻时,她曾是上海滩名动一时的美女,父亲在杜月笙的手下做过事,也算得上出身豪门。名媛贵族下嫁程家,各大报馆争相描绘,实属旧时光里的一段锦绣良缘,风光旎事。
以上资料,尚未得证,均取材于第三方口述。总之,程减说起家族历史的时候,眉飞色舞得紧。
夏日的弄堂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邓丽君的小调,等到蔷薇色的云层淡去,天空霎时转得宝蓝宝蓝,木楼的窗户外面,长竹竿收进来。等到吃完饭后,挨家挨户敞开门搬出竹椅乘凉。
“文化大革命”后,程家的势力也就渐渐减弱。所以程减每次说起往事,都会用“生不逢时”来作尾。弄堂里的老少爷们儿特别喜欢听粉雕玉琢的小程减说老大杜月笙。
我曾为此纳闷良久,一个卖生梨的男人,这主角从程减的嘴里说出怎么就这么传奇呢?
胡莱说,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物,程减将来注定大有噱头,而你我,撑死也就俩冲头。
我本就对程减毫不带感,一听胡莱对我这般诋毁,更是咬牙切齿,当即怒吼,你他娘的胡大莱,当初跟你穿一条开裆裤去偷柿子饼的可是我啊我啊我啊,睁大你的眼黑眼白看看清楚!胳膊肘不带你这么拐的。
胡莱笑得天花乱坠,哎呦,林想想,至于嘛,我就陈述一下事实。
事实的确证明,胡莱,我最好的朋友,是值得我为之去偷柿子饼的。
当天晚上,程减套好粉红色的衣裙,出了那幢小别墅,过了那条小马路,一进弄堂,就发现她的拥护者们早已齐刷刷倒戈。走近肇事者胡莱,恰好听见她那句“我叔叔的表舅的奶妈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黄金荣的小姨太”。
我一听,恨不得撞死在电线杆上。可胡莱是为了帮我出气才瞎掰的,虽然智商有限,情意无限,我只好配合着,沉默,低头,远走。
不知道黄金荣是不是有姨太太,不过他的姨太太永远不可能是一位奶妈。
事后,我将我最喜欢的喔喔奶糖尽数贡献给胡莱。
因为从那以后,程减再也没有依靠诛杜月笙九族也诛不到她的关系,来魅惑弄堂里的好少年。
苏勒说,林想想,你嫉妒程减。
我也不知道,哪一年,一生,改变。
我在殡仪馆里,追忆似水年华。想到后来脊背发凉。
于是霍然站起,大步离开灵堂。苏勒此人,正在程减身边替她抹去鳄鱼的眼泪。
而世间事就是令人发指。
还差一步,就可以堂堂正正离开这么一个鬼地方,却迎面撞上一高个,结结实实,严丝合缝,五官都要贴在一个平面。
对方斯斯文文:走路看前面不看地面。
我原本心情欠佳,自然素质也欠佳,干脆豁出去,趁其不备,竖了竖中指就要溜开。对方一愣,实在低估了我的粗俗。这时,苏勒在百忙之中瞥见我的壮举,急忙跑到我身边,带着对程减的余温,轻声问怎么了。
我向来没骨气惯了,立刻丢盔弃甲,柔情回应:没事。临了,还不忘向被撞者投以微微一笑,以示诚意。
许何白当场石化。
程减说,何白,她是我的好朋友,林想想。
许何白略微点点头,伸出手,算是与我和解。在苏勒面前我也不能太小气,于是两手相握。就在风波平息之际,我私下向苏勒弱弱感慨了下,何许人也为何如此白痴!
不料对方耳目俱佳,这梁子,是注定要结下的。
许何白因程减奶奶特地回国。
程许两家乃世交,早年定下娃娃亲。此情报来源于为情所困,借酒浇愁的少年苏勒。
当时,胡莱戳着苏勒的脑门,指桑骂槐,你真出息,居然为情所困。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想想,去,真情告白!
我踹了胡莱一脚,白你个头!
