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的筷子在半空一停。我的心像是被灌满了铅,沉了下去,电石火光,噼里啪啦。我把碗里的红烧肉丢进身旁一直埋头吃饭的阿菁碗里,笑着说:“阿菁,多吃点,以后就吃不到了。”阿菁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白了脸,抬起头看着阿姆,阿姆盯着她说:“快吃饭。”
我扔下筷子跑进了西街巷。
西街巷尾有家舞厅叫恰恰人生。我不知道桐树在不在里面。我想了一会儿,没有进去。
直到西街巷路灯亮起来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桐树的身影,他身边有一个很摩登的女郎,烫了头大波浪,穿着黑色皮裙。桐树见到我很惊讶,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摇摇头。他回头跟那女人说了点什么,女人白了我一眼,蹬着高跟鞋很不情愿地从我身边擦过。桐树过来,拽起我的胳膊:“我送你回家。”
真是他妈的!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撇开脸不看他生气的眼。两人在路灯下僵了一会儿,我开口唤了一声:“桐树。”
身后尖细的声音响起:“阿树你走不走啊?小妹妹,你桐树哥哥还有事呢。”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花枝招展的女子谄媚婀娜的笑,划过西街巷的夜空。阿菁也很喜欢笑,笑得没心没肺,有时候笑着笑着阿姆也会被带过去,即使我觉得那些事情根本不值得让人动感情。我知道让一个人从兴头上掉到冰河里是什么感觉,并且经常在阿菁身上以嘴皮子的方式尝试着,乐此不疲。那些恶毒的泡泡像是定时炸弹一样蛰伏在我体内,容不得轻轻一握,稍许的力量,立刻分崩离析。
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桐树换了个发型,剪成了小虎队成员之一乖乖虎的发型,人显得清瘦利落了很多。我笑笑:“没什么,我就是想说,我准备报考省城的大学。可是家里供不太起,所以这段时期我要争取保送,可能没什么时间和莱桑见面了,他不太听我的,所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可耻。也许莱桑说得对,我有时候比谁都恶毒。
桐树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问了声:“为什么供不起?”我回答得心不在焉:“还有个妹妹。样样都比我出色。”桐树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那,哥哥再见。”我不再看他,转身跑开,眼泪一点一点掉在西街巷的水门汀上。
周星驰的电影里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想要的未来,每一种人生里都有特定的影子,并肩而立,看世情寥落,风声无息。
阿树,我原以为,会是这样的。
张寡妇看我痛哭流涕的样子吓坏了。绿豆棒冰,赤豆棒冰,盐水棒冰堆了一堆,最后我哑着嗓子开口:“我要吃冰镇西瓜。”
西街巷的冰镇西瓜是出了名的。个个皮薄瓜甜,把青白的瓜皮剥下洗干净,都可以炒菜吃。张寡妇急忙切了一盆出来,我一边抽噎一边啃着,西瓜水从嘴角不时滴落。
张寡妇突然笑着叹了口气:“哎,我那儿子啊,生气起来也喜欢吃冰镇西瓜。他说降火。”
我差点被西瓜噎死,脱口而问:“你有儿子?”
张寡妇轻轻点点头:“可是看不起我这个妈,觉得我拖着他日子过不下去,自己出去闯去了。经常会回来看看我,也不说什么,还是看不起我。可是,又不乐意看见别人看不起我。”
我像听武侠小说似的开始天马行空地问:“那我认识他吗?我也想跟他一起闯荡江湖,阿姨帮我介绍介绍吧!”
张寡妇被我逗得咯咯乱笑。
往后的生活趋向平静,苦痛收敛。阿姆不说省城大学的事情,我也不问。早上起来,我仍旧吃不到鸡蛋和山楂片。放学的时候,莱桑也不再跟着。
我不知道桐树跟莱桑说了些什么。我觉得我对不起莱桑。
这种自愧的情绪让我无颜面对莱桑。他是个好人。
那么我们现在,就不要再说些什么了。直接把时针拨向1992年,2月。
桐树去世。
彼时离高考还剩四个月。莱桑红着眼睛走到我的面前,说:“桐树去世了,我不想让他的葬礼太冷清,你去看看他,好吗?”
莱桑说,桐树,去世了。
那天我问阿姆有没有黑色的衬衫裤子,阿姆说没有。我点点头“哦”了一声,进屋翻出了阿菁的新夹克,阿菁大叫:“妈,阿蔚穿我衣服。”我看着她轻轻一笑:“你现在最好不要惹我,不然我让你后悔一辈子。”阿菁从来没有看过我这副样子,吓得赶紧改了口:“你要是喜欢,我让阿姆也买一件给你嘛。”
我抄起桌上的高考复习册朝她扔过去。
第二次来到花洋别墅。苔藓已经爬满了墙角。整座楼都失去了生机。
我推开门,底楼的客厅有稀稀落落的一些人,他们都是来参加桐树葬礼的。
我看见黄斑点点的墙上挂着桐树的照片,他轻轻笑着,眼神格外干净。
莱桑沙哑着喉咙:“你来了。”
“我给他上一炷香吧。”我说。莱桑点点头。
莱桑说:“桐树去外地帮大哥收账,提成百分之五。没想到对方耍赖,桐树被砍了一刀,送到医院时失血已经太多。”莱桑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我一直低着头,他说完了,我轻声问:“我能上楼看看他的房间吗?”