我们一起把苏勒扛回家。上海的深秋阴冷入骨,我死命勾着胡莱,为了发扬艰苦朴素的雷锋精神,胡莱将苏勒剩下的半瓶二锅头,统统倒入她的肥肠。
我躺在胡莱的床上看胡莱躺在地板上,她咯咯乱笑,表情夸张。然后,指着我的塌鼻子说,我妈妈要结婚了,你知道么,林想想。
我曾经问过我爸爸,为什么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
爸爸说,因为我希望你这一生,做任何事情都要想一想,这样就能少走点弯路,少犯点错误,幸福唾手可得。
我一手抵着透明的有机玻璃,一手拿着电话听筒,忍着哭声说,好。
1982年,为了尚在襁褓中的我生活无忧,他跟着别人干起了倒买倒卖。多少人在低价的调拨物资市场和高价的自由市场之间牟取暴利,一夜暴富。可我的爸爸却因为商场险恶,人性凉薄被骗光所有家当。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实在气不过,与人争执,失手重伤了对方,公道讨不回却把自己一生都葬送在监狱里。
胡莱你看,这世道,何其忍心。
晚风吹进屋,冷得人瑟瑟发抖。苏勒说过,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就是冬日里的阳光和深秋里的晚风,搭配得刚刚好。我怅怅地想到一句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苏轼一千年前就说过。
梦境光怪陆离,我看到很多人。弄堂里的阿姨用麦乳精和阿华田逗着小程减,妈妈关上门弯腰亲一亲我的小脸,男人拖着巨大行李箱穿过长廊,胡莱痴痴看着只好将父爱搁浅。苏勒呢?只有苏勒,不说难听的话,不丢坚硬的小石子。就是这样,童年的橡皮筋无处伸展,毽子上的羽毛乱窜,地上的房子一格格等着人们去踩,还有弄堂里弥漫着的晨雾,消化我们小小的悲哀。
一觉至晌午,阳光轻轻爆裂在空气中。
胡莱问,林想想,你是不是趁我睡觉的时候拿凶器敲了我柔弱的头,怎么贼疼贼疼的。我刷着牙,满嘴泡泡,问,你有头吗?
胡莱坐底反弹,打开衣橱,掏出两套连衣裙,说,把自己整得漂亮点,苏勒感情受挫,快快趁虚而入趁火打劫,末了又问,林想想,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挺贱的?
我嘴里含了口豆浆,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最后照单全收。是,我最贱。
下了狭窄的木梯,许何白迎面走来。
我翻一翻白眼,装作看不见。擦身而过的时候,许何白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接着胡莱的声音洞穿整条弄堂,林想想——祝你表白成功。
我金刚怒目,许何白回首轻轻一笑,我也祝你表白成功。
都他妈有病。
下午去图书馆查资料,和程减同行。胡莱说,这叫战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诚实而羞涩地告诉她,醉翁之意在苏勒。
程减查阅的是《红楼梦》。我在旁随手抽一本书,目光紧盯情敌一页页翻动书页。程减确实好看,眉清目秀,像山水画里的景致,轻颦浅笑,像极红极一时的孟庭苇。
人比人气死人。胡莱说得好,有人生来如花似玉衣食富足,有人就是上帝一时心血来潮了一把,然后丢进滚滚红尘任他风里煎雨里炸。最惨的就是这俩人撞在一起,好的不会感到幸福,别人看着却无端痛苦。佛永远是跳出三界五行的,朝世人拈花微笑两手一摊,众生皆有众生相,啥事儿都不赖他还搞出个悲悯的表情来气人。
话粗理不粗。
苏勒来了,坐在程减身边看习题。高挑瘦净的少年,气息平和而安然。苏勒一直是温和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用“一杯温吞水”向胡莱形容我对他的爱慕。某年某月,邻里小孩嘲笑我是劳改犯的女儿,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扭头不理,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然后苏勒就跑过来,他蹲下轻声问,想想,什么事不痛快了?
很多年后,我和胡莱经常从租书店里花五毛钱借书,我沉湎金庸武侠,胡莱看福尔摩斯。数学课,老师在上面讲函数几何。我问胡莱,知道小龙女十六年后跟杨过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胡莱说,哪一个破绽惹你跳崖。我摇摇头,是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胡莱想了想,说,呦,难怪这出姐弟恋这么动人,小龙女情商是高,真够插人软肋。
真是的,王菲在唱,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我暗自纠结我的小儿女情怀,苏勒和程减相约回家。程减问,想想走吗?我摇摇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苏勒半路杀了个回马枪,冲我莞尔一笑,想想,人和人的品位确实是有些差距的。说完,牵起程减的手走出图书馆。
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赫然瞧见封面上三个繁体大字:金瓶梅。脸一红,看四下无人,急忙塞回书架。
阿弥陀佛,我是好孩子,我很纯洁。
我见你,或者不见你,你都会在那里。
周末,四脚朝天,躺在床上看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我一向对悲剧人物情有独钟,胡莱说我天生变态。我反驳,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给别人看,这是人性的丑陋,你懂吗?胡莱说,我懂。然后佯装端详我的脸,说了句,是挺悲剧的。
我问候她祖宗。
小说里,厉胜男咬着牙说,我自小就不相信命运,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我想办的事情一定要办到,即使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合上书,我怅然若失地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曾以为自己斗得过天?