莱桑含着眼泪“嗯”了一声。
桐树的房间很干净。蓝白格子交错的床单,床头是一张王杰的巨大海报。其余没有什么特别,我刚想转身关上门,忽然发现阳台上好像支着一架画板。我走过去,凌乱的铅笔散落在地上,阳光静静落下,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画里的女孩浅浅笑着,在宏成河边吃着棒冰看小说。
那本书应该叫《几度夕阳红》。琼瑶的,红极一时。同名电视剧里,刘雪华动人的眼泪和秦汉俊朗的面容,多年后我一直记得。
关上门走下木梯,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桐树的灵堂前,面前的盆里释放出哀伤的火焰,她把手中大把的锡箔扔进去化为灰烬。
张寡妇的嘴里一直在喊:“阿树阿树……”
一个高个男人走过去,磕了三个头,“桐树你放心,你的心愿大哥一定帮你完成。”
莱桑突然冲过去,揪起高个男人的领子,挥手就是一拳,“我操你奶奶的!你滚!都是你害死他的都是你害死他的!流氓!你们都是流氓!我要报警!”
男人身手很快,迅速制服了发狂的莱桑,把他推到一边,然后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黄色信封递给张寡妇。
“阿姨,桐树临走时说,他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吧。还有莱桑,让他跟着这么个……不学好的哥哥。”他顿了顿,似在研究措辞。
“对了,还有,他说他有个妹妹,希望能供她读完大学。这里面有一万块钱,是阿树应得的。”男人起身,把信封塞到张寡妇怀里,然后起身看了我一眼,把他的人都带走了。
底楼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家徒四壁。冷冷清清。悲戚声不断在身边围绕,像水一样化开。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那首歌,终于在心底一个人唱完。
四个月后,我和阿菁顺利考取了外省名校,阿姆拿出半生积攒交付给我们。
莱桑考取了北方一座重工业城市的大学。西街巷一下子出了三个名牌大学生,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莱桑和我们一起动身。出发前一晚,他带着我来到宏成河边。
以前我们一起抓石蟹、小龙虾,一起提着从王阿婆家偷来的西瓜泡到凉润的河水里。他教我用小石子打水漂,我最多可以让石片跳起三次。最后我们哈哈大笑。
莱桑说:“其实这是桐树教我的。桐树可以跳五次。”说着说着,两人都沉默了。我说:“天晚了,回去吧,明天还要赶火车呢。”莱桑说:“再等等吧。晚了我送你回去。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晚风吹过,莱桑又说:“那次把你推下去,真抱歉。”我大惊:“原来你知道?”
莱桑笑着:“嗯。而且我还知道,其实桐树……很早就问起过你了。”
我抿抿嘴巴,不搭话。
“我不知道桐树是张寡妇的儿子。我想他其实很感激你……除了你,没有人对张寡妇这么好。你让他感受到了生命中仅有的温暖,这种感觉你或许太细微了,可是对于一个看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人来说,太重要。阿蔚,你懂么?”
我懂。所以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一万块钱,阿树用他的生命换来的我的前程。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从心底开始腐朽的灵魂,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感情。
阿树将我的叛逆误解为善良,将莱桑的依赖化为他自己的责任,这个世界,谁懂谁的挣扎,谁又比谁干净了多少?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张寡妇,在桐树死后,她就深居简出。我去看她她也不说话,她的嘴唇干裂失色,再没有鲜艳过。我说,阿树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他要我们,笑着活下去。
火车站人潮涌动。我和阿菁将前往南方的一座繁花似锦的都城。听说那里,终年不雪。
火车汽笛响了很长时间,两列火车,天南地北,从此随遇而安。
我透过玻璃窗,看着阿姆红肿的眼睛。我说阿姆,对不起。不知道阿姆有没有听见,也许她忙着把茶叶和郭富城刘德华的磁带塞给阿菁。
车轮缓缓开动,暮云县的景色很美。有大片的麦田和紫云英。
1992年,9月。
他们说,人这一生,总会在特定的时候碰见特定的人,他不声不响,也许就改变了你的一生。
可是最后,终究是要离开的。2000年1月。
阿菁嫁人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就险些认成了年少时的莱桑。很多东西,与光阴并不相关。阿姆打电话说,政府预备花重金改建暮云县,西街巷的居民为了扩建大都搬迁了,宏成河要被填满。张寡妇在我们走后的第三年就改嫁了,据说就是嫁了当年的小说摊主,两个人去了南方就再也没有音讯。
而莱桑,跟着那个大哥去了北京,创立了一家大型网络公司。我出差的时候见过他几次,越发的人模狗样,结了婚,生了个大胖小子,叫莱念树。
还有,梦里,我时常看见那一年的巷尾,阿树,你就着夜色望向我,眼睛亮如塔西提岛的珍珠,眉眼多温柔。
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