电话铃响,去接,对方迟迟不开口,我双手叉腰,卯足中气,大喊,出气,你给我出气。万籁俱寂。于是我吊儿郎当地拎起话筒,说不说,不说老子挂了。
那头终于传来声音:是我,许何白。
我“嗷”的一声惨叫。
收拾完自己准备赴约,从镜子里照照,满意地笑笑。妈妈走进来,吴侬软语叫一声想想,又说,快考试了,不要一直往外跑,收收心才好。
我“嗯”一声,走出低矮的平房。
阳光透过电线杆子间的缝隙照进来。年轻而怒放的生命,多少人固执地相信,只要有黑暗,总会有光明。
市中心的公园,耸立着参天白杨,这时的法国梧桐远不及十年后吃香。我踩着一斑一点的阳光,心情大好。人工湖边,程减拿着白脱面包,掰成细屑,一边往池子里丢,一边和身边男子说笑。我心情立马大不好。
许何白笑容狷魅,走到我身边,附耳,想想小朋友,心胸要开阔点呀。
妈妈的。你心胸开阔,你们全家都心胸开阔。
许何白摇了摇手里的麦当劳的可乐,自毁形象地问,喝吗?我纠结着我的小眉头,说,你好恶心,然后拿过来猛吸了两口。许何白笑得意味深长。
群英荟萃后,程减提议去佘山。许何白很开心,说小海龟一别多年,分外想念妖娆河山之类的鬼话。我将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毕恭毕敬还给了他。
不过,当这个小土鳖看到心目中分外妖娆的大好河山时,着实叹为观止了那么一下,他转身问程减,这是山?!程减呵呵一笑,挽着苏勒一蹦一蹦登土丘去也。我笑得更猖狂了。许何白挺起脊背插起腰,俨然东北爷们儿要插秧。
所以说,圣人的话永远是正确的。当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定留一个墙角。当我遭受“所爱之人不爱我”的重创后,生活依旧妙趣无穷。
山行一半,遇大斜坡,苏勒是体育特长生,不费什么力,蹬一下就蹿了上去,转身扶住程减。许何白同学宛若人猿,蹬都没蹬就蹿了上去。我琢磨着苏勒会不会拉我一把,后想做人要现实,于是自己找了个平坦的角度,先将屁股拱上去再说。正当我“五体投地”,许何白故作惊讶地问,想想,你怎么猴急猴急的?正欲发飙,真气泄露,一声惨叫,四脚朝天。苏勒急忙跳下,将我从地上扶起,准确点说,是拽起来问,有没有伤到。我呲牙咧嘴,还行吧。苏勒放心地点点头。我当然不能说,我的屁股脱臼了。
而后,逆光而立的少年向我伸出手。山风吹起他的青色衬衣,额间刘海掠过上扬的眉梢。少年的手瘦长有力,骨节分明。异样的温热从手心传出,悸动着单薄凛冽的青春。
程减有些累了。定睛眺望高处的圣母大教堂,一时四人都说不出话。夏风浅浅吹过,天边残卷着夕阳红的云朵。苏勒扬声道,我们去天文台夜观星象吧。
程减从石凳上欢跃着蹦起来,好啊。想想你去吗?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摇头。
苏勒皱眉问,为什么。我扬起脸,对上许何白淡淡的目光,回,屁股疼。
我没有撒谎,我确实屁股疼。但更为不安的,我想起了胡莱。
明天是胡莱母亲再婚的日子。
一个人乘上旅游巴士返程。
车子即将发动的时候,许何白同学坐在了我身边,问,想想,屁股疼吗?我说,本来不疼了,被你这么一说,贼疼。他张嘴哈哈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捋了捋我的头发。
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路上两个小时的车程,我的嘴终于耐不住寂寞,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人。他拿下眼罩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说,小海龟,聊聊吧。
于是我磨磨舌尖,充分发挥我的八卦天赋,问题一箩筐。比如他爸爸是干什么的,妈妈芳龄几何,他在哪儿高就之类的。许何白明显觉得我很无聊,又戴上眼罩,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装死尸。我极其不满意,耸开他的头,头又落下,几个回合之后我放弃。
然后,许何白说,我还在国外读硕士。我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死了,爸爸娶了个美国女人,有一对混血弟弟和妹妹。弟弟没我好看,妹妹没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